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何必辞旧年

　　翠轩阁的招牌换了又换，最开始以宫里边儿新鲜的菜式招揽人，可后来清廷倒了，背后的老板也立不住脚，把合同一签,转让给他人，后脚就南下去了广州。

　　后来这新老板接手后，看着这招牌喜庆，也一直延用，想着开个雅居儿，供着这些个达官贵人们享乐。里头佳肴美酒那是样样不差，可生意却是清冷的很，底下人出了个主意，挑着漂亮姑娘们往里头带，陪着喝个酒，唱个曲儿，乱世里头赚钱，哪有清清白白的买卖啊。

　　老板清清淡淡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任底下人安排。

　　当时民国初年，袁世凯刚刚倒台，北边儿他的亲侄子就来捣乱，忙着派系斗争，北平城让他们搞了个天翻地覆。

　　这当儿口，吴家刚满六岁的小女儿也在这乱世里被人拐了去。七拐八拐地，就让刘管家撞见，从人贩子手里买她回了翠轩阁，当时外头下着雪，于是就取名冬雪，好听，叫着也方便。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吴家上下寻女无望，也渐渐地灰了心，只剩那吴夫人整日吃斋念佛，盼着当年那个可怜的小女儿能在外头好好过活。

　　这头的翠轩阁这些年生意倒是好了不少，管事儿的一直是刘管家，从不见这背后的老板，大家也不好奇，只管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儿，而外头的人只当是刘老板。

　　这天冬至，北平城正飘着鹅毛雪，北陵唐家的三公子坐着汽车来了这翠轩阁.....

　　“雪姐姐，京都大戏院的唐老板来了，咱去看看呗。”翠轩阁的姑娘雨落高兴地说。

　　“好呢，我记着他前几年演了一出洛神，凭着一副好皮囊迷倒了一票姑娘们，看来我们雨落妹妹也难逃这英俊的公子哥儿呀。”冬雪调笑到。

　　“雪姐姐，你又取笑我，但是听说那唐老板在戏台上扮的小青衣，一举一弄都能把人的魂儿勾去，这真人还不知道怎样好看呢，咱看看去吧，姐姐，他们快来了。”雨落说着就从二楼跑下去，冬雪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往一楼的正厅走去。

　　唐鄞仁正与相随的友人踏入门槛，刚迈入正厅一抬眼便看见了往此处走来的人，目光微微停滞，转瞬便移开了，问刘管家要了个雅间，便迈着长腿上了楼。

　　刚跑下来的雨落还没站定，就看着唐鄞仁从她面前走过，那因为惊讶或者惊喜而张开的小嘴就一直没合拢。

　　直到冬雪晃着手在雨落面前停下，“这唐老板就这么好看呀。”雨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冬雪说道：“雪姐姐，这不是头一回见到真人嘛，不过是真的好看。”

　　刘管家在后台偷偷瞧着雨落这模样，倒也有心成全这丫头的心思，便唤来冬雪、雨落去伺候着，倒也满足了小姑娘们一睹北平城名角儿的想法。

　　冬雪端着茶上了二楼的雅间，给几位添了茶，又稍稍打量了一下唐鄞仁，西式儿的装扮，头发也是利落，这皮肤也是真白净，比女子还胜呢，“倒也像是个小白脸子。”冬雪边往回走边小声嘀咕着。

　　唐鄞仁耳朵动了下，笑着瞧刚才那姑娘走出去，眼神眯了眯。这个时候，元福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附在唐鄞仁耳边儿说了些什么，唐鄞仁便扭头对随行的二人摆了摆那双骨节分明又分外白嫩的手：“今儿还有事要忙，先走了，你们......别玩儿太过啊。”说罢，和元福走出了雅间，来到刘管家在的后院。

　　“你说说唐鄞仁，把咱们约出来玩儿，结果他到先走了。”只留下召彦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跟霍燃抱怨。

　　“刘老板——”刚刚与唐鄞仁一道的召彦朝刘管家喊“找几个唱曲儿的来！”

　　“好嘞，几位爷稍等。”说着转身便瞧见了冬雪和雨落，便让她们收拾收拾，拿上琵琶去了。

　　到了雅间，冬雪和雨落朝他们施了施礼，看是刚才的几位，却独独不见那位“小白脸子”，冬雪神情间倒也并未表露出什么，眼瞅着雨落那灰扑扑的小脸儿上写满了失望，冬雪便在暗处拽了拽她的袖子，雨落这才回了神儿，依然是雨落弹琵琶，冬雪唱曲儿，一拨一挑，冬雪温温婉婉的声音响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边儿先走的唐鄞仁来到了后院儿刘管家平时办公的房间，还是十年前的摆放，翠绿的台灯，边儿上摆着母亲雪燕年轻时的照片。

