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车上，易澈抱着一个玉石小缸，细细的捣着其中的无恙花瓣，浓郁的红色渐渐弥漫开，带了点复古调的暗沉，艳色内敛。
　　他靠在柔软的垫子上，神情放松，惬意却并不显得懒散。
　　易尽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重复着简单的动作，眸光落在他手上动也不动，仿佛在看什么精妙的武技一般。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色都有些晚了，易澈捧着一小碗浓稠的汁液，道：“尽哥哥，我的胶呢？”
　　易尽这才回神，把视线移到他脸上，从怀中拿出几根方条状的透明物体，色泽各有不同，递给了他。
　　“还有骨胶啊，做得可真好！”易澈捧着胶，开心道。
　　“我亲手炼的。”易尽不知怎的，就说了这么一句。
　　“嗯，我这就把它们合上。”易澈专注的看着手上的胶，没注意到易尽在说什么，不过他想了想又道：“这次能做出不少无恙红呢，也给你几块吧。”
　　易尽本想说自己用不到，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圈，变成了“好”
　　易澈运行灵力，火焰燃烧，他先把胶融化，剔除杂质，再和浓缩的无恙花汁混合。
　　这个过程比较复杂，需要对灵力细微的掌控，不然很容易出错。
　　易澈的额头上微微渗出了点汗珠，浅色的瞳仁紧紧的盯着玉盒中的红色液体，约一炷香后，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眸带喜色的看着凝固的颜料。
　　“颜色有点深了，不过比我第一次做好得多了，反正我自己也会调色。”易澈有些开心的道，其实这是他第二次自己做颜料，虽然不算顶好的，但对于他来说，一遍就成功还是很有意义的。
　　“尽哥哥，这颜色不够好，你还要吗？”易澈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易尽看着那暗色的红，在灵力的作用下，胶和汁液融合得很好，有一种明润的光泽，虽然看着有些深，但很干净，有着一种暗调的美，像下一刻就要凝固的血。
　　“你想赖账？”他笑了笑道。
　　“你胡说！”易澈眼睛一瞪，拿出小刀，把玉盒中的颜料割成了六块，每一块都是小正方体，约二指宽。
　　他拿出两块，放在一个小一号的玉盒中，正正好好的卡住，接着便往前一递道：“你的份！剩下的无恙花瓣我先收着晒干，过两天再做，你要觉得不够就等一等，这两天我可有事。”
　　“什么事？”
　　“小孩子的秘密。”易澈对着易尽眨了眨眼睛，道。
　　“小孩子？小殿下？”易尽眸中神色一闪，道。
　　“不告诉你。”易澈撇了撇嘴，这么猜的话马上就把荧荧排除出来了，他才不上当，他送人家礼物，怎么能让旁人提前知道。
　　“我也不行？”易尽道。
　　“不行。”
　　“那我求求你呢？”易尽笑着凑近，手搭上他的腰，作势要挠他的痒痒。
　　“不行，不行，哈哈哈哈哈，尽哥哥你再这样我打你了！”易澈被他捉弄得难受，一边不受控制的笑一边伸手挡易尽的手。
　　易澈双手把易尽的一条胳膊按住，腰部一转，一脚蹬地，双膝往下一砸，竟是用跪姿压住了易尽的另一条胳膊。
　　两人以奇异的姿势扭在了一起，马车也来回的晃。
　　“你敢挠我痒！”易澈气道，眼睛微转，一口咬在了易尽的脖子上，眼看着易尽下意识的一颤，他哈哈大笑道：“狼咬兔子就这样，我要使劲你就死啦，认不认？”
　　他看着泛白的牙印，一脸嚣张。
　　易尽垂着头，垂着眼睛，看不见表情，只低声道：“认。”
　　“那不许问啦！”
　　“好。”
　　……
　　晚上，他们没能赶到有客栈的城镇，便在野外找了一处地方休息，放好了小型的防御阵和警示阵后，青容便支了顶帐篷在马车旁，准备睡觉。
　　马车足够大，易澈和易尽则在里面歇了。
　　两人头挨着头，易尽突然问道：“小澈，你长大之后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嗯，继承易家，娶个愿意和我一起打理易家的妻子，再生个孩子，不不还是两个吧，这样不孤单。”易澈认真的想着，一点一点的回答道。
　　“我呢？”易尽突然道。
　　“什么？你想要的生活吗？”易澈没听懂，有些疑惑的问道。
　　半晌他反应过来了，微微张着嘴，道：“尽哥哥你不会离开我吧？”
　　易尽轻笑，“你的计划里都没有我，还问我离不离开。”
　　“怎么可能？”易澈的小脸肃了下来，道：“尽哥哥，我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他似乎是突然有些苦恼，垂着眼睛想着什么，不一会，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易尽道：“尽哥哥，你要是女子就好了。”
　　“嗯？”易尽微微蹙眉，有些疑惑的看向他。
　　“这样我就娶你做夫人，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易澈兴奋道。
　　易尽心弦微微一动，莫名涌上了些奇怪的酸涩滋味，他笑道：“那为什么不是我娶小澈？”
　　易澈瞪圆了眼睛，漂亮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怒意，让他整个人都跟着生动起来，他喝道：“我又不是女子，怎么能嫁人呢？”
