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

　　入夜，宋辰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半倚在窗边，看外面的月亮。月色凉如水，茶也寡淡无味，今日，是他母妃的忌日。下一秒，他拿着杯子的手一滞，有人破门而入。
　　是个小姑娘，不高，瘦瘦的，浑身是伤，血迹斑斑。宋辰藏于袖中的匕首已到了右手，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有刺客！”宋辰微微眯起眼，看着眼前人，将杯里剩的茶一饮而尽。小姑娘蒙着面，只留一双亮亮的狐狸眼在外面，身上衣服破了几处，很是狼狈。
　　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母妃已死，朝中亦无人脉，不会有人来刺杀他。而且他能感觉到，这个姑娘内功深不可测，是一顶一的高手，虽然身受重伤可气息未乱，左右不过是走投无路才闯进他的寝殿。
　　小姑娘见宋辰面色如常，没有要将她交予外面侍卫的意思，终于压低声音开了口，“我没有恶意……”话未说完，却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宋辰心里暗暗想着，这小姑娘运气倒是不错。诺大的皇宫，偏偏闯进的是他的地方，又偏偏是母妃忌日这一天，他今日不想杀生。何况…他觉得这小姑娘还挺有趣的。
　　“去那边躺着吧，外面人不会进来。我不会医术，也不能叫御医来。能不能活，看你自己了。”宋辰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案几。
　　却没想，这小姑娘刚走了一步就步子不稳栽了下去。宋辰蹙着眉，伤得这么重还在破门而入之前让他毫无察觉，好厉害的轻功。宋辰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准备去扶她。
　　琳琅却用剑抵着自己站了起来，“多谢。”
　　不知道为什么，宋辰觉得她身上有熟悉的感觉，让人莫名的亲近，“长夜漫漫，姑娘不打算说说是何人，所为何事？”
　　琳琅挪着步子到案几前坐下，扯下面巾，露出让天下男人都会晃神的绝色容颜。一张肤白胜雪的瓜子脸，眼角一颗泪痣，修眉端鼻，隐隐看得出梨涡，唇边的血迹反倒衬出一丝妖艳。琳琅看了眼面如冠玉的宋辰。眼前人穿着墨色的长衫，用金线绣了飞鹤，月光落在宽肩上，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屋内陈设，甚是简单，丝毫没有皇族的奢华，甚至有些简朴。“你……是宋辰。”该是疑问句，琳琅却用了陈述的语气。
　　“看来本王不受宠的名声，真是人尽皆知啊。”宋辰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娃，越发有兴趣了。
　　即便是现在这样不堪的时候，也没能掩盖琳琅的美，她有着很漂亮的脖颈，像天鹅一样，光洁细长。宋辰看着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银瓶，倒出一粒药，仰头服下。
　　“我叫楚琳琅。阿姐中了毒，唯有无忧草可解。”
　　无忧草，的确是临洋国皇室才有的东西。无忧树只在临洋国境内的会稽山上有，十年一结果，拨开果肉，里面的芯，便是无忧草。
　　“凭你的武功，不该被区区宫内护卫搞得如此狼狈。”宋辰起身将窗子关上，夜深了，风凉。
　　琳琅沉默了几秒，还是和盘托出，“我是被青莲教所伤。阿姐的毒，也是青莲教教主所为。”
　　“青莲教……为何要对你们下手？”，宋辰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缓缓开口。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该杀。那日我撞见青莲教四大护法之首青龙强抢民女，便动手杀了他。”琳琅说的时候，眸子里冷光一闪，周身散着寒意。青龙一向贪财好色，平日里手脚便不干净，毁了不少人清誉。那天抢的那个姑娘，尚未满十五岁。如此行径，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宋辰没有接话。四大护法自然很强，可单一个青龙，不可能伤到她。他等着琳琅接着说。
　　“青莲教找我寻仇。我没护好阿姐。” 琳琅垂眸，眼底尽是悔意。
　　“我用了手段，教主说无忧草是解药。”琳琅的手段，很简单也很有效，凌迟。
　　宋辰一挑眉，“你杀了他左膀右臂，重创青莲教。他说，你就信？”
　　“我没得选。阿姐中的毒，日夜都受蚀骨之痛，我没办法。”琳琅说着，又咯血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打算怎么办？”听见她说没得选，看见她眼神暗了暗，宋辰放轻了语调。
　　琳琅又拿出一个木盒，“这里面装着一颗丹药。服下之后，三个时辰之内，我不会有痛觉。拿药，离开。”
　　宋辰眉头又皱起来，这种药太过伤身，这女娃娃的小身板怎么受的住，而且三个时辰，太冒险，“你想好了？”
　　“我耽搁不得，阿姐每时每刻都受着蚀骨之痛，再晚，怕是会活活疼死。”琳琅已尽力调顺体内真气，只是此前被四大护法和教主围攻受的伤太重，又连夜躲开层层护卫闯进皇宫，实在是五脏六腑都在疼。
　　宋辰看着眼前人，只头上簪着一支银钗，鬓发已乱了，巴掌大的小脸上净是血污，唇色惨白，倒是一双眼睛，像小鹿的眼睛，还亮晶晶的。
　　宋辰想起来母妃死的时候。他才六岁。母妃得了病奄奄一息，可没有父皇旨意，竟无人敢救。那时候，他在太医院门前磕头，头破血流，血迹掩在漫天大雪之下，大约就像现在的琳琅一样，拼死，也想救在乎的人。
　　当初没能救得了母妃，这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消散不了，日夜受此折磨。父皇竟真的如此狠心，夜夜宿在宠妃丽妃娘娘宫里，对母妃不闻不问，只着人厚殓。人都死了，厚殓有何用。母妃死后，父皇也从未来看过他，像是他从来不存在。七皇子宋辰，在这宫中，像是透明人。
