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盲

　　直到面前的少年往他手里塞了一杯酒，段恹都还在想：人真是喝醉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包括对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说：“你陪我喝酒吗？”
　　也包括现在。
　　黎格叹喝酒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的气质一样乖。他迷蒙着一双眼看着天花板那深蓝色的灯光，食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金黄酒液里的冰块。面无表情的，连嘴角习惯的那点弧度也消了下去，显得有几分冷谈。
　　他轻轻地说：“你不觉得这个颜色跟你很像吗我是说......你的衣服。”
　　黎格叹已经提了好几次他的衣服。
　　怎么会有人对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如此的不设防？——甚至还是在酒吧这种环境下。
　　段恹一时没有回答，黎格叹却又开口了：“......我觉得，我们也许是有缘的。”
　　一天见到两次同一个陌生人——似乎还没到有缘的地步。

　　“......我，我要是醉倒了......你就走嘛。”黎格叹又开始笑了，好像一刻不笑盈盈地看着人家就不舒服一样。一双眼水润的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眨出泪来。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说话很慢，语气软乎乎的。
　　他继续说：“你......你就跟龙哥说，我可能喝醉了......就可以。麻烦你了......”
　　段恹喝着杯里的酒，不知怎地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也笑了一声：“我看你现在就醉了。”
　　“......嗯？啊，我觉得也是......”黎格叹缓缓趴在了酒吧台上，搂着自己的酒杯，朝他小幅度地摆了摆手：“生日快乐......”
　　“嗯？”段恹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他，却发现那人已经闭上了眼睛，趴在吧台上睡得安稳。
　　段恹一句询问堵在喉咙里，犹豫着伸出手，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他一向，对这种干净而明朗的人没什么好感。
　　段恹冲聋子招了招手。那人手上晃着调酒杯，点了点头，一气呵成地调好一杯莫吉托，擦着手走过来。
　　聋子先是看见了睡得昏沉的黎格叹，皱着眉指了指他，眼神中透露出询问的意味。段恹点头，指了自己，又指了聋子。
　　聋子露出发难的表情，尽量凑近段恹的耳朵说：“不行啊，今天酒吧包间满了，员工宿舍在装修......唉，段恹。”
　　段恹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些，一向懒散的眉眼显出一点困惑。
　　“你能帮我个忙吗？把梨子......就他。”聋子看着黎格叹，“带到旁边的那家酒店开个房间，把他先放在那里睡一晚上，我再跟吴笺说一声......”
　　段恹的潜意识里没有半分想要答应下来的意思，他不想跟这种即使醉着酒也散发着光芒的人待在一起。但拒绝的话在喉咙转了个圈，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是个病态的人，他必须要别人欠他人情。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喝完了酒杯里的酒，略显散漫地点头。
　　聋子笑了，又跟他说：”麻烦你了，记得看一看那个房间的窗户是不是严实的，要锁上。“
　　段恹又应了一声。
　　但当他看着几乎不省人事的黎格叹，伸出的手来来回回，就是没有碰上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握住他的肩膀，摇了一下：”还能走吗？“
　　黎格叹看着睡得沉，没想到一晃就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看他。
　　又来了。段恹想。
　　这个醉鬼，他又开始用一种看情人一般的眼神望他，还笑着，从头发丝道脚上蹬着的鞋，上上下下看的认真。
　　段恹强忍住内心涌上的不适感，问了一句：”还能走吗。“
　　醉鬼眨了眨眼，没听懂似的。却又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朝段恹伸手——他当然躲开了。
　　醉鬼也不恼，神色温和而平静，撑着吧台站起身，一个踉跄，又要跌下去。
　　段恹正要扶住他，黎格叹又自己撑着吧台站稳了，眯着眼笑，自己就跟个没事人似的往外走了。
　　段恹这才皱起了眉，跟在了他身后。
　　黎格叹喝醉时走路倒是好好的，除了有点虚浮倒是没有东倒西歪，只是眼睛不看路。要是段恹在他眼前，他就看着段恹；要是段恹往后站了，他就抬头看天花板的灯光。
　　段恹也不知道经历了多久的心理斗争，才过去把黎格叹的手臂架在了自己肩上，冷着一张脸带着他往酒店那边走。
　　其实黎格叹是真的瘦。
　　套着一身素净的白衬衫，178左右的身高看上去倒没觉得这个人身材有多瘦削。这时贴上了，才真切的感到他其实身上没什么肉。说是匀称也偏瘦了，说是过于瘦，手上也确实还有二两肉。
　　段恹心里的不适感更强烈了。
　　他觉得自己很难受，也说不清是哪里的难受。他有点呼吸困难，甚至头昏脑胀到觉得自己才是喝醉的那个。
　　真醉鬼倒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看他看得更起劲了。
　　酒店的前台是个小女生，在他们进来前还拿着口红补妆。见帅哥进来了，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先生，晚上好！“
　　段恹稍微点了下头，道：”开一间大床房，一晚。“
　　”好的先生。额，先生，大床房是只有一个床位的哦。“小女生压住自己心里那点龌龊的心思，快速扫了一眼被人架着的黎格叹，尽职尽责地提醒。
　　”嗯。“谁知道那位先生似乎根本不在意，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
　　小女生内心里的小九九快要炸出来了，却还是尽力强装着一张职业笑脸，递上了房卡和身份证：”802房间，请您拿好房卡。酒店提供叫醒和早餐服务，请在明天早上十二点前退房哦。“
