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顺成四年三月初一，大周顺成皇帝桓冲与穆氏皇后大婚。
　　三月初三，皇帝遵皇太后慈谕，第一次广纳后宫，册封妃嫔十五人，全部为诸侯进献贵女以及朝中重臣千金，其中九嫔以上品级五人，分别是郑国公长女陈妃，定夏侯幼妹李妃，吴王妻妹董昭容，首相宗敏的外甥女许充媛，另有一人，尤其引人瞩目，竟然是魏照的义女阳贵妃。
　　首先魏照的身份不过是户部侍郎，地位在那四位妃嫔父兄之下，再说阳氏不过是魏氏义女，身份又降一等，如何能一进宫就身居贵妃高位？
　　散朝之后，礼部侍郎房兴之立即被众臣重重包围，人人质问他，册封之事可问过摄政王的意见，皇太后又怎么会同意如此本末倒置的荒唐旨意？
　　更有难听的，说阳贵妃一定是房兴之和魏照从江南买来的低贱民女，根本就算不上高门千金。
　　房兴之与魏照一时成为众矢之的，好不容易才在陆彦超、苏怜等江南朝臣的掩护下才逃出门来。
　　众臣又寻到赵王府上，那府门上还高悬着白幡孝布，门口侍卫说王爷一月之内不理政，不见客，诸位大人请回。
　　于是那几家自觉吃亏的诸侯又联络桓氏宗亲，进宫去寻宁太后说理。
　　不想慈宁宫中，宁太后也正为这件莫名其妙的事费神，宁妃小心翼翼地为她揉着肩膀，下首坐着盛装打扮的宁昭仪，正一脸不忿地说道：“姑母太后，不是月珠多嘴，皇上忙于政事，一有闲暇，就是练武射箭，倒像是不好女色一般，怎么忽然间给这魏照的女儿迷住？还封为贵妃，她凭什么当贵妃？”
　　宁太后双眉紧蹙，深有同感地瞥了侄女一眼，捂着额头若有所思：“你说的有理。陈妃她们的品级本就是早已定好的，礼部忽然间加上一位贵妃，分明是出自皇上之意。这么大的事，皇上竟也不来问过哀家的意思，这个阳贵妃，看来来头不小啊。”
　　“那太后就放任陛下做出这种不合规矩的事体来么？”宁昭仪试探着又刺激太后道。
　　宁妃皱眉瞥了她一眼，恨她做事如此急躁。
　　谁知宁太后这回却并没有生气，只是继续揉着太阳穴，半晌才悠悠说道：“如今皇后已经入主永泰宫，她手持凤印，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且看看皇后有何行动再说，咱们，不要强出头。——知会外面，哀家今日谁也不见。”
　　宁妃听罢，赞许地应了声：“是。”
　　宁昭仪则暗暗绞着手中的丝帕，咬牙切齿地想：什么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皇上至今尚未宠幸她，还不是与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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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永泰宫。
　　内殿，首领宫女阿英已经指挥宫女们铺好了被褥。
　　宫女们纷纷退下，阿英看见皇后披着寝衣，仍然静坐在外间的花烛下看书，不由得近前去催促：“娘娘，该歇息了。”
　　穆婉纤细的手指又翻过一页书卷，见到阿英，略略抬起清丽的面庞，莞尔一笑：“你们先去睡吧，本宫再看一会儿。”
　　“娘娘啊，”阿英一把夺过她手中书卷，嗔怪道，“您就是这样，读了十六年的书了，还没读够啊，您现在应该学的，是如何讨圣上欢心哪，奴婢听说皇上喜欢练武射箭，现在宁昭仪和一班宫女都在暗中学习射箭呢。”
　　大婚以来，除在婚典上与陛下见过之外，陛下竟然连洞房也没入，皇后娘娘早已成了整个后宫的笑话，她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呢？
　　她自幼侍奉穆婉，真的很为她担心，一个不受皇帝宠爱的皇后，她的下场会怎样的凄凉啊。想到这里，余光扫过手中书卷的扉页，这一看，竟将她吓了个半死。
　　原来扉页上的书名，竟然是——《皇后之死》！
　　穆婉见到她变了脸色，不慌不忙地拿回书卷来，纯真的脸孔上转瞬间布满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这是本宫临走之时，母亲交给本宫的训示，她告诉本宫，这本书是她抄录的历朝历代被废黜甚至被赐死的皇后们的事迹，母亲要本宫记住，本宫进宫以后，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这些皇后们的覆辙，而不是绞尽脑汁去争夺帝王的宠爱。”
　　阿英瞬间愣住，不知该如何应对。
　　穆婉波澜不惊地笑笑，放下书卷，凝望着烛台上一点点往下滴的烛泪：“本宫知道，今日陛下又册封了十五位妃嫔，本宫的本分，除了筹备好册封礼，就是根据这些妃嫔的家世与等级，为她们准备好宫室，并将方案呈递陛下过目，旁的事，不该本宫过问的，本宫绝不过问。”
　　谁知册封之礼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顺成帝明谕礼部，两日之后即行册封之礼，迎众妃入宫。
