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火

　　第一章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下了一整夜的雨，夏天的尾巴在被这场宿雨打湿的树梢间撇出几道长长的郁燥。

　　并没有像天气预报所说的那样气温大幅度降低，反倒是在一夜辗转后更多了几分闷热。

　　季昭在闹钟响起的两分钟前睁开眼，他翻了翻身，有些不适应过厚的枕头，总觉得这玩意儿用久了迟早得颈椎病肩周炎齐犯。

　　说不准到时候自个儿还得找代购买买万通筋骨贴什么的。

　　他活动了一会儿脖子，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昨天下午已经回了学校。

　　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来自妈妈的微信：【到学校了吗？】

　　噢…季昭想起来他昨晚一直在打扫卫生和采购商品，睡得很早，就没看到这条信息。

　　顺手回了个“到了”，语气冷得跟他的头像出奇地一致。

　　季昭的微信头像是一条冷而长的细窄小巷，黑白色调，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感。

　　那条小巷的最深处一家灯火通明的书店，由于拍摄的距离过远而看不到木匾上的字，但冷淡的风格莫名让人很容易想起一段淫雨霏霏的民国往事。

　　其实这张图的来历不过是某个阴雨天，季昭买完书回来路过巷口时忽然心血来潮，随手那么一拍的成品罢了，但调上黑白滤镜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有点老上海的感觉。

　　窗口被雨敲出几声闷厚的声响，季昭掐掉即将响起的闹钟，翻起身去烧水泡牛奶，然后就着水壶在静谧的空气里轰隆沸腾的声音开始刷起了牙。

　　学校的宿舍还没到通行时间，他是在教师家属区租的房。

　　与众多男生抢同一个洗手间，宿舍里时常出现的巨型蟑螂和出没于深夜凌晨的聊天…显然对一个不擅长与人相处、略有洁癖、并且睡眠非常敏感的男生来说非常不友好。

　　抛开与家庭的矛盾不说，光是上下学的路程就需要一个半小时。于是思虑许久后，季昭决定搬出来住。

　　过程波折了几番，租房必须满足监护人陪同的条件，妈妈没有多余的时间呆在他身旁陪读，工作已经要把这个女人淹没。

　　但好巧不巧，妈妈刚好在学校里有个认识的朋友——任教高二某个班的语文老师，姓梁，全名梁勇平。

　　她招呼了几句后，高中刚开学季昭就记名在了那位老师名下，他顺利地搬到了东南区四楼半空着的一个小单间里。

　　住宿环境异常狭窄，但季昭非常开心，对于这个阶段的男孩子而言，能够有一块私密领地简直称得算是英雄勋章一样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更何况这块领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没有厨房、吃饭问题在那位语文老师家里解决外，一切配置都异常完备。

　　阳台上的光很温和，镜子里是个纤瘦的少年，白色的衬衣下流淌着鼓胀的风，发色是浅淡的棕色，发顶一撮竖起的头发被吹得画圈儿，他冷着脸，努力让人相信自己是个浑身长满刺的、不太好相处的人。

　　酷哥总要有酷哥的尊严。

　　牛奶泡好，从柜子底层翻出几个小面包和几颗芒果软糖，正吃着，微信又弹出一个聊天框，来源是个头像为一只正在跳水的猪，名字一栏填着“靓仔”的仁兄，即使没改备注，他也知道这人是同桌赵霖。

　　虽然微信好友挺多，只不过固定的聊天对象就那么几位。

　　靓仔：昭哥，数学写了吗？
　　靓仔：流泪猫猫头.jpg

　　季昭边喝牛奶边回他：写了，在学校。

　　扫到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中…”，他咬了口面包，见那头又是轰炸式发来一串信息。

　　靓仔：哥，不对，今天起你不是我哥，你是我爹
　　靓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靓仔：熊猫头落泪.jpg

　　季昭瞥了一眼左上端的6：17，顿了顿，打字：乖儿子，怎么起这么早？

　　靓仔回得飞快：哪儿能啊，我压根没睡
　　配赠一张表情包：精神抖擞.jpg
　　靓仔：我写了一晚上的语文作业，写到我手疯狂抽搐，我觉得我的脑子离家出走了…

　　季昭：……
　　季昭：好惨啊，真是写完了作业的人完全没办法了解的痛苦。

　　他叼着面包，手上迅速摊开一桌的写得满满当当、字迹清秀工整的作业，并把早餐的芒果软糖藏到摄像头死角，然后心情愉快地拍了个照发过去。

　　靓仔：？
　　靓仔：求求你做个人
　　靓仔：不说了爹，记得带数学给我，俺还有三篇作文没搞，先撤了
　　靓仔：[/玫瑰]

