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月

　　九重天的天色百年难遇地阴沉了一回，无尽苍穹混沌，北端乌云滚滚，瞧着像又是哪位仙君在渡劫。
　　冥月一袭霞袍抱手仰卧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红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噘着，雪白的华发垂于轻风中，神情极是疲倦。
　　“仙主，九桦君已候多时了，您真的不见吗？”说话的小仙使换作言韵，总角的样子，头上顶着两个髻，正立在系满红线的姻缘树下焦急不安地看着她家仙主。
　　冥月虽有一张姣好红颜，但从根白到稍的发却证实着她的的确确是个十二三万岁的老仙人了，这天庭谁人她不晓，谁人不晓她？上跟五炁真君斗过蛐蛐儿听过戏，下也看过十二星君穿着裤衩在云霄打滚，活到这把年纪，倒从未听过什么九桦君？
　　大抵又是天君那老儿随口封的一个虚号罢。
　　冥月将衣袂一扯，身子往树干里一偏，不耐烦道：“本上仙只管人间姻缘，这些个神仙的姻缘尚且还轮不着我，让他走让他走，有这空闲不如去逛花楼！”
　　言韵更加焦虑了：“可是那位九桦君……”
　　尚未说完，就听她家仙主齿间溢出一丝凉气，白皙素手蓦然拽紧腹部衣绸，脸上浮出一丝痛色：“没看见本上仙身体不舒服，叫他哪来的滚哪去，什么九桦君，十桦君，不见就是不见！”
　　九桦君九桦君，敢以‘君’称姑且不论，单说他用与天齐名的‘九’为就知道来头不小，就连素常话最多的言韵今日都一反常态，对她再三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故毫无疑问，此人绝对是个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
　　而她冥月是谁？古往今来唯一女月老！掌管天下之婚牍，维系千里之姻缘！鹤发红颜，风韵犹存！她可是要面子的！且作为前辈，甭管那人所来为何，这出席见面时的体面是万万不能丢的！要她以这副惨白相貌去见后生，开玩笑！
　　言韵立在下面左也为难右也难为。
　　外面那位九桦君虽说是个刚出茅庐的仙君，但封衔却是不小，且乃是天君拟旨亲封。
　　据司命说这位九桦君在凡界时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但造奸臣构陷算是为国而死，死时天色惊变，涛河滚烫，万星错位，吓得一重天的玉帝老儿和冥府的老阎王双双跪倒在天君面前，纷纷表示此人仙根忒好，灵力甚强，已远远超乎他们仙、冥范畴。
　　天君遣星君一查，竟发现此人实在是天地间孕育出的一个绝无仅有的尊神胚子，是以亲封九桦君。
　　这九桦君资历虽浅，但如今这天上六御五老、三官大帝谁不礼让三分？
　　就今日不知吹的个什么风，风头正盛的九桦君竟然亲访她们这门厅奚落的香火琳宫，点名道姓地求见她家仙主。
　　但这九桦君来的实在不巧，近来她家仙主这脾气愈发的阴晴不定，诸仙鹅私下都猜测这仙主怕是到了那个什么更年期了，又加上这今天不知怎得，腹部极是不舒服，直接加剧了她情绪的变化。
　　再者她家仙主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快意恩仇的性子，即便外面那位九桦君再是招惹不得，却也万万不敢得罪自家仙主。
　　言韵识时务，踟蹰着福了一礼，领命出了去。
　　天际一丝白亮亮的银月扯着几团乱糟糟的云絮，伴随着几道隐隐的闪电，冥月额间密汗渗出，肚子就跟要那凡人吃坏东西急着蹲茅厕一样，感觉里面翻天覆地，一阵一阵地疼。
　　但搞不好，她真的是吃坏东西了。
　　见言韵正去外面报了信回来，立刻道：“昨日捞上来那贡品是哪个少年郎献的？给查查清楚！”
　　言韵纠结的神色瞧着本想说什么，被冥月突然这么一开口下令，不由愣了愣，复才在袖中拿出一卷黑轴红字的卷宗，细细地瞧上了半响，方才奉行公事地分析道：“昨日仅取得一处贡品，献供人梁山伯，官宦子弟，去书院求学结交女扮男装的祝英台，两人结为兄弟同窗三载，学成后，祝英台以‘妹’相许，梁山伯得知祝英台身世，不甚欣喜，但祝英台学成归家本欲等梁山伯，却被家人许给了马文才，马文才思慕祝英台已久……”
　　“什么乱七八糟的！”冥月草草打断她：“梁山伯要求娶谁？马文才？”
　　“……”言韵合上卷宗，纠正道：“祝英台。”
　　“那祝英台喜欢谁？”
　　“梁山伯。”
　　冥月无语了，“那个马什么才又是干啥的？”
　　言韵答：“马文才出身门阀士族，举止投足风流倜傥，文武双全性格刚烈……”