　　因此册封之礼十分仓促，在典礼上，只有太后、皇后与一众桓氏宗亲出席，顺成帝没有亲临，这也罢了，那位万众瞩目的阳贵妃竟然自始自终也没有现身！
　　但是，顺成帝却派来贴身总管太监章景，代领了贵妃印绶。
　　太后当即震怒，在场的宗亲也议论纷纷，指责贵妃无礼，章景却说贵妃身体欠安，陛下已先行派人接入柔颐宫静养。
　　谁知太后一听到柔颐宫三个字，当即心中一动，脸色陡然大变：柔颐宫，这是陛下从来不许人踏足的宫殿啊，这也是当年阳姓贱人被烧死的地方，阳贵妃，阳侧妃，难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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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颐宫，后殿。
　　这里的一梁一柱，一砖一瓦，甚至幔帐陈设，都与当年焚宫之前别无二致，不同的是，内室红烛高照，张灯结彩，一派民间洞房花烛的喜庆场景，连床铺上，也铺满了桂圆与莲子。
　　女子松松挽着发髻，不施脂粉，一身缟素，置身于这红色的世界里，显得那样的违和。
　　只有两件东西是她感到亲切的，一是桌上已经成对的阴阳杯，一是墙上倾国倾城的美人图。
　　阴阳杯让她想到桓凌，美人图，则让她回想起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母亲。
　　第一眼看见这幅画卷，她就知道画的不是自己，这个似曾相识的美女眉宇间，是那样的纯真与无忧。
　　入夜，当桓冲一身民间新郎的红衣装束，无比紧张地走进新房时，看见的便是他心爱的女人一袭白衣望着美人图出神的场景。
　　他的目光旋即落在桌上原封未动的新娘装束上，面上本能的不悦稍纵即逝，走到她身后，双手攀住她的香肩，柔声质问：“为何不换上新娘的衣服？”
　　阳宦含泪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番，忽然间觉得好笑：“顺成帝，你真的很幼稚，你为何不去找你那十四位新娘玩这个游戏呢，她们一定求之不得。”
　　桓冲心中一痛，玩世不恭地笑着回应她：“是啊，朕是很贪玩，贵妃愿不愿意陪朕啊，你答应过朕，要令朕身心愉悦的。”
　　他真心想说，为了今天，他已经等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这场洞房花烛的场景，在梦里更是不知道憧憬了多少回。
　　“好。”阳宦嘲弄地应了一声。
　　其实顺成帝这幅模样，令她忽然间回忆起这孩子稚龄时的顽劣跳脱，不觉嘴角微微翘起，但只是那么一下，终究没有笑出来。
　　只是还是不愿意穿上新妇的嫁衣，那样，对尉迟春，对桓凌都是不公平的。
　　桓冲见她答应，兴奋地拍了几下手，小杜与京儿走了进来，他们就是这场婚礼的见证。
　　京儿为阳宦搭上了红盖头，并将红绸的两端分别交到桓冲和阳宦的手中。
　　耳边没有鞭炮声与喝彩声，更没有亲友的祝贺。
　　小杜开始唱：“一拜天地——”
　　这一声，打破了新房诡异的寂静，桓冲攥紧了手中的红绸，澄澈的眼底开始湿润，在鞠躬之时，心中暗暗许下不能言说的誓言：天地作证，今夜我桓冲娶阳氏为妻，今生今世，当护她爱她，与她生死与共，恩爱永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阳宦在拜的时候，亦是眼中含泪，她想起了第一次拜堂，是在虢州，与尉迟大哥，如今她却受顺成帝摆布，大哥至今不知身在何处。
　　“二拜高堂——”
　　这一次，轮到阳宦在心中默念：太平帝，你放心，我会用这具被你玩腻的身体好好伺候你儿子的，宁太后，我也很快会送你去和先帝团圆的。
　　“夫妻对拜——”
　　……
　　好容易熬到掀盖头，打了同心结，该到喝交杯酒了。
　　阳宦这才醒悟，阴阳杯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桓冲取过阳杯来，有些感慨地叹息道：“说起来我们应该谢谢桓凌，若非他，阴阳杯又岂能凑成一对？”
　　他一提到桓凌，立即牵扯阳宦心中剧痛，她本想告知他实情，说阴杯早就被她所得，一直存放在桃源村里，转念一想，又似乎没有告诉他的必要。
　　然而，那交杯酒入喉，凉洌的刺激，却瞬间令她生出一种宿命的悲凉，阴阳杯是阳氏的传世之宝，本主姻缘，前朝灭亡之后，阳杯为桓冲所有，阴杯辗转回到自己手中，怎生如此凑巧？
　　难道她与这比她小足足九岁的少年，注定有这一段姻缘？
　　“娘子……”少年拿过她手中的杯子，将阴阳杯一起放下，再一次将她深深地搂在怀中。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虽然她记得她曾经拒绝过这个称呼，但这一刻，还是生出一丝莫名的感动，曾记当年与子楚情浓之时，她是有多么喜爱他能这般称呼自己啊。

《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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