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光

　　在小肖璟呈的心目中，他妈妈一点都不喜欢他。
　　不过想来也是，被迫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又被迫为他生了孩子，就像是被折断了羽翼，已经够痛了。
　　他这个能算是仇人的儿子，一个不情不愿的产物，能被喜欢才怪了。
　　他那时候小，还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是觉得他妈妈每天都闷闷不乐，不理他，也不愿看见他。
　　可他还是喜欢他妈妈，喜欢她身上的气息，喜欢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他拼命的想跟她亲近，想让她抱一抱自己，可是他妈妈不愿意，她总是冷漠的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仅对他，对肖振宇也是，每次只要一见到肖振宇，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会笼上一层阴霾。
　　他们总是在吵架，但几乎都是肖振宇一个人的发泄，一个人的大吵大闹。
　　袁榛就沉默的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一个字也不回，漠然至极。
　　肖振宇总是被她的这幅姿态激怒，很快就不吵了，脸色阴沉沉的，冷笑几声，扛着她就往楼上走。
　　刚开始袁榛还又踢又打，后来她就不反抗了，整个人毫无生气，小肖璟呈觉得，她那个样子，很像是一个几乎要碎掉的破布娃娃。
　　门被大力关上的时候，小肖璟呈很是惊恐与无措，赵姨就把他抱在怀里，不停的安慰他，说：“小璟，别怕。”
　　她让他别怕，自己却总是流泪。
　　这个家里，除了赵姨，没人愿意管他。
　　他就像是一个没有用的附属物。
　　袁榛还在的时候，肖振宇一门心思扑在袁榛身上，没空去管他，特别是袁榛还一点都不喜欢他，他就更是觉得是他平白让袁榛厌恶了。
　　倒也好，小肖璟呈不喜欢肖振宇，他渴望袁榛的怀抱，但却不渴望肖振宇的。
　　他觉得肖振宇的眼里，藏的都是他那时候还无法理解的但是看着都令人恶心的东西。
　　他还觉得袁榛不快乐的一切原因都是因为肖振宇，觉得袁榛讨厌他也都是因为他是肖振宇的儿子。
　　他在这个家里存在，却又好像不存在。
　　后来，有一个自称他小姨的女人，说她叫袁静。
　　她说要带他出去玩，没人有异议，因为除了赵姨，没人在乎他，而赵姨，是抗不过袁静的。
　　袁静抱着他笑着从家门踏出去，带他到了游乐场。
　　小肖璟呈刚开始还很高兴，觉得终于有人能愿意陪他玩一玩了。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袁静领着他到了一个形状诡异的屋子前。
　　身体的本能阻止着他继续走，小肖璟呈奶声奶气的对袁静说：“小姨，我不想玩这个。”
　　袁静脸上笑着，眼睛里却闪着黑漆漆的光，让小肖璟呈觉得浑身发凉。
　　她说：“没关系，很好玩的。”
　　售票人员迟疑的看着他们，犹豫的说：“这位女士，孩子还太小，不建议您将他带进去。”
　　袁静笑着，语调很轻，听着却让人很不舒服，“没关系，我说能进就能进。”
　　售票人员还想说什么，袁静笑容一放，“你还有什么事？”
　　售票员被她一瞪，顿时不敢说话了，唯唯诺诺的将票递给她，“没事了。”
　　袁静带着他往入口走，小肖璟呈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售票员，售票员在窗口，也在看他，眼神复杂的很。
　　现在想想，同情，怜悯，不忍，大抵都有。
　　走进入口之后，袁静的脸被青白得灯光打的，像鬼魅似的，声音仿佛幽暗的道路融为一体，阴凉的很，“孩子，别怪我，谁让你，是袁榛的孩子呢。”
　　小肖璟呈手脚冰凉，不由自主的想挣脱袁静的手，但他跑不掉。
　　袁静的指甲攥着他的手，像利刃一样埋在他的肉里，疼的他浑身发抖，却只能被强迫性的带着往前走。
　　阴森恐怖的环境，满地血肉模糊的残肢，呲牙咧嘴的狰狞鬼魅，还有令人牙酸的恐怖的咯咯笑声，在一个小孩子的心上一刀一刀划下去，再铺上墨一样的浓重。
　　小肖璟呈吓的肝胆俱裂，连哭声都是微弱的，他不停的哀求袁静：“小姨，我不想玩了，我们出去吧。”
　　袁静狞笑着不让他逃，声音尖厉的仿佛与鬼屋的笑声是一体，“多好玩啊，出去做什么。”
　　她还拿起一旁的森白的头颅递到眼前让他看，“看看，多好看。”
