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九年梦幻泡影，凡心做献祭，离火焚过往，世间事未知，画中人不明，遗恨未了，此生匆匆。

　　那场大火中，易澈吞下那颗重生丹，不是想重生，而是想被当做一个死人埋葬。
　　那样，他就真的死了。
　　他怕他侥幸活下来，就连死都不能死了，他不想再面对那些人，他害怕这个世界，尽管他似乎对其一无所知。
　　所以他没想过，他还能再睁开眼睛。
　　一片漆黑，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却毫无差别。
　　他尝试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的衣襟，试探着往上，是血肉模糊的腹部，继续往上，是自己满是伤痕的脸。
　　这么黑，是地府吗？
　　易澈呆呆地伸手，却摸到了一块木板，黑暗中，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意识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他伸出双手，顺着木板来来回回地摸，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地方，这是……棺材！
　　为什么？为什么没死？
　　或者说，如果药效再久一点，他就能够无知无觉的窒息而死了。
　　可现在怎么办，难道他要活生生地憋死？
　　阴暗狭小的棺材内，未知的黑暗吞噬着他的理智，逼出了巨大的恐惧，易澈狠狠地颤抖着，肩膀一下一下地磕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他抖得越来越厉害，胡乱地拿着手推着棺材板，却发现完全推不动，逼仄的空间中，易澈的牙齿都在打颤，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怕黑，这么怕待在一个伸不开手脚的地方。
　　易澈突然用头撞向棺材壁，他用尽全力，一下一下地磕着，可是棺材实在是太窄小了，他又没什么力气，根本就不可能把自己撞死，甚至是撞晕都做不到。
　　越撞，越清醒。
　　咚咚咚的声音仿佛撞在了他心里，在这安静漆黑的地底带给他更大的折磨。
　　易澈停止了毫无意义的行为，却觉得咚咚咚的声音还是在耳边回响，而且越来越大，他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却仿佛被掐住了脖子般，凄厉沙哑。
　　眼泪顺着几欲瞪裂的眼眶滚滚流下，易澈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仿佛一个真正的死人般。
　　谁都好，救救我吧。
　　在这极致的，死都死不了的恐惧中，他突然迸发出了强烈的求生欲，他想活，哪怕是那些人也好，他想活了，如果不是轰轰烈烈的死去，而是在棺材里绝望地等待死亡，他不愿了，他害怕了。
　　可是这份求生欲却带给了他更大的绝望。
　　他只能哭，因为至少这样能分散开他的注意力。
　　他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口干舌燥，嗓子哑得不像样子，可怜至极也痛快至极。
　　他哭得没力气了，却发现自己还活着，可好歹还是有些作用的，他没一开始抖得那么厉害了。
　　在发泄完后，易澈终于意识到，有些命运是难以反抗的，无论有多害怕，他都得接受，自己会这样死去。
　　在这片刻之内，他的想法不断地变换，这一天的成灵礼，真比他前九年的人生更炼心。
　　许是因为那九年都是假的吧。
　　易澈想通之后，表情就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他摸索着身上的东西，想着：万一能够出去呢。
　　正是因为接受了最糟糕的命运，才能把不忿的力气都拿来反抗。
　　他摸到了一把小刀，两块方形的玉石，两颗普通的止血丹，这丹药还是因为他性格顽劣，易尽担心他受伤，嘱咐他随时带在身上的。
　　易澈握着小刀的手紧了紧，他把一颗止血丹吞下，另一颗嚼碎，小心地扒开衣服，敷到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他现在没有灵种，无法吸收灵气，更无法运转灵力，即使吃了丹药，外伤也不会自己慢慢愈合，稍有不慎就会腐烂化脓。
　　所以一定要注意保护，想到这，易澈又是眼眶一红。
　　他伸手顺着棺材壁摸，一点点地向上，摸到了棺材板和棺材的交接处。
