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夜幕里，有满天雪花飘飞，九重宫阙笼罩在这寒冷的雪夜里，越发显得坚硬冷寂。
　　顺成帝桓冲在年关病倒。
　　太医们束手无策。
　　五年前，皇帝陛下落下了咯血的顽疾，从未好生医治过，加之日夜操劳国事，到了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的地步，他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到了精疲力竭的边缘。
　　更使人焦虑的是，陛下虽然强撑着病体在榻上听大臣奏事，却拒绝任何汤药，竟然任凭病体日益败坏下去。
　　这一夜是除夕前夜，整个帝都因为皇帝生病的原因，到处冷冷清清，没有一丝过年的祥和喜乐之气。
　　赵王忐忑不安地被章景引进了永乐宫的白首阁。
　　此时的顺成帝已经形容枯槁，那双曾经妖魅慧黠的狭长凤目，也因为病重而眼窝深陷，眼神黯淡无光。
　　赵王在榻前跪下，忍不住含泪呼唤：“陛下——”
　　“皇叔，”顺成帝望住他，虚弱地笑笑，“听说你前日又得了次子桓冶，恭喜恭喜，何侧妃能为我桓氏开枝散叶，连育二子，真是有福之人。”
　　“陛下，这——”赵王一怔，听他话语中隐含讽刺，知道他是为了阳妃鸣不平，竟然无言以对，忙拿别话岔过，恳切地说道，“臣听说陛下拒绝太医医治，心中很是着急——”
　　“皇叔，朕让你来，是想让你看一件东西。”顺成帝似乎不想纠缠这个问题，不耐烦地打断他。
　　旋即，从怀中取出了一封长长的帛书。
　　赵王疑惑地接过，匆匆扫过一眼，就已经脸色陡变，抬头惊呼：“陛下，这是——”
　　竟是他当年在赵郡就藩时勾连凉州、秘密练兵甚至设计引康王出兵种种不轨行径，桩桩件件记录得无比详尽！
　　触目惊心！
　　下一刻，顺成帝虚弱地笑，从他手中扯过那帛书，毫无犹豫地掷入了榻前的火盆之中！
　　“陛下，臣，臣……”赵王瞠目结舌，望着帛书在火里燃烧，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叔不用解释，”顺成帝定定地望住他，叹息了一声道，“这封帛书上记述的事，朕一个字也不相信！朕自知罪孽深重，时日无多，临终时，只想当着皇叔的面消除掉我们叔侄之间这最后一道障碍，希望从今往后，大周君臣之间再无猜忌——”
　　“陛下——”赵王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望着侄儿痛哭流涕，“是臣该死，臣万死难以报答陛下的大恩大德！”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顺成帝手中一直掌握着可以轻易将他击溃的致命证据，然而，即使是在他与贵妃争斗得昏天黑地之时，以顺成帝对贵妃的痴恋，竟然也没有拿出这份证据。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个皇帝侄儿深明大义，甚至他对自己的皇叔始终怀有倚重和信任之心！就算天胤不是自己的孙子，顺成帝的儿子也值得自己继续效忠下去！
　　“皇叔……”顺成帝眼底略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狡黠，他想起当年藏在帷幕之后，窥听父皇临终时对赵王的感化，几句话就动摇了赵王的谋反之心，当时对父皇无比钦佩，现在自己身临其境，又觉得并非父皇当初高明，实在是皇叔的心思比他们父子要单纯得多。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痛：难道这就是娘子一直忘不掉皇叔的原因？人们似乎都希望自己所爱之人是个简单的人，可以被自己任意塑造，变成自己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皇叔，贵妃在杏子林的茔冢，多承你派人看顾。”顺成帝顿了顿，突又忧伤地笑道。
　　五年了，尽管阳宦夜夜入梦，他却从未前往杏子林看过。
　　只听闻贵妃遗骨埋在林中一处小丘下，被石墙护住，外围植满桃树，虽然赵王派了一户农人守墓，也挡不住一年四季游人纷至沓来。
　　文人墨客吟诗作赋，假托前朝故事，书尽一代妖妃的倾城丽色与荒唐人生，如后来被当权者屡屡列为禁书的《宫扇记》；又有春闺少女，暗中前来点几炷香，望贵妃保佑自己青春永驻，也能得一个像顺成帝那样的痴情郎君。
　　赵王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眼神复杂地望住顺成帝，小心翼翼地回应道：“贵妃深明大义，以一己之身换得天下太平，臣自愧不如，贵妃之死，是臣对不住陛下。”
　　顺成帝凄然地望着他，良久没有言语，终于，他微闭上眼睛，向着赵王疲倦地摆摆手：“皇叔，朕累了，你先退下吧。”
　　赵王战战兢兢地起身，转身离去。
　　谁知刚走了两步，又给顺成帝叫住：“皇叔——”
