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缚少年花子君]做个好梦

　　昭和七十年，日本经济飞速发展，迈入号称「买下全世界」的黄金泡沫时代。膨胀的物质与金钱将战后破碎的民族自尊心重新黏合——没有日本人办不成的事，没有日本人买不到的东西，一切似乎都触手可及。

　　但这些都与远离发展中心的乡下生活无关罢了。

　　油牡丹含着苞，被人连枝带叶一起剪下。粟岛绮罗捧起一朵放在鼻尖嗅了嗅，随手放进身后女佣挎着的篮子里。临近正午，管家站在廊下提醒她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小小姐是想在饭厅用餐还是在花厅？”

　　三月初的日本，天气还很湿冷，尤其是与海滨只隔了一座山的城郊。粟岛绮罗勾着手指将长发挽在耳后，把花剪递给女佣，她脱下被露水沾湿的鞋袜，赤脚踩进室内，“花厅吧，帮我把收音机拿来。”

　　吃完饭她回房睡了一会儿，起床后跟着家庭教师学习数学，接着是花艺。等送走最后一位老师，太阳早已西垂。路过会客厅，她注意到长桌上摞起高高一堆系着缎带的礼物盒。管家解释，“下午小姐派人送来的，里面还有润二阁下旅行带回来的手信。”

　　对方口中的小姐，是她的母亲，粟岛家的掌上明珠，没结婚也没嫁人，却生了她。至于后者，那是对方为她挑选的未婚夫。

　　润二阁下喜欢娇小丰腴的女性，所以她得严格控制自己的体重与仪态；润二阁下也欣赏知书达礼的淑女，所以她得通学诗歌、精于乐器；润二阁下还曾留学法国，所以她还得擅长法语——每日该做些什么，未来该做些什么，她的母亲都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只需按部就班走上对方为她铺就通往罗马的大道就好。

　　原本该是这样的，原本应是这样的。

　　……

　　“破了个洞？”

　　合上书，粟岛绮罗抬眼看向管家。她的肩头披了一件薄樱色的丝织外褂，缺少日晒的脸透着一种病态的白，此时像一朵雨打的油桃花蜷在躺椅里。

　　最近一个多月，宅邸里莫名其妙坏了不少东西（也丢了不少），但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所以佣人们都没怎么在意，只当是谁不小心犯了错藏了私。但这次不一样了，书房里的地毯莫名其妙溅上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污渍，还烧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这张地毯是粟岛绮罗去年收到的礼物，是她母亲的某个情人从摩洛哥带回来的，用骆驼毛与高绒羊毛手工编织，价格昂贵。宅邸上下没有哪个佣人能掏出这笔钱，但不管怎样盘问都没找出犯人，也没有谁站出来主动担责。

　　管家再三保证一定会揪出那个人，但粟岛绮罗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视线重新落到书上，“没关系，换掉就行了。”

　　原本也不是心爱的物件，坏了便坏了吧。

　　她原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结果没两天，厨师长气红着一张脸跑到她面前打报告，说她的晚餐不翼而飞了。

　　“我特意一大早就去市场，好不容易挑到一箱上好的萤乌贼，打理了半天，现在居然就只剩下三个空盘子！”

　　不仅如此，佣人们的晚餐甜点也被一扫而空。

　　闻讯聚集在会客厅外的佣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但就是没有人站出来承认或是举报。

　　“是不是有人偷溜进来了！说不准就是那个通缉犯！”

　　突然，有人高声道。

　　前几天警察专程上门拜访，说上周六有一名重刑犯越狱了，监狱离这里不过十一二公里，让他们近日要格外注意。当夜，潦草地吃完简餐后，管家将宅邸里的佣人们召集在一起，打算将这座四层洋房里里外外搜一遍。

　　“小小姐，您不怕吗？”

　　“怕什么？”

　　粟岛绮罗换好睡裙从屏风后走出来，边走边拢起头发将它们编成一条松松垮垮的麻花辫。她爬上床拍拍柔软的靠枕，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小说与热牛奶，“这间屋子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

　　“但像悬疑小说里面写的，那人一定还待在屋子里……说不定哪面墙壁后面就有密道或者暗门！那个人正躲在里面睁着一双眼睛看我们呢！”

　　年纪没比她大上几岁的女佣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吓得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劲儿地搓胳膊。粟岛绮罗听了觉得有意思，舔掉嘴角粘上的奶皮，问为什么是悬疑。竖起手中的书，她说，“说不定这是灵异事件呀。”

　　封皮上青面獠牙的妖怪瞪着狰狞的眼珠子似乎要蹦出来。书背上黑底红字，恰是《百鬼物语》。

　　女佣愣了愣才嘟着嘴将收音机插上电源调到她经常收听的频道，“小小姐别想吓我，世界上才没有鬼啦。”