　　他一手不动，记着位置，另一只手拿着小刀，尝试着撬动缝隙，可这把小刀是他平时雕刻用的，还不如他用手推的力气大。
　　易澈放弃了撬棺材板的行为，而是用小刀用力凿着棺材板与棺材的交界处，他的小刀很锋利，他希望能挖出个洞，哪怕只有手腕粗细，他也能一点点地把土掏进棺材里，这样积土就会松动吧。
　　可他挖了许久，久到自己的力气渐弱，呼吸也越来越费力，依旧没有挖穿。易家给他准备的棺材质量不错，棺壁和棺板都很厚，他只在缝隙处挖出了个指甲那么大的小洞而已，真不知该哭该笑。
　　易澈颓然地放下刀，用手慢慢地捂住了脸，汲取着手掌心的暖意，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却突然间觉得摸到了什么，微微用力把那物扣下来，他摩挲着手中菱形的无恙花种，有些出神。
　　“无恙花，生于战乱，由鲜血浇灌，以巨力生长，着血色，遍开烟城。
　　幼种藏于花蕊下，覆硬壳，外有花瓣护。成种后，花瓣脱落，壳与之融为一体，火烧不坏。
　　烟城曾百花齐放，后被妖族之血淹没，百花死绝，无恙诞生。妖族重传承，其意志融于骨血，无恙生于妖血，或有妖性，其护种之意亦与妖族无二。
　　为初心故，名之无恙。”
　　这是《草木与花》中对无恙的介绍，易澈呆呆地想着，握着种子的手却有些颤抖，“由鲜血浇灌，以巨力生长，火烧不坏。”
　　后来的无恙花当然没再喂以鲜血，所以也未见什么巨力，可若是现在喂这个种子血呢？
　　易澈的呼吸有点急促，如果这世间真有什么保佑，请让我此番无恙吧……他用小刀割破了手指，接出了一小捧鲜血。
　　然后把种子放进了指甲大小的洞里，又一点点把鲜血倒进去。
　　接着他想了想，拿过地上的玉石，盖在了洞上，用手死死的按住。
　　时间一点点流逝，呼吸愈发困难，易澈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悲意，果然是自己太傻了吗？
　　可下一刻，他听到了“咯吱”一声，他看不见，又怕自己放下双手后无恙花往里长，所以他只是把耳朵凑近了棺材的缝隙间，双手愈发用力的按着玉石。
　　他听到了更明显的响声，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扒住了棺材内壁，顶开了他的手。
　　易澈有些慌张地摸去，在棺材内板上，他摸到了粗壮的根，他顺着那根往上摸，摸到了半掌宽的缝隙，接着冲破了棺材，冲进泥土，向上生长。
　　太好了，是向着外面长的，而且顶开了棺材！
　　易澈激动得手都在抖，接着立刻反应了过来，又在手上割了道口子，摸着花根，不断地把鲜血喂给它。
　　根越来越粗，有一瞬间，易澈觉得自己听到了无恙破土而出的声音。
　　他把胳膊伸出了棺材，拼命的刨着土。
　　他把姿势调整成趴着的，再一点点跪起来，用后背顶着棺材板，希望能贡献一点力量。
　　缝隙越来越大，已经足够他的头伸出去了，他顺着无恙花根不断挖着土，半个身子都离开了棺材。
　　易澈整个人都扎在了土里，顺着无恙花，拼了命的向上挖着爬着。
　　半晌，他突然眨了眨眼睛，好像能看到一点东西了，他的心脏狠狠地颤抖，拳头用力地往上砸，终于摸到了土地，他迫不及待地撑着身子，探出了头。
　　月光洒下，易澈半个身子还在土里，上半身则瘫软在土地上，大口呼吸着，他从未觉得活着是这么好。
　　易澈终于一点点地爬了出来，瘫坐在地上，他呆呆地看着身侧的花。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无恙花，是正常无恙花的两倍大，与他直立时一般高，这就是最初的，由鲜血浇灌的无恙吗？花期已经过了，这朵花会如何呢？
　　一阵风吹过，无恙花轻轻摇动，易澈回过神，意识到了什么。
　　他看了看土坑和坟包，爬过去，一点一点的把坑填平，坟包也恢复原样，他做这些事时，小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半晌，除了那朵无恙花外，一切都干净整齐，易澈起身，看了看自己的坟，扯了扯嘴角，如此也好，昔日的易澈，到底是死了。
　　他看了眼周围，辨认出这是易家的后山，便朝着与易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与灵主的交易已经完成，易家又在忙着安排易九明和其他子弟，自然不会像之前那样守卫森严，所以易澈悄悄离开后山，离开血焰山岭，是不会被发觉的。
　　……
　　“封少爷，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前山，易晓舟看着坐在易澈房里的封长烬，有些为难道。
