一念御局

　　易澈穿着粗布白衣，心中紧张又期待，走到了队尾处，站定。
　　他前面站着一个比他高壮的少年，相貌平平，约莫十二三岁，身边还站着一个妇人，他回头看了易澈一眼，先是因为他的容貌一愣，接着哼了一声，道：“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易澈勾了勾唇，恢复了些惯有的骄气，道：“没什么用，但就是好看。”
　　那少年立时就怒了，回过身来扬起拳头，却被他身边的妇人拦住，道：“行儿，快比试了，别生事端。”
　　田行不服气地收回了拳头，气哼哼道：“娘你看着，我肯定比这个小子强。”
　　易澈嘴角的弧度一点点的落了下来，他看了眼前面的那对母子，浅色的眸子泛起凉意，半晌才随意的扯了扯嘴角，看向了别处。
　　一个时辰后，终于排到了易澈，他看着登记的纸，手有些僵硬，但时间不等人，想到“易”字的谐音，他下意识的写了个“玉”字，接着手就停不下来，是一个“明”字，然后是，九岁，玉家。
　　写完后他愣愣的走进屋，心下茫然，玉明，这算什么？对“易九明”的难听模仿吗？也不知道实际上有没有玉家这个家族，算了，反正是胡乱写的，便是难听，也好过“易澈”吧。
　　他收回思绪，坐到了椅子上，向左右看了看，屋内有十张檀木桌椅，俱是深棕色，在米色灯火的照耀下充满了书香气。
　　每张桌上都有笔有纸，纸不大，桌前还竖挂着一张同样大小的纸，上面有着花纹，每桌有细微的差别。
　　这是什么意思？易澈有些茫然的看向身边的人，却发现在自己旁边的正是之前遇到过的少年。
　　他拿过一张纸，照着挂着的纸上的图案在画。
　　易澈顿时懂了，比谁画得像嘛，这还不简单，自己最擅长画花纹类的东西了。
　　于是他开始照着那纹路画了起来，半个时辰后，所有人停笔，一个青年挨桌检查。
　　易澈向田行处看去，只觉他没自己画得像，心下有些开心，却见田行也向自己看来，眼中带着些防备。
　　检查到田行处时，那人拿起田行的小纸，点了点头，拿出登记的册子圈上了田行的名字，然后才走向易澈处。
　　田行见此明显是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喜色，颇为得意的看着易澈。
　　“你是来捣乱的吗？”那青年拿过易澈的纸张，皱眉道。
　　易澈一愣，根本就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却只听得他继续道：“不用灵力，只画图案，是画画还是画符？孩子，你是觉得符文可笑，还是看不起符师？”
　　那青年一边说，一边外放灵力威压，逼向易澈。
　　易澈满脑子都是他的话，心脏一阵阵的犯疼，不用灵力，只画图案……你是觉得符文可笑，还是看不起符师？
　　那青年哪里想得到他是没有灵力的，威压之下，易澈心神一乱，一口鲜血喷出。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边，易澈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也一抽一抽的，却只模模糊糊地听到那青年愕然道：“你没有灵力？”
　　接着他就被人抓住了手，易澈挣了挣却没能挣脱，只好站在那里任由人家抓着，耳听得那人又道：“这不是胡闹吗？”
　　是啊，这不是胡闹吗，易澈用手抹了抹嘴边的血，感觉到那人手上的力道微松，便连忙抽回手，抽回后便往外跑。
　　他抽手抽得太快，跑时步子也乱，迈台阶时便踉跄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的一歪，摔在了街上。
　　他这一下摔得实，便又砸出点血。
　　易澈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点，那几点血就像梅花一样，像那一天，他添在易尽肩上的那一朵。
　　易澈觉得自己是恍惚的，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画里那个眉眼温柔的人，变成了易尽画里那个神情冷硬的青年，他手上拿着一颗散灵丹，对着自己说：“相信我。”
　　相信？我真是瞎，我真是有眼无珠，易澈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眼中血色弥漫，全是深彻骨的恨意，易尽，我那般信你，你便如此欺我，你便如此欺我。
　　他感觉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笼下了一片阴影，易澈的身子一缩，却没有动，也没有抬头，他听到了熟悉的少年音色，正是田行的，他听到他说，“原来是个废物。”