　　“得了得了，你就告诉我，那贡品谁献的来着，所求何来着？”人类太复杂，冥月脑门疼。
　　言韵又道：“梁山伯求娶祝英台。”
　　冥月终于理顺了，斩钉截铁道：“那就把马文才许给梁山伯！”
　　言韵：“？？？”
　　“不对！”冥月一渐不甚灵光的脑子又暗暗琢磨了一会儿，阴测测地改口道：“将梁山伯的红线本上仙断了，再将那个祝英台许给马文才！”哼哼！毒害本上仙，本上仙就让你尝尝孤独终老的滋味！
　　言韵：“……”
　　不过话说回来，这凡人用的什么毒啊？这么厉害？竟将她堂堂一位上仙毒成这副狼狈样儿！
　　越捱越难受……
　　“不行不行，我得去问太上老君要上两颗丹药。”冥月说着便从姻缘上一跃而下，但却因运气不足，致使脚尖落地未稳，若非言韵反应激灵将她稳稳搀住，怕是免不得要摔个狗啃泥了。
　　“那什么九君还是十君的，回他自个儿府没有？”冥月吃痛地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回了。”言韵搀扶着冥月，眉锁忧愁长长一叹：“只是可惜了。”
　　冥月病怏怏地提起眼瞅她：“可惜什么？”
　　言韵对着一轮惨白的秋阳感概道：“可惜仙主您没能一睹九桦君的姿容。”
　　要说这九桦君也是怪哉，因着是居于上宫之神，平日里她们百般奢求也瞻望不上一两眼，此番幸得一见，本以为这功高盖世的尊神生的何等凶煞模样，孰能料到竟是个一袭纯色白袍的清冷少年。
　　这少年早起驾着一朵青云踏着朝阳英姿飒爽地莅临她们这门厅奚落的香火琳宫，惊得若干小仙使直擦口水。
　　她家仙主虽只掌管人间男女姻缘，但好歹也是上任天君亲封的月下仙人，头衔虽不及他那个尊神九桦君来的响亮，却也是这天上德高望重之辈，任他九桦君在外何等风光无限，在这里多多少少也是要收敛一点。
　　不过他确确实实收敛得极好，身居高位却有含而不露的威仪，言行举止更是门阀贵族教化出的典范，便是吃了闭门羹，他也只是微微低头理了理袖子，含笑道愿等其一柱香的时间。
　　待言韵出去传话时，那点于案桌上的香将将燃成灰烬，只隐隐瞧见他消失在云际的清薄又颀长的背影，携着漫天光泽流动，仿若昆仑片玉划过天际。
　　瞧着言韵这痴迷状，冥月却是不以为意，不懈道：“本上仙这个数岁，见过的美男比你吃的贡品还多，何等姿色没见过，可惜他作甚？”
　　言韵嘟囔道：“那为何仙主如今却还是孑然一身，十几万岁也不曾开过一朵桃花？”
　　冥月一个眼神冷厉过去，咬牙切齿道：“单身多好，想跟谁好跟谁好，非得自己给自己套给红线，拴在一棵树上吊死？”
　　言韵跟了冥月数万年，还不知她家仙主所想，无非是觉得这天宫神仙没一个生的俊俏，不过话说回来，她家仙主也是有过桃花的，且不少，细细数起来也有一大筐，因着那时她仙主还长发如墨，风寰雾鬓，双睛点漆，也是上过《上仙美人图鉴》的，思慕者大多为美色而来，可惜万千中不见一朵好桃花，大多含苞待放就被她家仙主一把捏死了。
　　最后一朵凋零在万把年前，倒是不知那夜她家仙主做了什么手脚，一朝间三千青色变华发，从此以老身自居，自是再无年轻男子前来。
　　混于时光之后便如温水炖蛙，不经意间就苍老了岁月。冥月唏嘘，果然是装着装着就真的老了，这身体已渐经不起折腾了，忆起年少渡劫之时，便是遍体鳞伤亦能装出一副淡雅从容之貌跟旁人说大话，如今不过中了点凡界的毒，便如钝刀绞肉，痛难自抑。
　　出了香火琳宫，她就捏了一朵灰不溜秋的云就跌至太清境了。
　　“太上老君，舍一粒仙丹救救老身性命啊~”冥月推出一脸凄苦，颤着个声音往炼丹炉去，却不知今日这太上老君去哪了，大门全敞却未见得一个人影，一路跌跌撞撞地摸进太极八卦炉殿，才恍然见到位身姿毓秀的男子。
　　泛白的秋阳被镂空的青玉窗裁成纵横交错光束，炼丹炉袅袅烟雾在光束中浮浮沉沉，男子七尺身段，背对着她负手立于淡淡烟波中。
　　冥月眼角狠狠地抽了抽。
　　岁月不饶人啊！！不过一个俯仰间，这太上老君旁的小童子怎的都长般这么大了？！！
　　她一脸病入膏肓的神态依着镂空的玉扇门朝他招了招手，操着沧桑的音色气若游丝道：“孩儿，赶紧的，过来扶老身一把。”
　　“孩儿？”男子锁起好看的眉闻声回头望来，风流韵致，眉如墨画，多情而温柔的双眸间又蕴藏着一丝难喻的孤高清冷。
　　冥月着一双昏花的老眼登时亮了。
　　这相貌，了不得了不得！上次见着不还是圆滚滚的、不分阴阳的小娃娃么？这一朝长成人貌，怎生得这般有轮有廓？惹得她这颗久不未动的心竟然欢悦地跳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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