　　“这间屋子不要动。”封长烬道。
　　“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易晓舟脸上的笑一点点的收起，看着封长烬逐渐冰冷的脸色，他继续道：“我倒不知封少爷还是个性情中人，容我说句难听的，易澈性子倔，别说是死了，就算活着，也不一定想看到这些东西，想看到你和我。你让我留着这些，不是让所有人不痛快吗？”
　　“你真对他无半点感情？”
　　易晓舟还未做声，洛婉便冲了过来，厉声道：“有没有又能如何？早就知道是他了啊！你倒是流了几滴泪，但来易家五年，不还是为了灵主的火？你救他了吗？”
　　“我和你们不一样！”封长烬猛地起身，眼中神色冰寒彻骨。
　　易晓舟眼神平淡的看着他，“事已至此，一不一样又有什么意义。”他叹了口气，道：“封少爷，请离开吧。”
　　……
　　深夜，皇宫，事情已落下帷幕，任罗自然也撤了铭川殿的守卫，任予川坐在桌前，看着手心的小金蛇，道：“易家的易澈，怎么样了？”
　　“回三殿下，死了。”
　　任予川僵住了，“备车去易家”这几个字也卡在了喉咙里，她看了看桌上备好的丹药，眼中有着茫然。
　　易澈怎么了？死了？说什么呢？
　　任予川轻轻的摸着手上的小金蛇，那金蛇极有灵性，顺着她的指引盘在了她的手腕上。
　　“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这些日子，她查了不少强取灵种的资料，根基牢固的修行者通常是不会死的，她和易澈交过手，他天赋高，灵力扎实，强取灵种也不可能死。
　　莫非是失血过多，易家人又故意不给救治？或者是接受不了自己失去灵种，放弃治疗的机会……易澈的性格与自己相似，骄傲的修行者，是断不可能接受失去灵种的。
　　可哪怕是这样，也不应该死得这么快，那就是易家加害他！任予川的眼中闪过愤怒，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对家族一片赤诚，易家何至于此？
　　“回三殿下，不知。”
　　任予川眉头微蹙，“影六回来了吗？”她问的人是侍卫，自然不可能打探到全部的消息。
　　在事情刚刚结束，她就派影卫去易家和皇宫情报处查了。
　　“回三殿下，没有。”
　　半个时辰后，“三殿下，影六复命。”
　　任予川猛地抬头，道：“易澈什么时候死的？”
　　“回三殿下，刚取完灵种，从空中落下，就死了。”
　　“嗯？”任予川眼中闪过疑惑，“死因呢？”不可能啊，易澈的身体，不可能撑不过强取灵种。
　　“死因不知，在场的人都把过脉，确定死亡。”
　　任予川皱着眉苦苦思考，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喝道：“死了之后尸体怎么处理的！”
　　影卫有些奇怪，却依旧答道：“立刻下葬了。”
　　“几时？”
　　“两个时辰前。”
　　两个时辰前……什么也来不及了，就算是她猜的那样，也来不及了，任予川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虽然相交不久，但她很欣赏易澈，与他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她觉得他们是彼此懂得的。如果自己是他，被那样狠狠地背叛，便是能撑过去，也必然是无法接受失去灵种，不愿意面对那些“家人”的。
　　这时候，若是能死，必然是愿意的，可强取灵种时无法自杀，除非他有什么丹药在身，可是正常情况下，易家小少爷怎么可能带着毒药。
　　他身上唯一一粒非治疗用的丹药，也许就是她给的那颗重生丹。
　　吃下后就能和死人一般，没有呼吸心跳，有灵力的人把脉就能发现未亡，而没有灵种的普通人，即使把脉，也和死人一模一样。
　　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所推情况没有偏差，是自己处于那样的境地的话，很有可能吃下那颗丹药。
　　如果真的是这样，无知无觉的被埋葬，假死也变成真的了，两个时辰过去了，若没有转机，易澈必然窒息而死。
　　而且若自己想错了，那就更没有可能出现奇迹了。
　　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除非去刨开他的坟，确定他死没死，但只求一个答案的话，还需稳妥行事。
　　易澈，你会没事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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