　　他发了个“行”，打开某个红点疯狂跳跃的群聊，扫了几眼，才知道赵霖通宵的原因是□□群里新晋班主任的发言，让没写完的准备去办公室补，什么时候补完什么时候让回教室上课。

　　这张□□通知群的截图竟然引得还没正式会面的人在群里狂刷信息。

　　靓仔发言十分积极，打出的字也透着一股浓厚的生无可恋的气息：小手一挥，作业一堆
　　见到我请催我去写作业：太狠了，赤裸裸的下马威，今夜决战作业之巅
　　语数外一块钱一堆嘿嘿：写不完了，我完了
　　靓仔：骗人的吧
　　靓仔：每次交作业你们都这么说，结果没写的只有一个我
　　靓仔：[/凋谢]
　　……

　　刷着他们的聊天记录吃完早餐，季昭忍住想收表情包的手，将作业往包里一塞，百无聊赖地抽出一本数独，手指灵活地转着笔，摊开某一页玩了起来。

　　透进窗的光影愈见亮了一些，少年端坐在桌前，心中飞速计算，以此来捱过一个无所事事的早晨。

　　.

　　舟海一中坐落于南宜市内一个繁华的地段，也是本市内最好的高中之一，不仅出了不少知名校友，还有着出国留学的直通车名额，是一所许多人抢破了头都想来的学校。

　　据传闻校名是某位大人物亲题的“浮舟沧海”，取其中两个字，然而赵霖不以为然，屡屡同季昭吐槽这碰瓷操作太没有下限。

　　新学期的前两天总是热闹非凡的，不论是饭馆、书城、商店还是校门口，都极其容易接触到叽叽喳喳的人群，许多更是都有着家长的陪同，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殷切叮嘱。

　　季昭戴着一顶鸭舌帽，白色的耳机线顺垂而下，他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沿着路低头一言不发地走，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

　　再配个乱世巨星的背景乐就更合适不过了。

　　穿过一条阴冷窄长的小巷，漫不经意地掠过人挤人的书城，终于在巷里最深处的小书店前停住了脚步。
　　书店略有些破旧，正好显得格外有复古格调，最上头挂了一块木匾，写着四个飘逸的毛笔字：巷里书店。
　　店如其名。

　　这便是季昭微信头像里的那个书店了。

　　书店老板本在吃早餐，见来了人连忙藏起手里的碗，抬头一看是老熟人，才松了口气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说阿昭啊，下次进来能不能先发出点声音？”

　　“小林哥，”满室的酸笋味让季昭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他皱了皱眉：“你怎么又在店里吃螺蛳粉？”

　　简直不能更窒息了，季昭心想在书店吃螺蛳粉到底是个什么极限操作，为了熏书吗？

　　试想如果有个人从细窄的巷口走进来，看到古香古色的木匾，毛笔字隽秀潇洒，书店外观看起来也大气有格调，然后这个人怀着无限的憧憬和热情推开这扇门…
　　那是得多幻灭。

　　他不忍心再想下去。

　　书店老板三下五除二解决完剩下的两口，刚被抓了现行很是心虚：“嗐，这不是还没来人嘛…”

　　季昭去替他打开门窗通风，嘴上不饶人：“今天开学日，你也不怕来几个被你请走几个。”

　　“知道了知道了，两月儿不见还是那么爱装大人，”老板自认理亏，吐槽他的分贝都压了许多，他匆匆跑去后厨到搁置碗筷，经过季昭时还无意识地打了个饱嗝。
　　季昭忍住想揍人的手。

　　巷里书店的老板名叫林子聪，家传父业，是个刚从大学毕业没两年就沦为被社会毒打的艰辛社畜，据他所说，他最光荣的事迹就是从毕业后的一百五十斤瘦到后来的一百二。

　　季昭毫不留情地拆穿：“然后买一送一，多弹了三十斤，恭喜你成功从林老板晋升成了木木老板。”

