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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16]
这一早绞着霜,比雪天还要冷。
林卜做好早饭,自己吃过了,又去喂他妈吃。等他妈吃好了,他照旧把他妈绑在柴屋里。怕她出事,也就不敢烧火供她取暖。
他就这么无奈地上学去了。
明明绑了他妈这么多年,可他依旧无法心安理得。
这天上午,教他们初三的冯老师给他们发下来两张试卷——语文和数学,说是模拟考试。
那个年代初中也学英语,但穷乡僻壤的乡村中学并不重视这个,再一个也因为压根儿没有懂英语的老师。
林卜拿到了卷子,就开始做题。
这天很冷,教室门被关上了,整个教室充满了书写声。
考试过了一半,教室门忽然被敲响了。
这敲门声过于异常,像是有人拿着砖头在砸门。
冯老师一介女流,刚分到这所学校半年,肚子里有文化,但没胆子,可她又不能真的在学生面前表现出怯弱来,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
门一被打开,冯老师就看见一个坦胸露乳脏兮兮的女人,正拿着砖头哆哆嗦嗦地对着她。
这场面着实把她吓住了。
教室里传出阵阵议论声,或哄笑,或讥讽。
冯老师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拿着砖头对着自己的女人是林卜的妈。
冯老师定了定神,放话让学生们安静下来,专心考试。她又对着门口拿着砖头的女人说:“林卜妈,学生们正考试呢,你找林卜有什么事儿吗?”
林卜妈不说话,对着她笑,笑得莫名其妙。
冯老师干脆把门关上了。在关门之前,她对林卜妈说:“那你下课再来吧!”
林卜望着窗外,他妈拿着砖头站在操场上,也不肯走。
别的班下课了,他们还在考。
疯女人还没走,在和孩子们玩儿。有人让她脱衣服,她就真的脱了。好在入了冬,今天又是那样冷,她脱了衣服又很快把衣服穿了起来,勉强裹住了前胸。又有人喂她吃东西,吃什么呢?吃的野草。疯女人不觉得难吃,像牛一样嚼着,把草吞了。
林卜在窗内的教室里目睹着这一幕幕,他怎么也安不下心考试,写完了一张试卷之后一笔也没动过。
课间很快过去了,操场上又只剩下林卜妈这个疯女人。
林卜妈披头散发的在操场上走来走去,又望见了林卜的教室,凑到床边来看。
很多同学都很反感林卜妈,她也确实影响到他们考试了。
林卜心跳得厉害,犹豫要不要请假先把他妈带回去。
可是现在还在考试……
忽然,林卜妈在窗边蹲了下来,林卜看不到他妈的身影了,但他听到窗外女人呕吐的声音。
他连报告也没打,担忧地跑出了教室。
他妈刚才吃了很多野草,这会儿全吐了。林卜顾不上考试,扶他妈起来,带她去食堂的里喝了点儿水,又把教室外那一滩呕吐物清理了。
林卜妈忽然结结巴巴地说:“回,回家,回家。”
林卜看着他妈从未整洁过的面孔,只觉得双眼泛起一阵刺痛感,扶着他妈说:“妈,我送你回去吧!”
现在在考试,可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从小到大,他已经记不起妈到底疯疯癫癫地来了他们学校多少次。明明是绑着她的,可她好像总有方法逃脱。林卜从来没有翘过课,可为了他妈,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上着课从教室里跑出来,把妈送回去。
大多数时候他是忍,忍着他妈在学校里发疯,忍着学生们的那些奚落。只有妈太出格了,他才会受不了地把她带走。
带着他妈回家,也是他自己的逃亡。
老师学生不喜欢他,是有理由的。要不是他成绩好,大家或许会更讨厌他。
[17]
我觉得,他的心太软了!他的妈妈是个疯子,来学校里发疯,可他居然当着我的面翘掉了模拟考试,把他妈妈送走了……也怪我,我当时被他妈吓住了,我甚至没能走出教室阻止他。我真担心。这次是模拟考试,如果,如果下次是正儿八经的中考呢?如果他妈再来?他还会像这次一样,义无反顾地撇掉他的前程吗?
这是冯老师信中的一段内容。这是她写给在外镇教书的爱人的。
冯老师写完了信,从柜子里翻出她唯一的一件棕色大衣穿上,带着深色的围巾和帽子出了门。
她先去镇里邮局把信寄了,回来时问着路去了林卜的家。
她要去家访。
林卜这天上山里去了,不在家。林宗严正好在家,不过精神状况堪忧。他赌博,输了一些钱,去了趟他老丈人家里,索要疯老婆的治疗费。治疗费不过是借口,他只是想搞点钱替自己还债。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他老丈人那个铁公鸡,一毛不拔。不仅如此,人家还把他给臭骂了一顿,就差抄家伙揍他。
林宗严觉得没面子极了,就去偷了点酒来喝,这会儿已有些醉了。
冯老师紧了紧围巾,告诉林宗严她是来家访的。
林宗严招呼她进屋去坐。
冯老师看了眼昏暗的屋内,打量过林父这副模样,最终选择从屋里搬了张木椅出来,在屋檐下坐着:“还是在这里说吧!”
