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男全套

　　一辆黑车飞快驾驶在一望无头的公路上。车内一人脸肿成桃子状，但紧接着就被扇得撇了过去。雨刷器从上个月起就开始坏，吱呀吱呀全是噪音。
　　黑衬衫黑手套的男人盯了一眼那人，才伸过脖子去说：“文铭哥，这家伙嚷着来威胁我们。一个被当刀使的小混混也敢叫嚣了。哼，也太不自量力。”

　　韩文铭扭头看了一眼昏厥的人，松了松脖颈，回过头靠着椅背。车开在不限速的偏远公路上，窗外大片荒凉田野。湿漉漉的电线网像长了腿一样往后跑得极快。

　　司机抬手解了一颗纽扣，白体恤被窗外敞进来的风吹得猎猎直鼓。他呵呵一笑：“打谁的主意不好，非打到咱赵老爷头上。他这把刀以后算是废。”

　　黑衬衫一手搭着副驾座后背：“文铭哥，你别怪我多嘴。赵老爷子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着忽然就幡然悔悟自己年轻犯下的错，洗心革面了？”
　　“死兔崽子！”前边的司机先大声骂咧起来。看了一眼，看到韩文铭一副悠然不动的神色，这才松松一拍方向盘说，“你跟着文铭哥的指示做就得了。问那么多，嫌你这小赖皮蛇的命不够久是不？”

　　黑衬衫连连后退，笑了笑说：“不是。晋成哥和文铭哥都是我救命恩人，我只是替晋成哥不值。”

　　司机说：“得了吧你。你初中那点屁事人早忘了呢。老爷子怎么的也不用你指点。管好你的嘴，安心做你的安保工作。上次你一支烟抽的功夫，老爷子病发差点半条命交代了。这次老爷子出院你再不好好做，看我不抽烂你屁股花。”

　　韩文铭抽烟抽得匀速缓慢，符合他笑面书生的绰号，常是不露山水笑着。他似乎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端着一张年轻的面孔，世故老成地说：“你们这对兄弟，不斗一天嘴就难受。”轻飘飘带过话题，“给我在前头休息站停一停，我给你们晋成哥报告一下工作进展。”

　　“好嘞！”

　　赵晋成弯腰看着金丝笼里的虎皮鹦鹉，轻冒了一句：“不好看。”
　　新送的八哥恹恹了好几日，一声不吭。赵晋成几番逗弄不成往笼子上轻轻一弹。
　　“小丑八怪。”他半躬腰，削长指尖微笑着挑逗鹦鹉利嘴下的皮肤。逗得八哥吱呀吱呀扑棱乱飞，一点没有安静驯养的姿态，像人披头散发了一样：“小娴！小娴！”
　　赵晋成望了望它，微笑点评：“傻瓜。”

　　一场酷暑一场暴雨，沿海一带一到夏天各家各户窗玻璃常月受风雨摧残。白茫茫的雨帘笼罩的屋顶下，老妈子炒菜焖煮颠锅。噼里啪啦一阵滋炒后将全吸进油烟机里。
　　“文铭哥打电话来说鹦鹉的事，你在洗澡。我帮你接了。”王晋娴边吃饭边说。

　　赵晋成拿筷子将辣椒末挑挑拣拣，将鱿鱼丝沾芥末酱油。光洁筷身叮叮当当相碰，他吃完一口。这才放下擦了擦嘴，一抬头，王晋娴笑看着他。
　　“他下午会来一趟。”赵晋成搁好盘子，对王晋娴道，“买床单就不能陪你去了。小娴，有事给我打电话吧。”
　　雕花笼里虎皮八哥一昂头，鲜红的嘴一开一合。王晋娴换好衣服，穿鞋时，它抖着自己的花衣裳，彰显富贵一般引颈高吭：“小娴！小娴！”

　　赵晋成起身去笼前，看了一会鹦鹉。王晋娴出门前，八哥还在叫。上车时就听不见那清脆声响，一回头，赵晋成抱着那只八哥站在门口。八哥彻底安静不动了。

　　商场湿嗒嗒地披着一身银灰色的皮，王晋娴雇了人，自己就在墙边站着。风衣大披肩的季节过去，商场里外都是清凉打扮。王晋娴抱着手看一张电影广告。
　　一个穿黑外套的中年男人靠近，王晋娴侧头，男人深深吸气，颓丧吐出。

　　周师傅的黑外套被细雨丝浇得发亮，透着暗蒙的灰沉调。他的胡子好多天没刮了，青色的一根一根坚硬杵在下巴上。
　　手急速地握上松开，捏紧掐实，王晋娴的视线从电影海报上彻底挪开时，周师傅也放了放手，肩膀顿时垮下。

　　周师傅低声说：“晋娴，我不知道你那个赵爷爷存什么坏心思。佐证这事恕我不能。我是一路看着他从一个小炊事员到进京做大的。他从几十年前拒绝为你爷爷奶奶申辩那刻起，这个人就已经坏透顶了。现在所谓的平反也只是这个贱人假惺惺的作态。”

　　雨很小，淅淅沥沥从楼屋中间空旷地飘下。
　　鹦鹉八哥淋成一只落汤鸟，韩文铭下车，八哥看到他拼命摇摆身子，斑斓的身子上毛发都打结了。
　　赵晋成擦了擦脸，开门，韩文铭把黑伞收拢，嘴巴一撇看向窗外。赵晋成说：“小畜生，养不熟。”

