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塔蔷薇

　　清晨，山林间鸟鸣不绝于耳，刚下过雨，墓碑上的水珠一串串的滑落，像是哀悼者的眼泪。

　　八年过去了，时间给予的良药从来只能安抚曾经有过的伤痛，却永无将其治愈的可能。

　　于梵落来说，她被安抚得很好，相安无事地活着，只是偶尔想起那一夜时，眼前总是一片黑色，心口处空空荡荡的。虽然知道于事无补，可有时候还是禁不住想，要是早一点发现，结果是不是就会不同了。

　　梵落把手上的一束白菊插到花瓶里，然后拿出纸巾细细地擦过碑上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

　　“爸，我们来了。”母亲说。

　　“哎，老伴儿。”外婆说。

　　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盒，抽了三根香烟，点燃了放在外公的碑前。

　　梵落摆好了水果和茶酒，大家一起给外公上了香，鞠了躬。

　　每年都是如此，母亲和外婆一个劲儿地和外公说着些零零碎碎的事，她和父亲在一旁无言地看着，等香烧至一半时，他们会把带来的橘子分了吃，说是吃了就会得到外公的保佑。

　　“爸妈，外婆，我送你们去机场吧。”家人昨晚刚来的槿市，待会儿就坐中午的飞机回D市。父母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人，每年到了这天却从不缺席。

　　“不用了，机场这么远，瞎折腾什么。”父亲率先说。

　　“你爸说得对，反正月底你就回来了。”外婆笑着拍拍她的手。对啊，之前答应父母月底就回D市，梵落差点忘了，她来槿市只是为了度假，她的家现在在D市了。

　　梵落点头应了一声好，送家人上了车，自己也打了一辆车回市内。

　　看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树林，梵落心头有些沉重，脑海里也像过电影一般闪过外公走的那天。很奇怪，八年前的记忆，对梵落来说，依旧清晰得宛如发生在昨天。

　　那天她和爸妈回外公外婆家吃饭，外公从早上开始就在厨房里忙活，午餐很丰盛，梵落印象最深的是那道芋头扣肉，不是因为最好吃，是因为后来她在吃下最后一口时，她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吃到了。吃过午饭，平日爱玩电脑的外公让梵落帮自己用电脑的摄像头拍张自拍照，梵落还开心地教外公如何用自拍软件，那年，自拍软件刚兴起。

　　晚上一家人在外面吃过晚饭，她和父母一起送了两位老人家回家。外公外婆的房子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家在六楼。

　　父亲的车在回家的路上刚开了不到一半，就突然接到外婆的电话，说外公晕倒在洗手间外。车子飞速回到外公家楼下，年纪尚小的梵落被单独留在车内，父母先上去查看情况。

　　梵落从未觉得如此心慌，过了大概十分钟，一辆救护车从梵落身边开过，刺耳的警报声让梵落至今听见还觉得心有余悸。

　　她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外公，你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突然车窗被敲了几下，爸爸来了。

　　“落落，跟爸爸上楼。”爸爸的声音，从未如此喑哑，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

　　梵落知道，老天爷没有听到她的祷告。

　　她疯了一般，飞快地爬上曾经觉得很高的六楼，自己的喘气声，和爸爸让她慢一点的声音她都听不见了。

　　一进门，梵落看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站在倒在地上的外公身侧，医生摇了摇头，然后走了。

　　妈妈和外婆跪在外公身侧，妈妈哭得像个孩子，凄凉又绝望地朝她喊，“落落，快过来叫醒外公啊。”

　　梵落眼前一片模糊。没有人相信，这潮热的夏夜，竟如腊月寒冬般刺人入骨。

　　后来，梵落记得，她含着泪吃完了当天从外公家里打包回来的芋头扣肉，喉间被芋头噎得生疼，眼泪却不敢掉，因为那样妈妈会更难过。梵落记得，爸爸那天给外公守夜的时候，给外公写了一封信，边写边哭。而她的印象中，爸爸从不落泪，爸爸也失去了亦师亦友的亲人啊。她永远都记得，那天吃晚饭时，外公给她夹了虾，最后一次。

