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弦

　　天气冰寒了许多，尚未落雪，也是入骨的凉意。锦弦披着杏色的斗篷，趴在窗前，一日日地数着，盼着阿爹回来。
　　锦弦生辰的那日，雪飘飘扬扬地下着，素锦族的君上终于回来了，披着银铠，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并族内儿郎的尸骸。
　　锦弦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尸骸，铺天的血气浪潮般几乎将她掩埋。他们不少是她熟识的亲族，曾经应过她甜甜的叔伯称呼，也会摸摸她头顶的小啾啾，或者带来凡间新奇的小玩意儿。可如今，他们都是冰冷的骸骨了，即将沉入无妄海。
　　哭得肝肠寸断的阿嬷，她的孙儿，不过是个腼腆笑的半大少年，也在数年前上了战场，自此再不归。
　　“传我手令，素锦阖族，未满万岁者留在族中，余者随我前往厄渡岭。”锦弦的父亲沉声下令。
　　厄渡岭，是天族与鬼族交战的前线。
　　锦弦觉得头昏沉极了，人影幢幢，莫大的恐惧与说不清的情绪在这并不狭小的空间蔓延，心脏仿佛被一寸寸捏住。锦弦拼命地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堵住似的，什么也没有说出。天生仙体，寒热不侵，披着厚厚斗篷，她照理说是不该冷的。可为什么她感觉每一处肌肤都战栗起来。
　　定定地站在那里，瞧着族里的人来来往往，肩头被什么浸湿了，是着冰冷重铠母亲的泪水。母亲紧紧拥着锦弦，仿佛将她融在骨血里。
　　“阿娘和阿爹对不住你，锦弦，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的。”汐然掩面哭着，断断续续地说。
　　“该起程了，汐娘。”素锦族的君上叹了口气，搂住汐然与锦弦。汐然擦净泪水，忽略肿胀的眼，她依然是端庄得体的宗妇。
　　锦弦终于从深深的惶恐中惊醒，小小的身子飞鸟似的冲上前，哭喊着抱住双亲，“爹娘，不，不，不要走！”紧紧拽着父亲的一片衣角，就像拽住仅存的希望。
　　“锦弦......”即使被浊气重伤仙躯，每晚辗转反侧，即使数万儿郎埋骨沙场，即使明知此去不还，尚不落泪的君上，终究红了眼眶。他低低地说，“孩子，我也不知让你独自在这九重天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可为人父母，就让君父自私一回，也是为了素锦阖族。你，务必要过得好一些。”
　　粗糙的大掌从护心镜后取出灰扑扑的拇指长许的小琴，“祖上传下来的物件，也没甚用处，你权当是个念想。”说罢，狠狠心，掰开了锦弦的手。
　　锦弦挣扎着，要抓住阿爹，阿娘，叔叔伯伯，阿嬷，可是他们的身形都变得飘渺起来。
　　“锦弦，好好活着。”是阿爹阿娘的声音。
　　“延续我族的血脉。”是阿爹的部下，严肃的叔叔伯伯。
　　“锦娃，若，若有可能，你修成上仙乃至上神，为我的孙儿，为我们报仇。”是老态龙钟的阿嬷。
　　......
　　声音道道响起又落下，最终归于寂静。素锦族人的身形也终于全部消散了。
　　“沙沙......”是雪落下的声音吗？锦弦这么问自己。又跪了不知道多久，揉揉酸痛的膝盖，锦弦慢慢地挪腾回了族地。
　　仙神是不用进食的，可锦弦还小，平日里汐然也纵着她，常常学着凡间那套下厨满足她的口腹之欲。
　　“今日的雪好大呀，阿娘，我想吃热腾腾的云吞面。”锦弦抖了抖斗篷，撒娇说道。
　　周围静悄悄的。锦弦后知后觉想起，啊，对了，现如今只剩我一个了。不会有枇杷树下躺在摇椅上的阿嬷，不会有笑骂着擦去她汗水为她托来汤羹的阿娘，也再也不会有靠在窗棱上数着日子的她了，想等的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锦弦还是笨手笨脚地用法术生了火，为自己煮了一碗面。面条糊了，蛋和青菜黏在一起，卖相十分不好。锦弦却大口大口地吞起面来，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生辰安好，锦弦，最后一次了。”锦弦笑着，眼泪终于落在碗里。
　　羲和的长车折返，最后一缕日光落下，夜色初上，蒙蒙雾气升起。
　　......
　　一连过了几日，九重天并没有遣人，其余天族也没有任何表示。
　　锦弦虽然年岁小，却不是不知事。经此一场，平日里知礼守礼但仍旧稚气未脱的锦弦变了，沉稳了许多。她担惊受怕之余，又不免心存侥幸：或许素锦族有生机，或许天族不需要素锦族就可全胜。
　　仙神天生天养，一定程度跳出六道轮回，自然也归不到其余神仙测算命数。可锦弦还是拜了父神大人，母神娘娘，只求庇护素锦族安泰。
　　她的指望落空了，在某个日头极好的午后。
　　锦弦挨不过多日不眠不休，刚在小榻上浅眠，就好似听到鸾鸟的清鸣。她整顿精神，下榻出了房门，想要瞧瞧是谁家的喜事，抑或天族大胜而归，素锦阖族平安。
　　将将迈出闺阁的门，锦弦便望见天边金色神光刺眼，云间隐隐有赤鳞龙低吟，青鸾高鸣，精致的金色鸾驾上端坐一女，气质高贵，她四周随侍的八仙衣袂飘飘，不似此间人物。
　　恍然间，那队仙人竟落到素锦族地。为首的那位被轻轻搀下，莲步轻移，到了锦弦近前。锦弦仰望着她，只见她绾着飞仙髻，尚未看清面庞时，神光闪烁。锦弦被威压压着跪伏在地，头颅低低的。
　　“大胆！殿下的真容岂是你这等修为低下的小仙可观的？”周围的仙侍怒声而言。
　　“芷夷，不得无礼，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锦弦的角度可以看见为首的那位红唇轻启，似是训斥，却有明显的纵容意味。显然她也认为，锦弦直视她是件极其不敬的事。
　　“殿下说得极是。”名叫芷夷的仙侍谄媚地笑，接着正色，命令锦弦听旨。
　　“素锦阖族忠烈，自愿为饵饲鬼族，天道有德，偿其所愿，今皆身归混沌，遗体安置于无妄海。天君有旨，素锦族遗孤锦弦，夙慧忠孝，有乃祖之风，特敕封昭仁帝姬，为朕之义妹。念其年幼无依，交由乐胥元君抚养，可以母女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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