　　赵王站住，转身心有余悸地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顺成帝直直地盯住他：“这五年来，你有没有梦见过，阳氏侧妃？”
　　赵王心慌意乱，终于抬起头来，却不敢正视顺成帝的眼睛：“陛下，侧妃仙逝已久，臣几乎都快忘记她的面容了——”
　　“可是，何氏侧妃不是长得很像阳婶婶吗？”顺成帝嘲弄地笑，心道，他在慌乱什么？本能地伸出手去，从枕畔取过那副陪伴了他数年的美人图，轻轻地掷在地上，“你看这张画像像阳婶婶吗？”
　　美人图迅速摊开，那张熟悉的脸孔，再一次展现在赵王面前。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顺成帝预想中的激动与哀痛！只是略显疑惑：“陛下，这不是贵妃娘娘吗？”
　　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若不是皇叔铁石心肠，就是因为，因为，贵妃，贵妃她根本就没有死！
　　这个念头在脑中乍现，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不可能，若是当年贵妃没死，皇叔又岂肯息事宁人？他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令皇叔突然放弃攻城，还尽心尽力地辅佐自己？自己和北斗的平安，都是娘子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啊。
　　“皇叔，是朕糊涂了，”顺成帝虚弱地叹了一口气，越发忧伤，“其实，朕这五年来，一直在看这副画卷，越来越觉得，画中人并不是贵妃，想想当年小杜献给朕这幅美人图，朕也没有多想。皇叔，不要说贵妃从来不着如此华丽装扮，画中美人的眼神，是那样无忧无虑，而贵妃的眼底，总是藏着太多难以捉摸的秘密。”
　　他再次看向赵王，眼神凄绝：“皇叔，您能不能最后告诉朕，贵妃到底是谁？朕怕去了阴司，叫错了姓名，阎王说查无此人——”
　　赵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顺成帝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也许他早就该告诉他答案，也许，这孩子知道了真相之后，这段不容于江山社稷，祖宗神灵的孽缘也不会愈演愈烈，最终难以收拾。
　　难以想象，一个男人，还是一位帝王，自始自终只爱一个女人，爱到不顾一切，生死相随。
　　“她的真名，臣也不知道。”赵王转过身来，再次面向顺成帝，重重地跪下，声音不知不觉微微颤抖，“她，是前朝的柔颐公主，但是，柔颐也只是她的封号，臣翻阅过前朝宫廷秘档，上面并没有记载公主的名字，她的乳名，应该是叫做柔儿，阳柔儿——”
　　他说着抬起头来，急忙审视顺成帝的反应。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顺成帝听闻这个惊天大秘密，竟然出奇地平静。
　　“原来如此。”顺成帝叹息了一声，惨然笑了，“朕心爱的女人，原来是一位公主……”
　　怨不得他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她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理解了，她对桓周王朝，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桓周皇族深入骨髓的痛恨，但是，正如她的封号一样，她最终温柔地原谅了灭她家国的仇敌，用生命终结了这场注定两败俱伤的报复。
　　“皇叔，将贵妃遗骨迁入昌陵吧，朕知道，你们已经派人去昌陵察看地宫了；否则，就把朕也埋在杏子林，生生死死朕陪着她，生生世世朕与她永不分离……”
　　顺成帝说着这话的时候，竟然使用的是哀求的语气。
　　赵王眼中剧震，慌忙磕头：“万万不可，陛下，贵妃是以有罪之身被鸩杀，怎么可以再与陛下合葬？陛下这样做，令臣十分惶恐。”
　　“是贵妃有罪，还是父皇和皇叔们有罪呢？”顺成帝的脸上，突然显出彻骨的寒意，“是谁灭了她家国，是谁令她孤苦无依，是谁令她背负仇恨步步算计，又是谁将她一片痴情狠心辜负，到头来，她连命都交代在自己心爱的六郎手中，皇叔，到底是谁更有罪呢？”
　　“陛下，请您不要再说了——”
　　“为何不说呢，皇叔，娘子被您毒杀时，您的手可有颤抖？您的心可有感到疼痛？娘子最后的样子，这五年来，是不是一直在您脑中挥之不去啊？”
　　“我没有杀她！”赵王几乎要给他逼疯，抱着头，一句话冲口而出。
　　“皇叔，你说什么？”顺成帝难以置信地眯起了眼睛，旋即，已成两汪死水的双眸，陡然焕发出不可思议的生机！

《倾国倾城》
看了又看的爱情故事（顺治与董鄂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