　　后来的后来，梵落觉得，那天外公让自己帮忙拍自拍照，是因为有了要走的预感。

　　梵落只是后悔，那天没有好好地说再见。

　　思绪回笼，梵落眼睛酸胀，眨眨眼，泪如脱线的珍珠般晶莹剔透地跌落眼眶。

　　手机滴地响了一声，“吃饭了吗？”是荆霂。她昨天只是告诉他，今早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还没。”她回。今天周三，他应该一早就去了孤塔吧。

　　“来孤塔。想吃什么？中午给你做。”梵落顿了一下，眼泪瞬间决堤。

　　梵落眼眶通红地推开了孤塔的门，姜小栗好像被她的状态吓了一跳，声音也跟着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梵落姐你来啦。今天想喝点什么。”

　　“想喝红茶。”咖啡太苦了。

　　“好，马上来。”姜小栗笑着钻进后厨，可一进了后厨，姜小栗神色瞬间慌了。今天人来不喝咖啡，反而喝红茶，眼睛还红得跟兔子似的，肯定出什么事儿了。

　　自从上次知道梵落认识荆霂后，姜小栗也没有丝毫顾忌了，梵落在她这儿早已不只是客人而已。

　　“老板老板，梵落姐来了，说要喝红茶...”男人闻言抬眸，只见姜小栗神色紧张，说话还吞吞吐吐的。

　　“发生什么事了。”荆霂心头一沉，低沉的嗓音有些喑哑。

　　“姐好像哭过，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而且还不想喝咖啡。”姜小栗瞧见自家老板二话不说摘下了围裙，长腿一迈走出了后厨。

　　姜小栗有点看呆了，这才回过神来，“诶！老板，你手上...”

　　今天店里放了抒情的轻音乐，落在梵落的耳朵里竟变得无比的悲伤。眼眶不知不觉又盈满了泪，在公众场合哭未免有些丢人，梵落拿起桌上的餐巾纸赶紧接住要掉的眼泪，又深呼吸了几下，想控制住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

　　突然一阵风袭来，头顶被一片阴影笼罩住。只见高大的男人在她跟前蹲下，视线几乎和她齐平。

　　“你。。。”梵落怔了两秒，连忙低头，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可荆霂温暖的大手托住了她的脸，掌心触到一片湿意。紧接着修长的指替她接住将掉未掉的泪珠，动作像羽毛般轻柔。

　　梵落感觉到脸上传来的暖意，不自觉有些留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她这才敢直视荆霂此刻黑如墨的双眸，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他掌心下的小脸回温，他才放下手。

　　他的手一放下，梵落就觉得脸上好像有点黏黏的，空气中好像还飘着点奶油的香气。

　　显然男人也看到了，梵落噗嗤笑出了声，“喂，你往我脸上抹什么了？”女孩儿笑着问他，红红的眼睛看起来还是有点可怜。

　　荆霂轻咳了一声，手指往她柔软的脸颊上一蹭，然后伸到她面前给她看。

　　是奶油。他刚刚正在打发奶油，没来得及洗手就出来了。

　　梵落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像夏日的冰淇淋，融化得一塌糊涂。她拿了一张餐巾纸帮他擦掉手上的奶油，然后又给自己擦了擦脸。

　　“没有了吧？”她问，荆霂摇摇头，那张原本紧绷的脸逐渐变得放松。

　　“我饿了。”梵落可怜兮兮地看着荆霂，一双眸被泪水冲刷过显得更加明亮。

　　荆霂失笑，从她身前站起来，“想吃什么？”

　　“千层面和奶油蘑菇汤。”男人点头，却不急着去厨房做饭。

　　只见荆霂回休息室里取了伯爵红茶，然后在吧台给梵落泡了一壶茶，看她慢悠悠地喝着，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梵落满脸通红，确认她没有再哭的迹象后这才放心地回到后厨给她做午餐。

　　来的路上怕是已经哭了一路了，眼睛肿成那样。思及此，荆霂好看的眉又蹙了起来。待会儿拿冰块儿敷一下会舒服点，他边切菜边想。

　　外面的梵落不知道荆霂此刻都在想什么，可她很清楚，就在刚才，所有的悲伤和难过都已经被他抚平，虽然那男人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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