　　易尽哑然失笑，易家小少爷真是不公平的很，盼着别人变成女子，到自己这却毫不妥协，真是孩子心性。
　　虽然骄纵，但是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宠着，易尽想到。
　　“小殿下是女子，你怎么不娶她？”易尽突然问道。
　　“那不一样，她是要当皇帝的。”易澈嘟囔道。
　　在他心里，任予川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但她有她的理想，他们也因此相互欣赏。可易尽不同，他记事还不久的时候，他就陪在他身边了，五年的时光把这种陪伴变成了习惯，在他心里，尽哥哥就是属于他的。
　　只是易澈毕竟还年少，却不曾问过，他的尽哥哥是不是也有着与他无关，比他重要的野望。
　　他们离的太近了，近到看不全对方。
　　易尽出神了许久，再侧头时，刚刚还在嘟囔着“皇帝，厉害……”的小少年已经睡着了。
　　还有十天，就是易澈的成灵礼了。
　　在易家五年，只为了这一身易家的气息，只为了灵主毫无防备的时机，如此，他才能取到那一丝火灵力，才有资格进入血蛟试炼场。
　　不然他将在封家寸步难行，只能像十年前那样，面对困境无能为力。
　　至于之后的事情，就只能到那个时候再想办法了，他变强了，就总会有更多办法的。
　　……
　　数日奔波，回到易家时，易澈就开始准备给荧荧的礼物了，时间过得很快，等易澈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明天就是自己的成灵礼了。
　　他看着桌子上还没做完的发簪，收了收旁边的毛笔和颜料，打算出去看看爹娘有没有回来，毕竟明天就是成灵礼了啊。
　　他在易府门口张望了一阵，等了约一个时辰，才有些失落的往回走。
　　“怎么了？”易尽拦住了垂头丧气的小少年。
　　易澈抬头，露出了一个笑，“有点想爹和娘了，他们还没回来，也太忙啦。”
　　“我陪你出去逛逛？”易尽道。
　　“没事，我还有事情做，剩下的时间要和爹娘一起布置成灵礼啦。”似是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情，易澈漂亮的眼睛里重新焕发出光彩。
　　“尽哥哥，你会送我礼物吗？”
　　易尽突然一愣，他知道明天是一场阴谋，所以从不觉得应该送出什么祝福，而且他更多想的都是灵主之事，即使是和易澈有关的，也是仪式之后的事情了……
　　易澈的表情微微一僵，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没有回答他的易尽。
　　易尽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知怎的心下一窒，忙道：“我当然给你准备了礼物，就是我想送的礼物太难找，刚刚才有些出神。”
　　他说的倒不是假话，他真的想要找到重生灵种的办法，虽然到现在……都毫无头绪。
　　如果说礼物，这才是小澈最需要的。
　　“真的吗？”易澈仰起精巧的下巴，眸带乖巧之色看着易尽。
　　“真的，小澈，你要相信我。”易尽笑了笑道。
　　“嗯，我信啊。”
　　太阳落山之前，易澈终于等到了他的父亲，但是易晓舟什么也没有说，便封了他的灵力。
　　小少年神色茫然的推了推门，“有人吗？爹！给我开门！不需要我一起布置成灵礼吗？尽哥哥！尽哥哥我想找你你能过来一下吗？”
　　为什么呢？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易澈坐在桌子前，看着那支未完成的发簪，拿过毛笔，就要给一朵无恙花瓣上第三层颜色。
　　他的笔尖停在了胶质的花瓣前，他发现自己一向很稳的手在抖。
　　易澈放下了笔。
　　他走到床边，合衣躺下，没事，爹的安排有什么好怕的？尽哥哥可能正好有事在忙，不要乱想了，睡一觉，明天就是成灵礼了。
　　与此同时，皇宫。
　　桌子上全是关于血焰山岭和易家的卷宗，任予川正抓着其中一本，眼中一点点的漫上惊恐。
　　她找到了，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易家这么不对劲了，献祭，灵主……三十年前的卷宗里面就有一例，被献给妖物的，正是当时易家最优秀的少年。
　　妖性偏执，不可能接受祭品不是最好的。
　　所以想的阴暗点的话，可能所谓的最优秀的少年不过是一场造势，实际上有天赋更好的族人被易家隐藏起来……以保护家族实力。
　　可不论实力真假，明面上的天才，一定是祭品。
　　那不就是易澈！那不就是明天？
　　任予川的手一颤，她凤眸中凝重之色渐浓，努力的压下心中的情绪，她收拾好桌子，把所有的卷宗放回原位。
　　然后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宫院，把金牌揣进怀里，手也摸上了一条软鞭。
　　“小殿下这是要去哪？”萧风云的声音响起。
　　任予川的手一顿，安静回头，扬起一抹笑道：“去院中走走。”
　　“去易家的院中？”
　　任予川上扬的嘴角一点点落下来，“是又如何？”
　　“灵主之事牵扯甚大，陛下命人看好小殿下，不得出铭川殿一步。”萧风云道。
　　任予川往院中望去，便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侍卫。
