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

　　[13]

　　林卜把创伤药涂在田承望的眼角，说：“你下回别打架了。”

　　田承望忿忿地多：“他们只要还笑话你妈，我就一定会揍他们。”

　　林卜闷闷地说：“别为了我，让自己出事。”

　　田承望笑了笑：“我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我要是出事了，你肯定会带我回家的。”

　　林卜摇了摇头，他看着田承望这张伤痕累累的脸，他们虽然天天在一起，但他今天才有机会细细地看他。少年的脸部轮廓比从前硬朗了几分，人也结实了。

　　田承望说：“你看什么？没见过我啊？”

　　林卜的耳根有些烫，将那缠绵着柔情的目光瞥向了别处。

　　田承望坐在木椅上，弓着身子偏着脑袋，昂头看着他的脸，目光与他纠缠：“林卜，你瘦了，是不是学得太累了？”

　　林卜收起了创伤药：“不累。晚上在我家吃吧，我炒鸡蛋给你吃。”

　　田承望笑起来，他抱了林卜一把，说：“你真好。”

　　林卜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拥得微微一怔，缓了神才将自己的双手轻轻地覆上田承望的背。

　　这时候也还是没通电，但村里有一些人已经对电有了一点模糊的概念。

　　林卜将一盘野葱炒鸡蛋端上桌，分出一些给他妈留着，又盛了两碗饭，点上了桐油灯。

　　田承望先替林卜夹了一筷子鸡蛋：“你多吃点。”

　　林卜也替他夹。

　　田承望说：“你给我夹得太多了。”他又给林卜夹了一筷子。

　　林卜说：“行了，再给我夹你就没得吃了。”

　　田承望看着林卜，那目光炽热得如同只蒙着一张半透的窗户纸，待谁一捅就要破：“就是都给你吃我也乐意。”

　　昏黄的灯光下，林卜默默扒着碗里的饭菜。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田承望，但他心里存着和田承望一样的念头。

　　他们都盼着对方好，都渴望着能多看对方一眼，但又怕那多看的一眼转眼就被捅破了，要遭罪。

　　[14]

　　林卜把光盘子光碗放到锅里洗头遭，田承望就拿他洗好的碗筷去清水里涮。

　　就在这时候，林卜家的门忽然被大力打开了。

　　来的人是林燕。

　　姐姐读完小学，爹就不让她继续念书了，她前阵子嫁了人，可要说回娘家也该是白天回，怎么这时候回来呢？

　　林卜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迎了上去。

　　林燕急急地说：“承望在咱家吗？快，快让承望去医院，小田叔，小田叔出事儿了。”林燕的话里带了哭腔。

　　田承望懵了，他爹今天一早去镇上卖鸡蛋，怎么这会儿就快不行了？

　　他丢下手里没干完的洗涮活儿，冲了出去。

　　镇医院不大，田承望在医院走廊看到了他妈。

　　承望妈哭干了眼泪，痴痴地坐在走廊的长凳上。

　　田承望叫了他妈一声，他妈才稍稍回过一点神：“望儿，你来了。”

　　田承望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问：“爹怎么了？”

　　承望妈说：“你爹，你爹被车压了。”

　　她又想到了自己男人刚送来医院时的那个情形，又哭了起来。但她眼里的泪不多，这一天她已哭了太多回。

　　田承望扑过去抱住了他妈，又给她擦眼泪：“妈，没事，爹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妈摇了摇头，儿子没见过他爹那个血肉模糊的样，他是不会明白的。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摘了口罩，让承望妈赶紧去凑钱。

　　承望妈抹抹脸，让儿子在医院等：“对，你爹一定会好的，望儿，我去家里拿钱，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爹救活。”

　　承望妈回去凑钱，连夜奔走于亲戚家，最终凑了一千多块钱，可这些钱真的送到医院之后，简直如流水一般被冲走了。

　　田承望说：“妈，谁撞了咱爹。”

　　承望妈回想起来，说是一个开拖拉机的人，她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但不知道那人住哪儿。

　　有个医生说他认识那人，把那人的住址抄给了田承望。

　　他们两边的村长很快知道了这个事儿，都动员起来一起去找肇事司机。

　　那司机靠开手扶拖拉机吃饭，他虽然开拖拉机，可也是帮人老板开，他也不富裕，这一点很多人都能作证。

　　出了事儿他也在凑钱，凑来凑去倾家荡产凑了一千多块拿给承望妈。

　　承望妈拿着那些钱去医院缴费，这些钱依然没能让她的丈夫脱离生命危险，可他们家已借光了所有能借到的亲戚，又卖了家里的牛和猪，再凑不出一分钱了。

　　在这种绝境里，承望爹转入了普通病房。

　　承望妈守在丈夫的病床前，发现他的手指动了动，眼皮缓缓地撑开了。

　　承望爹知道自己就快不行了，但还是拼着一口气，张了张嘴：“玉芬，玉芬。”他虚弱地唤着妻子的名字。

　　承望妈忍着泪点头回应着他。

　　承望爹说：“你别哭，我舍不得看你哭……都怪我，我要是那天……那天不去卖鸡蛋就好了，我不去卖鸡蛋，就不会……不会被车撞了，我……我让你受委屈了，你就……你就别在我身上花钱了……这些日子……为了我，你一定没……没少花钱，咱们还有……还有望儿呢，你要……要把钱留着，等以后……给咱望儿……娶……娶媳妇儿。”