　　林老板气愤不已，并表示：“你这小子这么会说话，活该找不到女朋友。”

　　季昭也是巷里书店的常客了。

　　舟海一中采取的是每周日下午放假制，从高一刚开学起，他就几乎每半个月都会来一次。

　　原因无他，相比起书城来讲，这儿离学校虽然远一点，却胜在安静。

　　季昭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喜欢吵闹的人，比起奢华的场面，他更是趋向于选择独处空间。

　　更何况这里教辅资料、课外书籍也非常全面，如果有什么想要、市面上找不到的书，和老板提一声，他也会千方百计搞到手。

　　熟络的契机则是他在某次刚好碰到林子聪在煮螺蛳粉，季昭面朝收银台，面不改色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林老板半是心虚半是羞愤地痛声谴责他“不懂得人间美味”。

　　季昭那张对外万年不变的冷漠脸终于浮现出一丝即将崩坏的预兆，很显然的，这种无语被老板解读成了嘲讽。

　　出糗是能迅速扣上一段关系的锁，林老板在某次拿着低到只能堪堪维持生活的工资，想这位帅气的高中生品尝一下西街新开的螺蛳粉店，并被他严词拒绝后，他硬拽着请季昭吃了一顿南门的兰州拉面。

　　林老板的原话是：“别人那里都是让人请客难，搁我这怎么就请客都难于上青天呢？”

　　季昭心知肚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但实在没拗过林老板，跟着他一起去吃了一顿面，果不其然他是被当成了心情垃圾桶。

　　经历了一番林老板酣畅淋漓的吐槽，从他如何意气风发到怎么经历了社会的毒打，心酸事迹听得季昭木着脸屡屡想跑路，不过到底还是顾念着他请客的面子，硬生生坐了两个小时。

　　到底了也算是彻底崩掉了季昭给自己安的酷哥人设，一嘴一句毒鸡汤将林老板打击得遍体鳞伤。

　　最后更是逼得林老板崩溃地逼问季昭他家有没有从事与杠杆有关的行业。

　　不过也因为这顿兰州拉面，他们算彻底熟悉起来了。

　　“我可算给你找到你要的那本奥数题了。”

　　林老板从书架深处抽出一摞书，话里满是等待夸奖的嘚瑟：“这书淘了我好久，进货处那边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你猜怎么着？我本来以为找不到了，一出门，嘿，好巧不巧，居然就在进货处那边的二手书摊里翻到了。”

　　店里的气味已经散了许多，季昭接过他递来的书，心情非常愉快：“谢了，木木哥。”

　　林老板瞪他:“再叫我木木哥信不信我锤你哦？”

　　“好勒，耳总哥。”

　　林老板:“…”小兔崽子你给我过来。

　　这本奥数题是暑假前季昭写给书店老板的单子中最难找的一本，收录了许多前几年的竞赛试题以及相同水平的题库，但因为前几年的竞赛题过于难解，这本书超纲太多，许多老师都不支持用，于是也绝版了。

　　但即使是绝版，奥数板块论坛中一些数学基础非常好的学生也纷纷推荐，季昭想见识见识前几年被吹上了天的奥数题是怎样的难度，干脆托书店老板找一找，能找到是个惊喜，如果找不到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想了想季昭又真心实意地夸了句:“小林哥可真会找书。”

　　“那可不，也不看我是谁。”

　　林老板非常得意，嘴角都快裂到耳后根了：“别说，我还在旧书摊那边淘了两本数独跟一本逻辑题，应该是你没玩过的。”

　　他边说着边伸手往里探，找了会儿依然没找到答案，只见他笑容逐渐凝固，季昭又默默地看着他，半会儿，林老板才从喉咙里出一句：“哪个小兔崽子买走了？”

　　林老板委实没想到翻车来的如此之快。

　　他好不容易在季昭面前逞一回能，如今一下坍成泡沫，心中更是愤恨，哀叫道：“我藏这么深居然都被拿走了？？”

　　瞥了一眼季昭看着他的眼睛，越想越气：“我那么警惕竟然都被买走了？？”

　　最后开始谴责那位不知名的买主：“吃饱了没事做玩数独玩逻辑题干嘛？？现在的小孩都不学习的吗？？啊？？”

　　季昭：？

　　数学从没考过满分以外的成绩，但偏爱玩逻辑题和数独来放松自己的季昭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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