　　小肖璟呈全身不停的颤抖，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
　　袁静就厉声呵斥道：“睁开。”
　　小肖璟呈拼命摇头，不要，他怕。
　　袁静放开他的手，冷笑着威胁他，“你要是不睁眼，小姨就一个人走了，把你扔在这里。”
　　小肖璟呈急忙睁开眼，“我不闭眼了，小姨你别走。”
　　袁静却仿佛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办法，瞅着他笑了笑，声音柔一点下来，还摸了摸他的头，“璟呈别怕，阿姨就在出口处等你，你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好不好？”
　　小肖璟呈惊恐的睁大眼，跌跌撞撞的去追走的飞快的袁静，“不要。”
　　但很快就剩他一个人了，他一边哭一边走，最后被地上的一条断肢绊倒在地，他努力爬起来，双腿软的却迈不动步。
　　后来，扮鬼的工作人员实在看不下去，就蹲到他面前哄他，“孩子别哭了，叔叔带你出去好不好？”
　　他还穿着服装忘了去，小肖璟呈吓的哭都哭不出来了，一个劲的抖。
　　工作人员急忙把头套摘了，“你看，叔叔是人，别怕。”
　　他把小肖璟呈抱起来，“别怕别怕，我们都是人，不吓你了，别怕。”
　　他抱着他的后半段路，没有再出来一个鬼，只有逼真的道具在旁边幽幽的冒着绿光。
　　袁静果然在出口处，瞅见他被抱着出来，眉头一竖，“小姨不是让你自己出来吗？”
　　工作人员听不下去了，“你这个女人，怎么那么狠心呢？这么一点大的孩子，你把他领进去也就算了，还把他一个人扔里面，你的心不是肉做的吗？”
　　袁静冷哼：“我家的孩子，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她抱着胳膊不屑的说：“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信不信我能让你明天就丢了工作？”
　　工作人员愤怒了：“不就是有钱吗？心肠恶毒，有钱又怎样，我今天还非要说了，辞掉我就辞掉我，我怕你不成。”
　　袁静懒得再跟他纠缠，对小肖璟呈说：“璟呈，过来。”
　　小肖璟呈抓着工作人员的领口没松，此刻他竟觉得一个陌生人更能给他安全感。
　　袁静严厉的说：“过来，你妈妈刚才打电话了。”
　　小肖璟呈脸上还都是泪，眼睛却微微一亮，“我妈妈，真的打电话了吗？”
　　袁静不耐烦的说：“真的真的，快过来。”
　　小肖璟呈偏头看了工作人员一眼，看到他的脖子上有颗小小的痣。
　　工作人员将他放下来，摸摸他的头，叹息一声，沉痛的说：“孩子，去吧。”
　　他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能把他从鬼屋里抱出来已是极限，别的他也管不了。
　　这个孩子，多可怜啊。
　　小肖璟呈跟着袁静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工作人员还穿着工作的衣服，凶神恶煞，狰狞的鬼魅模样，面目看着他却柔和的很，眼里是悲悯，脸上是无可奈何。
　　小肖璟呈听见他叹息着说：“世间之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回到家里后，小肖璟呈满心欢喜的去找他妈妈，以为他妈妈终于开始在意他了。
　　可一切都是虚妄，袁榛坐在沙发上，小肖璟呈站在她面前，想伸手去抱她，软软的喊道：“妈妈。”
　　袁榛终于看他了，但是抬起的漂亮眸子里都是厌恶，她冷冷的启唇，一字一顿的说：“别碰我。”
　　小肖璟呈伸到半道的手僵住了，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刚才所有的害怕惊恐连带着现在的委屈涌上心头，让他下意识的想向自己的妈妈寻求温暖。
　　他哭泣着说：“妈妈，刚才小姨带我去了一个好可怕好可怕的地方。”
　　他是在说，妈妈，小璟好害怕，你抱抱我好不好？
　　袁榛闭上眼，轻轻的跟他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肖璟呈愣住了，只会呆呆的喊，“妈妈，妈妈……”
　　袁榛别开头，似乎是嫌烦了，“赵姨。”
　　赵姨从后面出来，袁榛站起身，说：“把他抱走。”
　　赵姨搂着他，小声的恳求：“夫人。”
　　袁榛身形顿了顿，然后继续往楼上走，连头都没有回。
　　小肖璟呈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碎，却觉得胸口里面疼的厉害，他在赵姨的怀里哭，“姨姨，妈妈为什么不理我啊？”