　　十年前，唐鄞仁也不过刚刚十六岁，彼时的他，还在母亲曾经待过的戏班子里学戏，大好青春的光景，肆意快活的年纪，却因为母亲的突然病逝而不得不回到唐家，开始学着如何在这个偌大的家族里留有一席之地。因为是母亲用她的生命换来了他重归唐家的机会。

　　刘管家不多时也进来了，“爷儿”，他看见唐鄞仁落在那照片上的目光，唐鄞仁听到声音随即转身，向刘管家微微颔首，称呼了一声：“刘叔”

　　“爷儿，有些日子不来了，若是想太太了，过年过节的便去看看。”刘管家如是说

　　唐鄞仁听着无声地笑了笑，接着说：“这些年多亏了刘叔在身边儿帮衬着，也才难得在唐家争来了一方好活。”

　　“爷儿快别这么说，太太生前仁慈善良，于我有大恩，临走交代我好生照料你，却也没替你挡掉半分灾祸，如今爷儿势头刚好，倒是我有愧于太太的嘱托。”

　　唐鄞仁搭了搭刘管家的手，道“刘叔整日替我打理着翠轩阁大大小小的事，我如今倒是有些起色了，却也离不开您的帮助。”

　　刘管家听到这些话，自然是心里一阵暖，他是看着唐鄞仁长大，这许多年，并无妻儿，也早已将唐鄞仁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爷儿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儿要交待的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十年前您领回来的那些暴乱里走失的孩子们，现如今，在翠轩阁的还有多少？”

　　“十年前领回来的，零零散散是有七个，三个女孩儿，四个男孩儿。前几年有几个孩子长大了，说想去外头寻些好营生，便让他们拿了些银子去了。”

　　“刘叔可曾记得当年有个大约七八岁的姑娘，脖子上挂着一块刻了吴字样的玉?"

　　刘管家想了想，接着便肯定地答道：“有，当年的孩子们，数她穿戴着整齐，一看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只是当年碰到她的时候，小姑娘发着高烧，只能先把她带到租界的诊所里治疗，等她醒了，问她什么她都不肯说话，没办法，把她带回了翠轩阁。爷儿刚才想必也见着了，就是翠绿衣服，端茶的那个姑娘。”

　　“可有名字？”

　　“是大冬天捡到的，就起名叫冬雪了。”

　　“倒也是个应景儿的名儿。”

　　“爷儿，可有安排？”

　　唐鄞仁不浅不淡地“哼”了声，便起身让刘管家好生照料自己的身体，走了出去。

　　再来看这边儿的召彦，他可是翠轩阁的常客，看着冬雪和雨落面生，又瞧着是在好看，便叫着管事儿的来问，“召少爷，这两个姑娘是自小养在阁楼的，今年方满二八，今儿是第一次唱曲儿，不怪您看着面生。”

　　“自小就在这阁楼？模样倒是标志，继续唱吧。”召彦说着便视线已经落到了冬雪身上。

　　既是自小养在这阁楼的，刘管家又护着，倒是也为她们省了不少灾祸。

　　“唐鄞仁倒是先走了，也不说来听听曲儿，这曲儿可是他一直爱听的。”召彦抿了一小口茶，朝旁边那人说着，可那人也只是笑笑没应。

　　而唐鄞仁拜别了刘管家之后，来了戏院听他同门的三折子戏。之前唐鄞仁年少时曾在沈氏戏院学徒，沈丘之算他同门，只是后来唐鄞仁成年后自立门户开了京都戏院，而沈氏戏班子被同行挤兑南下去了安平城，近两年回来，在唐鄞仁的戏院大摆三天戏台，想把沈氏戏院的人气聚一聚。好歹都算同门，首次在北陵城登台总是要来瞧一瞧，省得世人总说他唐鄞仁冷血寡面，再按一个同门不合的名声。

　　他刚一坐下就听台上人开口唱了两句儿《苏三起解》，扮相是不错，唱法倒也是常规，只是听得人却兴致不高，耳朵边儿净是响着冬雪那句“小白脸子！”