林宗严就顺从地也从屋里搬了张椅子出来,也坐在屋檐下。
冯老师说:“林爸爸,是这样的,前两天我给学生们发了两张模拟卷,你们家林卜,考的很好。”
林宗严哼哼两声,不屑地说:“他不是一直都考得挺好嘛。”
冯老师看他这个态度,心里有些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是很好,但我发的是两张卷子,他只写了一张。”
林宗严瘫坐在椅子上,一点情绪变化也没有。
冯老师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宗严想都不想:“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你是他老师还是我是他老师?”
冯老师气得咬了牙,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妈妈去找他了,他妈妈的情况你一定很清楚吧?林爸爸,你妻子在学校扰乱秩序,林卜翘掉考试把她带走了。”
林宗严只觉得这些事情很烦躁,敷衍地说:“我儿孝顺嘛!”
冯老师说:“林爸爸,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表扬林卜的,我是希望,你在家的时候,对你妻子多上点心,别再让她去学校找林卜了,林卜的学业到了冲刺阶段,不能被影响。”
冯老师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并未打动林宗严,他在椅子上指手画脚地说:“我上心了,我把她绑着的嘛,那我白天要去外头忙,她自己跑了嘛。”
冯老师只好很失望地走了。
晚上林卜背着一捆柴回到家里的时候,林宗严的酒早就醒了,他这回是头脑清晰地轮着灶前的柴棍打在儿子的背上。
“我去你妈的,我生你养你,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进学堂,你他妈的跟你外公一个鸟样,丧良心的东西。”林宗严破口大骂。
林卜在柴房里放下了那捆柴,冷冷地盯着他爹的脸不说话。
“我叫你给老师打报告,”林宗严又打了林卜一下,接着骂:“说我不管你妈,狗娘养的,你怎么不跟杨顺天去说这话?当初他妈的骗老子,把个憨女人嫁给我,我找他退货他还要打老子,老子找他拿点钱也要打老子,我呸。”
他说起他这桩悲哀的婚事,就要去打被绑在柱子上的疯老婆,被林卜一把拉开了:“你就只会打女人吗?”
林宗严举着柴棍的手僵住了,他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看着拉开自己的林卜,这是林卜头一回驳他,以至于他都有点儿不敢相信。
“什么?”他惊讶地说,“你说什么?”他扔了柴棍,理了理凌乱的衣服,气得牙痒痒,“你刚才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林卜没再说话。
林宗严指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个要死的,你他妈从下周起,别去学堂了,老子再不会给你一分钱,你就自己过去吧!”
林卜依旧冷着眼看他,这让林宗严心里更火,但他乏了,不想再跟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计较,他的人生不该如此,他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林宗严从柴房里出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无比冷静地说:“油菜地里的草该薅了,老子不会干,你自己学着干吧,那破学堂你要再去也成,你自己拿钱,省得你再和老师说是老子碍着你上那破学。”
他说完就又出去鬼混了。
林卜站在柴房,倒抽一口冷气。他的疯妈忽然笑了:“嘿嘿,走了,走了。”
家里没有钱,不是说只是没有那个把出去能换点吃食的纸票子,是连任何一件能换纸票子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林卜将家里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没找出任何一样跟钱相关的东西。他有些颓丧地坐在地上,想起这个学期的学费杂费其实也还没交,欠着老师大几十块钱。他的双手掩住了面庞,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他深深的绝望。
他在那个难过的晚上,又想起了田承望。半年前小田叔没了,田承望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躲在昏暗的屋子里独自难过呢?他一定也是在难过与绝望中挣扎了许久,才选择妥协的吧!
林卜想了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一早,他也选择了妥协。
他背着锄头去地里薅草,田承望在他旁边的地里薅。
田承望等林卜薅到田埂旁时,他也去薅田埂旁的草,他们两个人隔着一条田埂,田承望这才和他说话。他本可以就站在田的中央,大声地和林卜说话,但他更喜欢这样,像两个人说悄悄话。
田承望说:“你脸色不大好。”
林卜闷闷不乐地说:“没有。”
田承望说:“是不是学得太累了。”他说完忽然想起来,今天该是上学的日子才对,怎么林卜在田里薅草呢?
田承望问他:“你怎么不去上学?”
林卜不想让田承望担心,就说:“今天不去,过两天去。”
可第二天,第三天,田承望都在地里看到了林卜,只是他没什么机会找林卜说话。终于熬到中午,他看着林卜背着锄头回了家。
他决定去林卜家里问问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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