　　赵姨眼红红的，柔声安抚他：“没事的小璟，妈妈只是被爸爸气到了，她不是有意的。”
　　“不，不是，”小肖璟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不喜欢我。”
　　赵姨的身体似乎也在颤抖，“喜欢你的，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没有一个妈妈是不爱自己孩子的。”
　　小肖璟呈不说话了，心里却觉得，不是的，他妈妈明明是那么讨厌自己，讨厌的连那双漂亮的眼睛都在表达对他的厌恶。
　　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阴影，下一次袁静再来的时候，小肖璟呈看见她就止不住的往后退，不愿意跟她走。
　　袁静强制性的抱起他，装模作样的哄他：“璟呈乖，小姨带你去玩啊。”
　　他在袁静的怀里不停的挣扎，乞求自己的妈妈，“妈妈，我不要去，妈妈，我不要……”
　　袁榛站在楼梯上淡漠的看他了一眼，只那一眼，让小肖璟呈周身如坠冰窟。
　　他不哭也不闹了，像是彻底死了心，任袁静又把他抱走。
　　赵姨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又不敢说什么，她怕惹到袁静，她耍点小手段，把她赶走了，到时候，就真的没人能照顾小璟了。
　　她看着袁静出了门，才敢对袁榛说：“夫人，您别让小璟跟着她去了，小璟上次回来到现在，天天晚上都做噩梦。”
　　她声声言辞恳切，“夫人，求您了。您是小璟的妈妈，不能这样对他啊。”
　　袁榛的手紧紧的捏着栏杆，半晌开口道：“赵姨，我把你从袁家带来，不是想听你说多余的话的。”
　　赵姨愣住了，悲痛的喃喃道：“夫人，您以前，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人都是会变的，”袁榛声音如一潭死水，“我去心疼那个孩子，谁来救救我呢？”
　　赵姨看着她的背影，泪如雨下，“夫人……”
　　袁静连鬼屋都懒得带他去了，把他锁到一个黑屋子里，墙上挂着电视，不停的在播放恐怖片。
　　小肖璟呈捂着耳朵，闭上眼，却阻挡不住遮天盖地的恐惧。
　　他后来连哭都不哭了，他逐渐的知道，袁静就是想折磨他，他越哭袁静就越高兴。
　　他不哭，也不听，恐怖片的画面他关不掉，袁静也不允许他闭眼，他就捂着耳朵，像是在看默剧。
　　后来看电视的时候，小肖璟呈也下意识的把声音关掉，唇形和字幕映入眼中。这个习惯延续了好多年，久而久之，他竟然学会了唇读。
　　小小的孩子开始怀疑他存在的意义，渐渐的开始变的静默，不再主动刻意的去找袁榛，在家里也不怎么说话，就像个透明人。
　　如果不是赵姨的悉心照料，或许，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
　　直到那天，他刚过6岁生日，赵姨给他煮了面，哄着他一口一口的吃完。
　　然后他就遇到了那个美好可爱的孩子，大眼睛，皮肤白的像个瓷娃娃。
　　他说他叫小公子。
　　他是个小话唠，但是千方百计的想哄他开心。
　　他给他说，不高兴的时候就吃糖，很有用的。
　　还给他用糖纸折了一只纸鹤，虽然笨手笨脚的，但是会发光，很好看。
　　他为了哄他开心，还主动让他捏他的脸。
　　这个孩子，是那么干净，他看着他，就像是在黑暗中的人看到了光。
　　他想伸手去碰一碰，于是他说，后院里有秋千，你要不要玩？
　　他很高兴的就答应了，他不想让他去看客厅里大人的争执，便带他走了另一个楼梯。
　　小公子很乖，手也很软，叫他小哥哥的时候软乎乎的，声音很好听。
　　秋千有点高，他爬不上去，看着可爱的很，他忍不住笑了，可是小公子没看见。
　　他还摔了，他心里很慌，可是那个孩子眼眶还是红的，还是对他说，不疼。
　　可他还是要走了，但他走了几步又跑了回来，还亲他了一口。
　　他有些愣，他还说他们以后会再见面的。
　　他想，不会了，怎么会呢？
　　赵姨说，他爸爸妈妈和他妈妈是朋友，因为今天是他生日，所以就过来了。
　　但是他没看到他的爸爸，只看到了他的妈妈，温温柔柔的，看着特别好。
　　怎么能不好呢，这个孩子都这么好，他的爸爸妈妈一定也是很好的。
　　不像他，独自一人，只有赵姨陪着他。
　　他是个好孩子，他希望他能过的好。
　　他该过的很好的。
　　他最后遗憾的想，真不好，自己没抱的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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