　　唐鄞仁抬起自己那双玉色的长手，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出现一抹不易觉察的笑。

　　刚想着，召少爷的小随从就应时地跑来了：“哎呦，唐老板，我家少爷说让你回去翠轩阁听曲儿，这可让我跑断了腿！”

　　唐鄞仁看到来人，低笑了下，让元福给了那小随从几张毛票，做辛苦费。“这怎的还专门差人来请我去听曲儿？也罢，走着。”

　　一脚正踏入阁中，就听着楼上脆生生的唱词与爽利利的琵琶声，听着这唱词，他微怔了下，跟着随从上了楼，瞧见那位唱词儿的姑娘，想着刘管家说起那位翠绿衣裳的端茶姑娘，又细细打量了起来，那姑娘皮肤胜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含着一汪清清漓漓的水，倒是那唇色，虽然涂了胭脂，却还是干干巴巴，惹人心疼。那双眼睛倒是让唐鄞仁想起了年少艰苦时不多的一点甜头。

　　“唐鄞仁，这一进来就看着人家姑娘，人家第一次唱曲儿，你倒把人家姑娘羞得没法儿唱了。”召彦不正经的笑着道，打断了唐鄞仁的思绪，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打趣召彦。

　　“我差点儿忘了咱们召大少爷可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儿啊。”唐鄞仁回道。

　　“那是自然。”召彦摇头晃脑地说道，而坐在旁边一直专心听曲儿的霍燃应道：“也难怪凤鸣楼的姑娘们总是见了你就抱着撒不了手，对吧‘召二哥儿’！”这话一出，整个包厢里的人都笑出了声，雨落是个没心眼的丫头，也数她笑得最大声。

　　召彦急得跳脚，唐鄞仁却是眉眼弯弯，一副清润模样，看着冬雪在那浅浅抿着嘴巴。“这姑娘，嘴巴明明那么干，还老爱抿着愈发地干巴。”唐鄞仁心里想着。

　　恰好上一首曲子也唱完了，便又换了个曲儿，继续唱着这淫词滥调。

　　“诶？这位姐姐，怎的又换了首曲儿，我专门叫这位唐老板来听你唱曲儿，还得是刚才那首才能入他的耳。”召彦说着睨了唐鄞仁一眼。

　　“倒是无妨，小曲儿而已，听得让人舒服就行。”唐鄞仁朝着冬雪说道，冬雪回看他的眼睛，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好似盛着一汪水，果真是比女子还要有情。

　　旁边雨落拨弄着调子，似在提醒她，冬雪方才回过神来，继续唱到“年方十八正青春，却让青丝断情丝......”

　　冬雪说话的声线有些哑，可她唱起歌来又显得空灵，唐鄞仁听着欢喜，摸了摸大衣口袋想着给个打赏，却摸出了四妹昨日强塞进他口袋里的几块太妃糖，便都拿出来，递到桌子边，冬雪和雨落都停了声，只听见唐鄞仁眉眼淡淡，温温地看着冬雪开口道：“尝尝。”

　　冬雪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心里嘀咕：“这人，拿着几块儿糖果便当了打赏么。”

　　冬雪拿起那块儿被紫色糖纸包着的太妃糖，是块褐色的东西，没见过，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唐鄞仁看着冬雪犹豫的样子，便拿起来一块剥了糖纸放进自己的嘴巴里，又开口：“很好吃。”说着又拿起一块，替她剥了糖纸，递到冬雪的嘴边：“小姑娘不尝尝吗？”冬雪不好拒绝，便就着他的手，咬过那块太妃糖，轻轻一咬，口中溢满了可可液块的滋味。冬雪觉得很甜，很好吃，只是它的味道有一些莫名的熟悉感。

　　“怎么样？”唐鄞仁看着冬雪那一双猫一般的眼睛问道，“刚开始很硬，轻轻一咬就流出来些汁水，很甜，很好吃。”冬雪答道。

　　唐鄞仁笑了笑，摸了摸冬雪的脑袋，说着：“若是爱吃，便叫刘管家出去买些，它叫太妃糖。”唐鄞仁的这个举动让一旁的召彦和霍燃，还有抱着琵琶的雨落都吃了一惊。

　　可以说，召彦和霍燃和唐鄞仁成为狐朋狗友这么多年都没见他对谁这么有耐心，这么亲近过谁，今天倒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几个人玩到深夜才走，待三人走后，雨落才放开了性子：“雪姐姐，这唐老板果真是能扮青衣的人儿，真是比画报上头的明星还要好看。”