　　他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地上，直到田行走得很远了，他都动弹不得，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感觉到看着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一动不动的小少年终于无法忍受，颤着手撑住地，站起身，眼神胡乱地瞟，找了一处人少的方向便埋着头走。
　　走着走着就被人拉住了，易澈一怔，有些迟钝的抬头，便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人，约莫三四十岁，他道：“你受伤了，我带你去处理一下吧。”
　　“我没钱，我们不认识。”易澈也有些茫然道。
　　“你是不是没地方去？”那人道。
　　他见易澈沉默了下来，便说道：“我们那正缺人，你来吧，我看你从万符宗那边的比试出来，想必是个会画画的，别的咱再慢慢学。”
　　“我没有灵力。”易澈抿唇道。
　　那人一愣，接着神色一动，握紧了他的手道：“没关系的，没灵力就不能做别的了吗？”
　　易澈只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道理，心中虽酸涩不减，却是稍安，便垂下头跟着他走。
　　他们走了两刻钟左右，才来到一座小楼前，此时是申时，距离日落还有些时候，小楼前没什么人，暖黄色的阳光照在其牌匾上，可见“落凡尘”三字。
　　易澈跟着那中年人走了进去，大厅中人很少，只有两三个男女，看到易澈和中年男人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没有说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易澈心下疑惑。
　　那男人把他带到后间，敲了敲门，门内便传来一女子声音，“进。”
　　入眼便是一衣着明丽的女子，约莫三十多岁，妆容精致，她看到易澈时便眼睛一亮，道：“好漂亮的孩子，这眼睛真特别，你从哪找的？”
　　那男人笑了笑道：“是个无处可去的孩子。”他说到这，对着易澈道，“这位是周沄，你叫周姨就行。”
　　“周姨好。”易澈露出个笑，道。
　　周沄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流露出喜欢的神色，道：“宋哥，你先把他安顿一下吧。”
　　宋双华拉着易澈走，易澈有些不安，道：“我需要做什么？”
　　宋双华笑了笑道：“我们这儿叫落凡尘，是个玩乐的地方，你学些本事，然后陪大家玩，就有吃有住。”
　　“玩乐？”易澈琥珀色的眸子圆睁，显然是很意外。
　　“是啊，很简单的，你一定能学会。”
　　他把易澈带到了后院的一间屋里，屋里有四张床，还有两个和易澈差不多大的女孩，看起来很乖巧。
　　“我和女孩子睡一起？”易澈问道。
　　“这边有帘子的。”宋双华拉了一下床边的布帘，那床帘用料极好，看着很精美，“你还没成年，成年了就有自己的房间了。”
　　“你睡这里，等会儿我给你拿几套衣服。”宋双华指着一张床道。
　　“好。”他答的乖巧，坐在了床上，安静的打量着房间。
　　宋双华去拿衣服的功夫，门内进来了一个女孩，易澈抬头望去，便微微一愣。
　　那女孩也看到了易澈，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你也住这？”易澈问道，这女孩正是之前在烟城遇到的，让同行的少年抢他无恙花的那个。
　　叶离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径自收拾着衣服。
　　“你要离开？”易澈走到她旁边，追问道。
　　他不愿认易家和易尽，所以除了那以外的，才算是故人，虽然当日叶离曾经要抢他的花，但和后来种种相比，这事太微不足道。
　　更何况那朵无恙和易尽，真是越想越讽刺。
　　总之，对于易澈来讲，叶离远远没有易尽可怕，算是难得的他认识的人，尤其是身处陌生的地方，“你叫什么？”眼见叶离依旧不说话，他拦在她面前，继续道。
　　叶离看着他，眼中神色是他看不懂的复杂，她似是有些疑惑，又好像很疲惫，终于轻声道：“叶离。”
　　“我叫易澈。”易澈下意识的说道，说完却是一愣，他不想用这个名字，可和人交换名字时又改不掉习惯，所以便脱口而出。
　　“你要离开这？”眼看着叶离肯理会自己，易澈也顾不了太多，问道。
　　“我还有两个月成年，去别的地方住。”叶离垂着眼睛道。
　　人族中，九岁成灵，十四成年，分别会举行成灵礼和成人礼，也就是说，叶离还有两个月就十四岁了。
　　“离开落凡尘？”
　　“不是，离后院不远。”叶离顿了顿道：“你身边那个，很强的人呢？”她说的自然是易尽。
　　易澈怔了怔，想起昨日种种，扯了扯嘴角，道：“散了。”