　　他要夺嫡，要做太子，要当皇帝。旁人以为他是觊觎皇权。其实他对皇帝的位置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只想让自己的父亲，那位高高在上，对母妃见死不救的王，后悔。
　　“我可以替你拿药，再帮你出宫。”
　　琳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也什么都没说，她以为宋辰这么做，是因为她有利用的价值。”
　　其实宋辰，并未想让她做什么，只是觉得，当年没能救母妃，今日有此机缘，能救她的阿姐，也算为母妃积德。
　　何况，传言临洋国七皇子宋辰是个草包，手无缚鸡之力，文韬武略样样不行，这不过是他做给外人看的。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师父。论轻功，他不如琳琅，可真要打起来，琳琅伤不了他。而且，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听雪楼的主子。
　　区区无忧草，不过举手之劳。
　　宋辰进暗室换了身夜行衣，出来看见琳琅虚弱得都快坐不稳了，对上她那双像是一汪秋水的眼睛，他还是心软了，“到榻上躺着吧。我很快回来。”
　　宋辰已经很久没有心软过。身为皇子，他不能显山露水，需得提防自己的兄弟。身为听雪楼楼主，他更要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没有硬心肠，他早就死了千百遍。很久之后，宋辰才想清楚，琳琅，就是他的劫数。躲不掉。
　　宋辰出去之后不久，琳琅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回到她小时候。她对娘亲为数不多的记忆，就是娘亲摸着她的头说，“娘要走了。阿琅要乖。羌芜会照顾你。”她曾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她甚至不记得娘亲的样貌了。
　　娘亲给她留了几本古书。古书上记载着一种玄妙的内功心法，名为飞燕决的轻功步法，和碧云剑剑谱。修炼这种内功心法，能具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只要伤不及心脉，都无大碍。羌芜是她阿姐，虽非血亲，却一直照顾她长大，无微不至。此番阿姐因她中毒，她自然，豁出性命也要救。
　　宋辰拿着药回来的时候，听见琳琅皱着眉呢喃了一句，“娘亲，别走……”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只小猫，和方才那个浑身杀意的姑娘判若两人，宋辰只觉得心里有块地方，钝钝的痛，便亲自打了盆水，坐在塌边，打湿随身的罗帕，把琳琅脸上的血污擦干净，露出白净的小脸，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竟独身一人能将青莲教剿灭，以前，怕是也受了不少苦。
　　在这宫里，宋辰见过美人无数，而琳琅的美，是很特别的。宋辰忍不住伸手，将琳琅皱起的眉展平。许是感受到宋辰手的温度，琳琅醒了，“你回来了。”
　　琳琅其实不喜欢别人触碰她，对于宋辰，却没有抗拒感。大概，她和宋辰本质上是一种人。
　　宋辰能感觉到她的亲近，他乐意看到这个小姑娘亲近他。“药拿到了。你告诉我你阿姐在哪，我差人去送。你的伤，至少再养十天。”
　　琳琅知道宋辰的安排是最为妥贴的，她小时候曾重病一场，此次受伤，连带着之前没好全的亏空，她的确承不住，更没办法避开皇城禁军。
　　“南巷街楚宅。阿姐叫羌梧。”
　　宋辰点了点头，走到院里，召来听雪楼第一杀手青舟。青舟落地无声，“主上。”
　　“青舟，把这药送去南巷街楚宅的羌梧姑娘。再派些人盯着。还有，把医女找来。”宋辰安排完便进了屋。
　　这是他最喜欢青舟的一点。青舟从不问为什么，也从未有他办不到的事。
　　“我听见他，叫你主上。”琳琅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不绕弯子。其实她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好奇。传闻中懦弱无能的七皇子，倒是很有手段。听雪楼，是一个极为神秘的赏金猎人组织。佣金极高，拿钱办事，从未失手过。宋辰，是听雪楼楼主。琳琅见宋辰薄唇紧抿，没有答话，也不再追问。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医女叩响了宋辰的房门。
　　“进来。”
　　医女拿着一个大药箱，单膝跪地，“主上。”
　　“起来吧。看看她的伤。”宋辰指了指躺在床上的琳琅。
　　医女愣了一秒，平日像是一块冰山的主上，洁癖严重到旁人碰他一片衣角都会不爽的主上，竟然让这个脏兮兮的姑娘躺在他床上？不过她来不急多想，宋辰的命令，绝不会重复第二次。感受到宋辰冷淡的眼神，医女忙过去给琳琅搭脉，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医女的面色也逐渐凝重。
　　“如何？”
　　“回主上。这位姑娘心脉受损，而且之前应该有重伤未愈，新伤旧伤一起，极为凶险。奴只能尽力一试。” 医女看了眼宋辰并不好的脸色，又看了看琳琅苍白的脸。
　　宋辰看出来医女有所隐瞒，冷冷地开口，“有话就说。本王养你，不是让你有所保留的。“
　　医女扑通一声跪下，“主上，这姑娘伤势过重，奴只有三成把握。”
　　“你能保她多久？”宋辰向来不喜欢废话。
　　“伤及心脉，失血过多，奴只能用护心草吊着她的命。”
　　琳琅闻言愣住了，她没想到竟有如此严重，护心草，已是极珍贵的药草，竟也只能吊着命。
　　宋辰左手揉着太阳穴，是不是他想救的人，老天爷都不给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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