　　那位先生微微皱着眉接过，走进了电梯。
　　小女生的笑容终于绷不住了，她骂了一句脏话，满脸要笑不笑要震惊不震惊的样子：”我靠这种桥段都能让我碰到的......“她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朋友圈：
　　靠，耽美小说诚不欺我。
　　——
　　至于段恹，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前台那姑娘怪异的眼神究竟是为什么了。
　　因为，这间房间，是是有一张大床的双人房。
　　他叹了口气，把黎格叹带到床上坐好。认真检查了一遍所有窗户，并且全都锁上了。
　　也不知这醉鬼大半夜会做出什么事，聋子竟然要他把窗户都锁起来。
　　再回头的时候，醉鬼已经穿着鞋倒在床上了，眼睛却还睁着，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怎么都不像是能考北洋数学系的人，倒像个小孩子。段恹犹豫了一瞬，还是过去打算把人的鞋子给扒了。
　　手还没碰到床沿，黎格叹一个翻身干脆利落地坐了起来，一把摁住了他的肩膀——段恹条件反射的就要一肘子过去。还是生生忍住了，拧着眉头要把他的手抓下来。
　　黎格叹突然开口：“你......你的脑子里，有东西吗？”
　　段恹愣住了，他看着黎格叹。
　　醉鬼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确实是在犯规。楚楚可怜，安安静静，好像你要是不理他下一秒就要消沉下去。
　　......好像在哪见过。
　　段恹开始感到焦躁。
　　“我就觉得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黎格叹收回了摁住他肩膀的手，泄愤似的拍着自己的脑袋，声音呜呜哝哝的，似乎真的是非常懊恼：“怎么就什么也没有呢......”
　　段恹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内心那些隐藏的负面情绪此时开始蠢蠢欲动。
　　“我......我什么也记不住.......我什么，都放不到心上来......好奇怪真的好奇怪......我现在已经记不清红色的你了......”
　　黎格叹终于停下了自虐一样的打脑袋行为，往前一伸，乘着段恹愣神的功夫搂住了他的脖子——段恹就要推开他。
　　“烟草......颜料，酒。”他趴在段恹身上缩了缩鼻子：“和我妈一模一样的味道哎。”
　　他的手表响了一声，正指着十二点。
　　“......为你逝去的一年岁月伤感一下，黎格叹。”
　　于是段恹的手又停了下来。
　　他内心的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开始躁动，段恹低头看着黎格叹——笑盈盈的眼眸，旁人喊他的“梨子”，极其强调颜色的语言习惯......
　　还有，那句给自己的生日祝福。
　　......是他？
　　段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情绪。
　　......会是他吗？
　　“你也怕太阳吗？”
　　“我也觉得，又白又热的。”
　　递过来的梨子胸针：“明天见。”
　　段恹几乎是颤抖地看向黎格叹的眼睛——
　　笑盈盈的，是如同月牙一般的清亮眼睛。
　　段恹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不止一次想过的，如果还能遇见那个人，他会怎么办。
　　但每次那个身影开始隐隐绰绰地彰显他的存在的时候，段恹就会立刻把他摁下来。
　　他根本不敢想。
　　他根本不知道，如果再遇见——如果再遇见。
　　他该怎么办。
　　那个人会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吗，那个人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还会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吗？
　　段恹不敢想。
　　只是现在，看着面前这双熟悉到几乎映刻在脑海中的眸子，段恹只觉得乱。
　　太乱了。
　　他强撑着一丝理智，眼睛却已经红的似乎快要滴出血来。段恹把黎格叹拉开一点，颤抖着声音问：“......你以前，去过一个孤儿院吗。”
　　他会怎么回答呢？
　　段恹仍然不敢想。
　　他是这样差劲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多差劲。
　　黎格叹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水雾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眼睛里可能会有的那些神色。他看了好久，久到段恹手脚冰凉，心脏却又跳动着融化在了血液里，流淌到全身沸腾。
　　黎格叹笑了。
　　他又笑了。那种清清浅浅，不咸不谈的笑容。他没有开口，段恹就看见他的眼帘缓缓地垂下，唇边的弧度也消散下去——睡着了。
　　......他没有回答。
　　段恹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样。
　　他脱力一般地坐在了地板上，把自己蜷缩起来，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
　　他不知道黎格叹是不是那个人。
　　段恹是个怪人，是个疯子，是个很差劲的人。
　　他一直都知道。即使他再怎么想要逃离，身体里跳动的血液和每天夜里的噩梦都不停地提示着他——你就是这样一个差劲的人。
　　段恹没有办法逃离，他恨自己。
　　......黎格叹。
　　他是个太明朗的人。
　　不论他是不是那个人，他都是一个和那个人一般明朗的存在。
　　没有人会喜欢真正的段恹。
　　他不敢接近那些明朗的人。
　　他害怕，他不敢。
　　段恹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冷水，狠狠搓着脸。
　　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任何变化，他只能看见那一团腐烂的心脏。
　　这样的人，又怎么敢再靠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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