　　韩文铭将鞋换了，赵晋成拍拍他的肩膀。他转头，正见赵晋成撑了把伞拿着毛巾走向鹦鹉笼子，回身上下打量这间几乎算是样板房的独栋别墅。
　　被淋了一通的八哥再不多舌了。赵晋成提着笼子回屋，它睁着一对黑眼珠，看了看韩文铭就垂下颈子。
　　韩文铭唉了一声，说：“可不是你这么养法！”

　　赵晋成将金丝雕边纹花的笼子交给老妈子，毛巾抱着鹦鹉。虎皮鹦鹉不大不小，被压在毛巾下，更显出它的富态。赵晋成勾勾八哥的脸，低头轻声说了句什么。
　　韩文铭坐在椅子上，喝着茶，茶叶是槐花代为飘浸在茶水里，飘着热气。冷不丁听到八哥大喊了两声：“小傻瓜！”“小傻瓜！”一会儿功夫直把他的脸呛得微红。

　　“我就说，在你手下养的时候那么机灵，到我这怎么就变成了个蠢货呢？”赵晋成被逗弄得大笑，放下鹦鹉，毛巾一扔，就由它自个在偌大屋子里自生自灭去了。

　　韩文铭说：“你这么看重这不成器的小玩意儿，早跟我说一声，我给你调养好了再送来不迟。”
　　赵晋成摇摇头，说：“培养彼此信任的过程才有趣。”他一顿，笑着抬头，“我既然拿了你这只小宝贝八哥，你上次在北京有看中我的那条印度蟒，我找个时间差人给你送去。”
　　韩文铭托了托腮帮子，似乎在忖量那边的横卧的两颗智齿，几秒钟后才细笑出牙齿：“那我只好却之不恭。”

　　坐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品尝完新做的槐花饼，槐花茶。韩文铭洗好手，点了一根烟，和赵晋成一齐站在落地的玻璃窗前看外边的山野雨景。“今天去环媒楼下蹲点，果然如你所料。”韩文铭说，“赵荣生老前辈看来是良心发现想为过去弥补。可惜，你们那圈子成分太复杂，浑水摸鱼的人恨不能拉出多年前的丑闻，添油加醋写一笔大的。”

　　“不稀奇。这本来就是险棋。”赵晋成说。

　　冲洗过的车窗玻璃一片锃光明亮。运车司机说：“台风这一来，我车都白洗了。”
　　一条腿从副驾驶探出先迈地，上身微躬轻松落地，王晋娴将干净利落的脸一扬。
　　司机大叔闲话家常似的，一边要拉开门也一边要下来。王晋娴说：“里头开不进这么大车。我打个电话，可能得麻烦你几位兄弟给我搬进去了。”

　　司机从车上抽出矿泉水，递给王晋娴。“不麻烦，钱也甭了。就当捎你一程。”他三十来余，一身白T恤将上身的线条勾勒得紧实。
　　王晋娴垂眼看着水瓶，抬眼笑了笑，没有接过，这时一辆中型私家车已经开过却又倒了回来。
　　韩文铭从正驾驶窗口侧出脸，手架在窗框上，近距离看向王晋娴说：“晋娴，我待了一下午没见你人影。可算回来了，那就再载你一程进去。”

　　王晋娴望了望旁边，司机也在打量韩文铭。
　　韩文铭穿着短袖球衫，下车时脚踩一双休闲运动鞋。清爽干净得像大学生。
　　司机揣着水瓶默不作声上车，王晋娴对他说：“谢谢了大哥。”
　　司机挥挥手：“没事。”

　　韩文铭车里单他一人，后备箱正空。驾驶座上早早换成清凉席座，王晋娴坐在副座上，看着韩文铭忙里忙外。他个子高大，拎几床床单像捏蚂蚁一样，一上车，王晋娴就看着他笑，说：“没帮你一把手，文铭。”

　　韩文铭笑了笑，王晋娴单手揣臂下，旁边传来上车的声音，钥匙一直插在车里。车外，那辆运货车早轰隆轰隆一骑绝尘而去，地上只余尘土飞扬。

　　一回生二回熟。韩文铭这一次进去是驾轻就熟，王晋娴看他认真开车，便也不作声，只在最后下车时，韩文铭来打包她那运物，才开口笑说：“上次你装老大哥的腔调可真烂，不像你。”
　　韩文铭一愣，又是一笑，王晋娴瞧着地面说：“晋成他好像向来没什么安全感。”
　　灰泱泱的乌云压着地面，韩文铭跟着王晋娴的目光，朝地上爬行穿梭的泥鳅看去。他雪白的球鞋上爬了一条，软体动物攀附的能力很强，身体蠕动灵活。
　　他又听王晋娴轻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做法错了。”

　　对于没有安全感的人而言，如果一味只是避让，那么永远卑微的只有自己。

　　老妈子做好晚饭就回去了。空旷的房楼，没开灯，窗帘如同大幕布一般自上而下笼着阴沉的气氛。沙发上略有一点晃动的影子，一个人坐在上边看新闻。门咔嚓打开，亮光折射透进屋子成为唯一一缕刺目明亮的光线，伴随着一声：“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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