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个青梅子

　　二月初六，忌搬迁，宜嫁娶。
　　这两件大事，都在王府发生了。
　　只不过搬迁的是我，娶亲的是王敬之，出嫁的是相府的三小姐，徐娉婷。
　　正是黄昏，我搬完了两个首饰盒，一盒是从前那位青梅的宝贝，约莫是从前王敬之在集市上同她一块买的，兴许里头还夹杂了定情信物，另一盒是我来了以后，王敬之赏赐的，花花绿绿金银交错，虽然挺俗但是看起来很值钱的亚子。
　　我将两个首饰盒随手摆在镜台前，便悄悄往正厅走打算凑一凑热闹。
　　徐娉婷虽是个相府的庶出小姐，出嫁到底也是十里红妆，虽没有良田千亩，但配的院子也是顶开阔的，我从那院子口路过，庭院圆门四周都贴着红绸扎出的花，红毯从外头一直沿着小径入了院子，路过是瞧不见厢房的，只能瞧见院子里一片挺拔竹林，将将发了绿芽，瞧着倒也生机勃勃。
　　估摸着时辰也快到了，我在正厅旁的长廊停下，寻了个石柱靠着，努力将偷窥的姿势表现得不那般猥琐。
　　正厅高堂上坐着大王爷王鸣之，先帝早逝，这长兄同三弟内地里再不亲热，今日也是四平八稳地端着长辈架子，等着新人热茶。
　　正门处响了几声鞭炮，锣鼓声音逐渐近了，那是新娘进了门。穿着花衣裳的喜婆领着喜轿走得风风火火，旁边跟着陪嫁丫头，顺着满地铺就的红毯，踏着锣鼓节奏来了正厅。
　　王敬之一席鲜红蟒服，夕阳下风仪玉立，手里是系着红结的秤杆，面前红轿稳稳落地，有下人掐着时辰在柱子前头又放了鞭炮。
　　噼里啪啦在我眼前炸开，我来不及捂住耳朵，透过白烟瞧见王敬之阴沉着脸，挑开了轿帘，从里头牵出纤瘦玲珑的徐娉婷。
　　红锦扎的花结垂在中间，两头牵着新人，那喇叭声转了个弯愈发欢了，我严重怀疑这请的奏喜乐的队伍没什么曲目安排，只是怎么听着喜庆欢脱怎么来。
　　王敬之牵着皇上指的新夫人一步步往高堂走，狠狠皱着眉，不满写在脸上，看见他也嫌吵，我便放心了。
　　眼见第三波礼炮组已经准备就绪，那小家丁的神情，高兴地仿佛自己娶亲。
　　我打了个哈欠，从柱子后头慢慢往回溜达，鞭炮声后，喜乐声渐渐小了些，喜婆仿佛一位行走的麦克风，尖着细嗓喊着：“一拜天地——”
　　不好再从新婚院子前头走来走去，我踩着泥地拨开草丛，自辟了一条近道回去了。挂着枯草重见天日时，我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
　　这世上本没有路，践踏草坪便有了。
　　新院子是处小偏院，原先的院子离王妃的地盘太近，顺风时打个喷嚏都像通了扩音器，哪怕我对这穿越后强行安排的夫君毫无感情，到底也没有兴趣隔墙观摩人家的新婚生活。
　　王敬之其人阴晴不定，坊间传闻里更是人渣中的战斗机，也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恶趣味，不过也没有阻拦我搬走，只当我是吃醋负气，拉了拉我的小手，神秘兮兮说要给我送搬迁礼。
　　敛着眉目，一副气定神闲的土豪模样。
　　我对着一地的牡丹叶子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这王爷的礼物，确实没什么遐想空间。
　　樱桃带人将最后一箱衣裳拖进院子，瞧见我便凑过来贴心安慰:“夫人，王爷送的花真好看呐。”
　　“……”
　　醒醒，还没开呢。
　　作为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妾，现在迎来了相府出身的正宫，以后不用想，肯定是老母猪爬滑滑梯，只剩下坡路了。
　　我望着眼前小巧可人的樱桃，王敬之分给我的好丫头，现在也是跟着我面对下坡路的小母猪，我在心里谢谢她，转而问出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事:“床铺都收拾好了吗？”
　　樱桃赶紧点点头，乖巧回答:“都收拾好了，用新摘的梅花熏了一道，夫人夜里，铁定不会择床的。”
　　见这热情的小模样，心里谢谢显然是不够了，我咧开嘴，献上全部的白牙:“樱桃，还是你贴心。”
　　说完，卸下作为主子的一身重负，扎进了房里。
　　只要关上门，就是我肥宅的天下。
　　小偏院离正厅算远，敲锣打鼓一声听不见，我闭着眼，想起王敬之掀轿帘的场面，心里隐隐下了两个结论一个感想。
　　一是王敬之穿喜服倒也人模狗样，
　　二是鞭炮真响，我好像耳鸣了。
　　我把耳朵也缩进被子里捂着，那一个感想在心里琢磨两下，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降临得太早，没有穿着喜服成过亲。
　　那八人抬的大红轿子，绣着百花的红衣裳，十二人奏的喜乐，过门一道的鞭炮，我一桩没见过。
　　樱桃在外头敲门，我道了声进来，门刚推出一个缝儿，我便闻到了香酥饼的味道。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面吃着酥饼，一面开始准备套话。
　　我想了想远在另一个世纪的爹妈，还有家里的大狗子，眼里的泪说来就来，就着这泪花，我低着头轻轻叹气:“不知怎的，我今日，总是想起我成亲的那天…”
　　泪花还没完全成形，我便听见樱桃一个倒抽气，声音哽咽不成模样，等我抬头瞧她已是泪流满面，我和我的酥饼都懵了。
　　“夫人，奴婢知您心里头苦。那时夫人没有办过婚宴，心里定是遗憾的……”
　　樱桃的哭声细细软软，钻进我心里却是一个闷雷。
　　我，
　　一个小妾，
　　竟是一个连婚礼都没有的小妾。
　　酥饼落回盘中，我胡乱擦了把手，怔怔牵着被角躺下。
　　樱桃的难过是浅层次的，她认为我是那个家道中落的商家女儿青梅，为没有同心上人一拜天地而遗憾伤怀。
　　不。
　　我侧过身，眼中干涸。
　　此刻我的难过是深层次的。
　　我觉得我是一个漂泊无去处的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孤独灵魂。
　　如果我的灵魂有倒影，那它此刻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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