　　“可是过了看唐老板的瘾？”冬雪那双葱白的手捏着小雨落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蛋儿，雨落喊了声“疼”，细声细气的，冬雪听着愈发觉得可爱。

　　却又怕真弄疼她，便撒了手，在雨落耳边轻声说：“走，我今儿问管家要了些干桂花儿，做了些桂花糕，你不是爱吃这个，去我房里给你拿两盘。”冬雪的气息落在雨落脖子上，雨落听着，觉得脖子发痒，但心里高兴得紧，“还是你对我好。”雨落往冬雪身上蹭了蹭。

　　二人便一起去了冬雪的房间里取桂花糕。

　　“雪姐姐，我才谈曲儿的时候，看见唐老板看了你好几眼呢，还替你说话，你说——”雨落犹犹豫豫地问，后半句话始终说不出来。

　　“说什么？我的雨落妹妹，你还小呢，咱们这翠轩阁往好听了说，是个高级的酒馆阁楼，其实和说白了，就是那些达官贵人们的消遣之地，你看到的那些呀，不过都是些逢场作戏，咱们和那些公子哥儿们，又如何能妄想着留存几分情意呢？”冬雪边说边喂给雨落一块桂花糕。

　　雨落听了，心里暗暗开心几分，抱着冬雪的胳膊又蹭了蹭，说了些温情儿话，直到冬雪要睡觉了才回到自己房间。

　　之后的一连好几天，他们三人每天来这儿，晚些时候依然会留在这儿吃饭听曲儿，每次都要冬雪来唱。冬雪也乐得，毕竟这几次给的打赏都不少。冬雪心里想着，等攒够了钱，就带着雨落寻一处院子，之后吃吃喝喝，过清闲日子。

　　冬雪以为这日子也许真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着，无需惊喜，也不要波澜。

　　只是这几天，唐鄞仁不来了，连带着那二人也不来了，“不来便不来了吧，只是少几两碎银子，再多攒些时日便好了。”

　　冬雪就只当是富家的浪荡公子图几天新鲜罢了，心里倒是坦然，依然收拾干净自己的日子，把每一天的太阳都挂在自己的窗台上，认真对待。

　　到了冬至的这天，刘管家也高兴，张罗着厨房包饺子，是最普通的猪肉白菜馅，包好了送几份给跑堂的，又给唱曲儿送几份，虽然是最普通的猪肉白菜馅，冬雪和雨落两个人围在一张小桌子上，蘸着腊八醋，吃着也十分欢喜。

　　“刘老板，这张罗的还挺热闹。”还是温润又带几分调笑的语气，冬雪在楼上一听，便知道是他来了，可她还是继续吃着她的饺子，没理会楼下的动静。

　　“还是老规矩，哦不，还是只给我来几碟菜吧。”唐鄞仁笑着朝刘管家点了点头，径直往楼上走去。冬雪听着他不徐不疾的脚步，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好像她的心跳也跟着这个节奏跳动起来了。

　　“菜来了爷儿，今儿个是冬至，厨房包了饺子，大家都吃得欢喜，也给您送了一盘上来，也不知道对不对胃口。”是刘管家亲自送菜上来的，冬至想着让下人们休息着。

　　唐鄞仁拣了一个蘸着腊八醋送进嘴里，“好吃啊，刘老板，是像......没事了，刘老板，你先忙。”刘管家正迈出房间的时候，唐鄞仁的声音又响起：“那几天唱曲儿的姑娘，要是没什么事，就过来吧，只唱个曲儿。”

　　冬雪才吃了饺子，又想睡，偏偏唐鄞仁叫，只得过去，也没挂什么表情，进了雅间，直直地就坐在就近的椅子上，也没往唐鄞仁处瞅。直接开口问：“唐公子今儿想听什么曲儿？只是这琵琶不再，即便唱出来也是干涩难听。”

　　唐鄞仁挑了挑眉：“我今儿个还真想听一回又干涩又难听的曲儿，不知冬雪姑娘还能否如在下的意。”

　　“不敢，这翠轩阁来的就是客，有钱的就是主儿，主儿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唐鄞仁倒是低笑了两声，也不再辩驳，倒是看着这姑娘一副不情不愿的迷糊样子想发笑，正想着，冬雪低低的，婉扬的音色传来，把他的思绪又带到了另一般场景，却是与此情此景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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