　　承望妈拼命地点头，眼泪不住地往脸上淌，她的话却无比温柔：“你放心吧，我一定，一定会好好照顾望儿的。伟明，你要活着，要活着呀！咱望儿娶媳妇儿的时候，新娘子还要拜你呢！”

　　承望爹听着妻子的这些话，慢慢地，慢慢地瞌上了疲惫的眼睛。

　　承望妈倾家荡产，最终也没能救回丈夫的命。

　　[15]

　　装着承望爹的棺材被一行男人抬上了山。田承望没有跟着去。照理说田承望得跟着去，但他没去。

　　照田承望的说法，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现在去又有什么用，棺材摆在家里这两天，头也给他磕够了！

　　田承望下了河，在那个水潭前伫立着，望着被风吹拂出丝丝波纹的水面，脱掉了他的上衣。

　　他纵身一跳，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他在水中憋气，憋得受不住了，才将那颗脑袋露出水面。他这么反复着折磨自己，泪水都给了这一潭的水。

　　田承望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才爬上岸拿上自己的衣服，去了他爹的坟前。

　　安葬早就结束了，现在他爹的坟前就只站着他一个。

　　他知道不给他爹送葬是不孝的，但他不想跟着那些人一起来送他爹下葬，所以他现在才来。

　　田承望跪在他爹的坟前，因为没有钱，坟前只是简单地由三块石板搭出一个脚头屋。

　　他给他爹作揖磕头，边磕边哀求着说：“爹，我今天下水了，你打我吧！爹，我今天差点淹死了，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田承望不再像过去一样，有那么多总也说不完的话。他本来幸福的家在短短数天里，支离破碎了。

　　承望妈自从死了丈夫，身体和精力大不如从前。

　　他们家欠了亲戚好几百块钱，田地里又有许多的活儿要忙，田承望知道自己再不是那个拥有父母庇护的无忧少年，他必须得撑起他们这个家。

　　田承望辍了学，也很少去找林卜。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去河里放牛，碰上了林卜。

　　林卜是特地来找田承望的。他上一回见到田承望，是在小田叔的灵堂前，田承望跪在那里给他爹磕头。

　　林卜不止一次想过，要是死的这个人是他的爹就好了。为什么小田叔那么好的人要遭受这样不公的命运，而他那个荒唐至极的爹却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呢？

　　田承望坐在草地上，身后开着一簇野山菊。

　　他黑了，瘦了。

　　林卜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也不做声。

　　田承望双手撑着地，抬头望着下游河对岸在修建房子的人们：“找我有事儿？”

　　林卜心里疼，却没办法表述：“我担心你。”

　　田承望笑：“你担心我干嘛？我还能死了？”

　　林卜捂他的嘴，神色认真地道：“你不要瞎说……我真的怕你死了。”

　　田承望才一点点卸下伪装的硬壳，说：“林卜，我不会死的。”

　　林卜动情地告诉他：“我会陪着你的，所以你不要死。”

　　田承望叹了口气，躺在草地上，将头枕着林卜腿，手里拿一根柳树枝把玩，望着虚空：“陪着我一块儿还债？”

　　他说的是气话，气这不公的命运。

　　林卜并不生气，低头看着田承望因仰望太阳而眯着的双眼，伸手替他遮住了那刺眼的光。

　　“不要折磨你自己。你爹……对不起，我知道你很难受，要不你和我说说吧！要是你想哭也行。”

　　田承望伸手打了一下林卜的额头：“你跟谁学的，你什么时候见我田承望哭过？你是不是想笑话我？”

　　他其实哭过，但都是偷偷的。

　　林卜看着远处州上吃草的牛，说：“田承望，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是……想让你还像从前一样，快乐一点。”

　　田承望掰开他替自己遮着太阳光的手，双眼牢牢地盯着他，忽然说：“你以后想干嘛啊？”

　　林卜诧异于他的问题，但还是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他反问：“你呢？”

　　田承望想也没想：“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呗，种田，再娶个媳妇儿？”

　　林卜心里更难受了：“那我以后，也种田。”

　　田承望有些慌：“不行，林卜，你那么聪明，你不该种田。”

　　林卜想了想，他只是想和田承望走一样的路。

　　他说：“你也聪明啊！”

　　田承望用手里的柳枝点了一下林卜的脑门儿：“我只是有点儿小聪明，你不一样，你以后，上高中，上大学，赚大钱……”

　　他有点儿说不下去了，躺在地上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林卜腹部处，双手圈住了他的腰。

　　田承望哑了嗓子，说：“不要离开我，林卜。”

　　他的委屈终于一点点泄露了。

　　林卜摸着他的头，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田承望像个孩子一样地“嗯”了一声，把林卜圈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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