　　“父皇派您来的？”
　　“未曾，臣只是怕小殿下做傻事，所以来劝一劝。”
　　任予川神色微动，眼中闪过什么，“萧相，您素来知我，我不能知道真相不告诉他，我一个人去，什么也不做，只传个信给他。”
　　回答她的，是一点点关上的大门。
　　“萧相！”
　　“小殿下天真了，易家与灵主的交易准备周全，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修行者，就算是老鼠都闯不进去，更何况您一人？若是动用了皇宫兵力，引发廖国与易家或者是与妖族的矛盾，您该如何自处？”
　　萧风云声音平淡，却让任予川心中更加着急，她喝道：“这些事古妖宫知道吗？外界知道吗？廖国就弱到这种程度吗？我是廖国的皇子，也有强国之志，如今却要因为这些事违背本心，畏手畏脚，我不愿！”
　　“小殿下王道学的不好，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冲动。”萧风云淡淡道。
　　任予川拿出了那朵雕刻着曼陀罗的青水石，眼眶一点点的红了，“萧相，是不是想当皇帝，就不可以有朋友，就不可以有想要保护的人？我听过那些历史，也学过许多道理，可我没经历过！他们说利益当前，没有情感经得起考验，可是我连感情都没有过，我就不能试一试吗。”
　　那些渴望被藏在与王道无关的话本里，那些孤单在心底翻滚，被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翻出，他对她说“朋友”。
　　“小殿下，您试得起吗？”
　　“与廖国无关，我只用自己的命试，我答应了做他的朋友，答应了对他好，就要无愧于心。”任予川的手紧紧的握着青水石，一字一句道。
　　“小殿下，很多事你还不明白，世事弄人，很多时候不是尽力了就有意义的，一个帝王，任何时候都不要将自己置于危险中。您要无愧于心，臣可以帮您无愧于心。”
　　任予川的眼眸微微睁大，帮她？
　　“您尽到力了，可是外有侍卫和老臣，您尽了全力也出不去，您讲义气，不妥协，不违背本心，您试过了，只不过到这一步，就没能成功。”
　　任予川呆呆的听着萧风云平淡如水的话，突地握拳，狠狠地砸向大门。
　　门纹丝不动，鲜血却顺着她瘦小的拳头一点点流下，她眼中的泪也落了下来，然后便没了声音。
　　太无力了，是什么让她以为自己能说服萧风云呢？
　　没有实力真是太无力了，什么帝王之志？连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如果自己的修为能超过萧风云，如果手下有可用之人，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先修己，再御人。”任予川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这句父皇说过的话。
　　她趴在门口，看着外面的侍卫，漆黑的凤眸专注无声，她嘴唇动了动，却只是在心底道：抱歉。
　　天色一点点泛亮，血焰山岭外，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女孩正对着一个长发女孩喊道：“七姐，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易家！是不是大哥！是不是大哥还在吸收人类的灵种？”
　　面前的女孩眼神冷淡的看着她。
　　“我以为他在胡说，我问过你，你说我们是和易家有别的合作，我就信了，没想到你们都骗我，你和大哥都骗我！大哥要取谁的灵种，你告诉我啊，是不是易小哥哥？”
　　“你太蠢了。”长发女孩名叫付音，看起来比她大三四岁，语音充满嘲讽。
　　荧荧的脸上满是泪水，她转身就跑，却被付音一把拽住，“你是个妖，别犯蠢！”
　　“我要去告诉小哥哥！”荧荧哭到，可是她修炼的时间不如付音长，根本就挣不开她。
　　“你要背叛大哥？”
　　“我没有！是你们骗我！”
　　付音冷笑了一声，道：“好啊，与其让你做叛徒，不如被我吞噬。”
　　荧荧猛地回头，双眸瞪圆，身子阵阵颤抖，“七姐，你说什么？”
　　付音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伸掌将一道火灵力打入她体内，荧荧的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她拼命的抵抗着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火灵力，脸色却一点点变得惨白。
　　不要，这样会变成傀儡的，她不要！
　　一阵红光闪过，一团鸟形火焰出现，它极为痛苦，疯狂的挣扎着，许久，它发出一声悲鸣，主动的撕开了自己的身体。
　　一半身体中，两团互不相融的火焰渐渐的融合，另一半身体的火焰颜色则是越来越淡，接近透明，它猛地向着一个方向俯冲，却终于坠落在天际。
　　“呵，断火灵以保命？真以为能偷生？”付音一边吸收了天上的那团火焰，一边向着火焰坠落的方向奔去。
　　阳光一点点的变成了橘黄色，照到了血焰山岭的舒华居，穿透了古朴的木窗。
　　今天，本该是一个少年的成灵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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