　　「有的哟。」

　　口琴缠绕着萨克斯，配着大提琴与手风琴，泠泠乐音从喇叭里流出，冲淡了黑色恐怖。清亮月光下，房间里的两个女孩，一个正踮着脚尖放下床幔，另一个躺在柔软织物里垂眼看书。

　　空气里荡起稀薄的笑声，天真又讥诮。

　　「这个世界，当然有鬼存在啦。」

　　噼啪一声，火花迸溅。

　　毫无征兆，整座洋房突然跌入黑暗。

　　“怎么了！”、“跳闸了吗？”、“下去看看！”、“去库房把煤油灯拿来。”、“快去看看小小姐！”

　　寂静深夜，任何一点响动都被无限放大。粟岛绮罗支起身子，女佣似乎被什么绊倒了，摔得还不轻（动静很大），但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上面。

　　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像蛇一样，温柔又狭昵地圈住了她的脖子。

　　白色床幔在风中轻轻柔柔地摇摆，正中间倏然钻出一颗猩色火星，伴着一股织物燃烧的焦味，一行字缓缓勾显。

　　【晚上好，小~小~姐~】

　　*

　　“小小姐？”

　　许久都没得到回应，女佣疑惑地看向小主人。

　　粟岛绮罗倏然回神，掀眼看向对方手中举着的新和服，水色的底绣着菖蒲，娟秀精细。礼物盒里还有一条鹅黄色宽筒式腰带，丝绸质地光滑粼粼，是来自福冈的献上博多。

　　“很漂亮，下次参加茶会就穿这件吧。”说着她的思绪又散开了，“我想回去睡一会儿。”话落她便起身朝楼上走，边走边交代，“不用来叫我，我睡醒了自己起来。”

　　回到卧房锁上门，她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早上偷偷备下的糖果与点心只剩下一堆破破烂烂的包装纸。她弯腰想捡起来，指尖刚触到糖纸，这些碎片就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徐徐缓缓地整队排列浮在空中，火苗凭空燃起，细刻般烧出一个个小字——

　　【今】【天】【的】【糖】【没】【有】【上】【次】【好】【吃】

　　她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回想昨天她准备的是什么糖，今早留下的又是什么。

　　「“你是幽灵？”

　　【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更多人称呼我为怪异】」

　　那个月夜已经过去快一个星期了。

　　那晚之后，自称是怪异的幽灵成了她家的常驻访客，说这里死了人又召唤了他，在他帮助对方实现愿望前要在她家叨扰一阵了（原句是要在她家玩几天）。粟岛绮罗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欣然接受了这位来自彼岸的客人。

　　屋外阳光明朗，雀鸟三三两两地挤在枝头。而房内，空气却有些安静凝滞。

　　上周末过生，粟岛绮罗得了一支中古花瓶，那是她近日最喜爱也是最珍惜的器物了。而现在，花瓶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油牡丹泡在水里，莹白色花瓣被水浸润，败色凋零。

　　【生气了吗】

　　撕拉一声，床头杂志的其中一页无风自动，飘到眼前缓缓烧出一行字。像是觉得不够似的，对方又添了一句。

　　【我是故意的】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粟岛绮罗垂下眼复又抬起，开口时调子虽然还是细细柔柔的，但比起往日，要刻板几分，“我要换衣服了。”

　　【生气啦】

　　“没有。”

　　【明明就有】

　　“那便有吧。”

　　【好冷淡呀】

　　没有体温的胳膊从身后环了上来，像液体做的猫，赖在她背上。初春本就不算暖和的天气，此时更像吹来一股刺骨的风。粟岛绮罗打了个颤，连带心底那点忿怒也跟着抖散了，被对方那理不直气也壮的态度。

　　她叹了口气，再次低声问，“你出不出去？”

　　【我出没出去】无形的手勾起她的一缕发在指尖绕啊绕，【绮罗也不知道吧】

　　虽然从未听过对方的声音，也不知道对方说话时爱用的语气，但莫名她很笃定——身后这只怪异现在一定很得意。

　　“好吧，你欺负我看不见，那我便看不见吧。”拆下簪子放进妆奁盒，她抬眼，梳妆镜里除了她自己，就只剩下一缕飞扬的发，“以后不管你写什么我全当看不见。”

　　说完她等了等。对方除了重重扯了扯她的头发以示不满外没再传递什么。卧室恢复安静，只留墙外树影在春风中簌簌响响。

　　换了睡衣写完回信，粟岛绮罗躺上床准备小眠一会儿。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风拂过，什么东西枕在身旁。冰冰的，却也是柔软的。

　　是那个怪异。

　　但她困极了，仅剩的清醒全在还没看完的小说上。

　　“床头的书…不准撕来传纸条……”她喃喃道，“听见没有…不然我就…把你…”

　　带着学生制帽的黑发怪异撑着脑袋，看着陷进梦里的人类女孩。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后文，蜂蜜似的瞳仁弯了弯，伸出手指点了点女孩侧脸，像猫咪守着自己的鱼缸。

　　「不然你就把我怎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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