　　叶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那日，我也和慕丰走散了。”她说的是当时她生气跑开，便和林慕丰走散了，自然和易澈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但他们谁也没就着散不散这个话题说下去。
　　易澈道：“离这不远的话，我能去找你吗？我谁也不认识，不知道做什么好。”
　　“你不知道这是哪？”叶离先是有些惊讶，接着有些了然，她思索了一下，抿了抿唇道：“你……别来找我，有空我找你。”
　　易澈有些诧异的皱起细眉，却还是点头道：“好。”
　　这几日来，宋双华倒是交待了不少事，带他见过了一个教书画的师傅，每天除了学画画以外还要学各种规矩，同屋的两个女孩十岁了，学的是弹琴，同时学的规矩好像也要更难些，宋双华说他要大一点才会学到。
　　倒是有一样比较有趣，这儿对每天泡澡的水还有要求，会放牛奶一类的东西，易澈觉得跟煮汤似的，很是新奇。
　　这般过了五六日，他终于等到了叶离。
　　易澈每天和四五个小孩学画画，回屋总是比另外两个女孩早，这日傍晚，另外两个女孩还没回来，叶离便来到了屋里。
　　她把门关上，低声对着易澈道：“你这几日怎么样？”
　　“挺好的啊，就是画画的师傅我觉得一般般。”易澈眨着眼睛道。
　　叶离眉头微皱，道：“你不想离开吗？”
　　易澈摇摇头道：“不想啊。”
　　“你怎么这么……这不是好地方。”叶离叹了口气，认真道：“现在说不方便，你夜里来找我吧，我告诉你一条小路，深夜没人看守，你记得，别让任何人看到你。”
　　易澈有些疑惑，不是好地方，什么意思？会杀了自己吗？
　　“我装作来取东西的，你什么也别问，跟我走一趟再自己回来，丑时就顺着这条路来找我，嗯，别惊醒那两个女孩，能做到吗？能做到我再告诉你怎么回事。”
　　易澈眼见她神情认真，强压下满心疑惑，点了点头。
　　接着叶离起身，带着他走了一条小路。
　　后院很大，光是易澈居住的那种四人小屋就有五六间，还有学习的地方，这些只占了一半，剩下的就都是易澈没去过的了。
　　后院的门有护卫把守，但这条小路是连通后院和前楼的，算是在落凡尘之内，所以没什么人，易澈安静的跟着她走，到了小楼中的一个房间门口才停下。
　　叶离打开门，让易澈跟着他进去，进去后她想了想，拿了个红果给他，道：“这个拿着，有人问就拿它编，来得时候敲两下门，我好知道是你……”叶离抿了抿唇，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一样，然后才问道：“都记得了？”
　　那日争吵，她便知这小孩聪明伶俐，所以才冒险走这一步。
　　易澈接过果子，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小屋，走到屋前正好看见一个后院巡视的护卫，他此时正好走到易澈的房间附近，见他没回屋便问道：“做什么去了？”
　　易澈勾唇笑起来，琥珀色的眸子亮而好看，他举起手中的红果子道：“帮离姐姐找落在这的东西，她赏的。”
　　那护卫看到他手中的果子，哼笑了一声，冲他摆了摆手。
　　易澈这才点头回屋，回屋后他便翻身上床，拉上帘子后，他嘴角的弧度一点点落了下来。
　　捧着手中的红果，他开始思考。
　　在易家九年，易晓舟和洛婉很少在他身边，也没人教他太多道理，但他识字多，又喜欢看话本，所以自己也是知道不少事的。
　　他至少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所以对于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他一直很在意，可是又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只好一直把疑惑压在心头。
　　叶离说，这不是好地方。
　　他若不是经历了一番生死，必然是讨厌叶离这个曾经和自己发生过争吵的人的。现在想来，叶离没经历自己经历的那些事，那会不会是讨厌自己的？自己一开始那般激动的问她，她本就是不打算理会。
　　那她为什么突然告诉自己这些事，还让自己偷偷找她，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那为什么呢？难道还生自己的气，想报复自己？可是也不至于吧，她不是主要气那个少年不给她抢花吗？
　　如果她说的是假话，这些人不是坏人，自己偷偷去找她，最多被罚，那他也认了。而且那边有一排屋子，屋里大都点着灯，明显是有人的，叶离应该不至于对自己怎么样。易澈摸了摸一直未离身的雕刻小刀，虽知道未必有用，但还是多了一点安全感。
　　他决定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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