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照夜白

作者:方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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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房山偏僻,却有一座极美极奢的园林,铮园。

      此园依房山傍萧水,占尽地利,有半山之广。乃是南都执耳,顾五小姐的产业。

      她富有南都江山,一座园林,实在不算什么。不过此处乃是她经年办公之所,接见臣属,案牍劳形,都在铮园。

      南都百姓都道铮园于她有十分特殊的意义,或许这是她所打造的一座用于藏娇的金屋。

      然而这也只是百姓茶余饭后的揣测,众所周知,顾五小姐至今未婚,但洁身自好,不恋声色,一心扑在公务上。

      她身处权势与财富的巅峰,与北都的都督平起平坐,却好似无欲无求,也怪不得她能成为顾家领袖,南都执耳。

      说起这位南都执耳,顾五小姐,她并不是多么聪明伶俐的人,资质平平,最拿得出手的天资是脸生得端丽。因并不同一般女人的娇美可人,难免有人嫌她不够闺秀,所幸她曲线曼妙,高挑健康,从背影看身姿婀娜,算得上是难得的美人。且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出身,气质是一等一的高华。

      常人常常因她通身的气度忽略她的长相,毕竟是南都顾家的执牛耳者,跺跺脚,南地这半壁江山要抖一抖,且北地也有余震。

      她这一生,真是天道酬勤的最佳诠释。莫说整个南都,便是一个顾家,多少钟灵毓秀的子孙,多少老谋深算的狐狸,最终却是一个出身不如何、资质也不如何的女人坐上了头把交椅。

      非嫡非长,没有捷径,就只有天道酬勤。

      顾五小姐极有自知之明,但她实在心有野望,她要摘下天上的晨星来。最初,她卑微又无能,一心向他,偷眼一望就心满意足。可命运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她,那颗晨星坠落西乌,永不升起,星光碎了一地。

      她惊闻时犹如烈火烹心,连灵魂都被一场令人窒息的大火烧成了灰。但是,万万没想到,她也有为此窃喜的一日。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若非那星从天上坠落人间,她如何能将孤星藏于金屋,只准照她一人?

      有一件事,自她发迹前便着手准备,终于将得偿所愿。从来风度翩翩的顾五小姐丢失了风度,不以物喜的南都主人欣喜若狂。

      一切情绪,都发端于一只从北都——遥京飞来的信鸽。飞鸟殷勤,为顾五小姐带来四个字:天将缟素。

      这四个字触目惊心,也大逆不道。虽然南北裂江而治,但祖上都是大周,如今各自都不称帝,北有都督,南有执耳,毕竟同属一源,南地还是以北地为尊,年年向北都朝贡。

      南地执耳肆意窥探北地都督的生死,不臣之心昭然。

      然而,旧主已死,新主未立,何来君臣?

      顾五小姐慢悠悠地抚着鸽子翅膀,眉梢嘴角都挂着笑意。她素来风度翩然,轻易不动喜悲,但如今,却显得极为高兴。

      因这高兴是为了北地都督之死,便显得有些冷酷,且耐人寻味。

      一旁伺候的谋士极有眼色地准备笔墨,顾五小姐伸手接过来,思忖片刻,珍重下笔。

      “决不容失。”这四个字实在有些奇怪,毕竟这几乎等同于一句废话。

      顾五落笔坚定,笔墨饱满,字节遒劲。她一向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御下极严,手下人一向得力。

      一向慎重绝不多言的顾五小姐这样写来,必然是极为重要之事,才能有这样极为慎重的叮嘱。

      那谋士不禁深思起来,顾五小姐在所谋之事,必然不小。

      凡是事关遥京之事,全部是顾五亲力亲为,不容别人插手,也不会向谋士下属询问建议,便是她最信重的谋士杨虢洁对此也不清楚。

      “这是何等大事,值得您如此托付?”杨虢洁半开玩笑地问道,他一向与顾五亲密,堪称其左膀右臂,除了遥京的事,杨虢洁对顾五几乎了若指掌。

      顾五心情似乎不错,将鸽信绑好,喂了几粒谷种后放飞了信鸽,竟也回以玩笑:“终身大事。”

      杨虢洁一顿,神态颇有些不自然,强笑道:“怪不得,不管是华章才子或是英俊儿郎都不得您意,原来是心属在北。”

      “你看你,脑子里天天是这样的事,怎么还打着光棍?此事非比寻常,我汲汲营营全是为此,自然是我的终身大事。”顾五大笑一声,“莫非虢洁有意,我倒是可以做个媒证婚。”

      顾五面色一肃,望着杨虢洁,道:“不瞒你,我早已有意中人。他于我曾是高岭之花,不可攀折。如今,终于等到机会,可笑时至今日,我仍然畏惧摘下他。”

      杨虢洁自知自以为潜藏的心思必然早已为主公所洞悉,从先不说是为了稳住自己,现在大业将成,就算挑明,可以高官厚禄慰之。即便自己现在抽身而去,于她不过损失一枚棋子罢了。她如今已经富有半壁江山,人心所向,天下才子都愿意为她效犬马之劳。顾五心有畏惧,自己何尝又没有呢?

      杨虢洁也并不敢攀折心中的高岭之花,只得苦笑道:“不敢劳烦主公大驾,您大事未成不成家,我辅佐主公,哪敢成家?”

      “唉,虢洁你呀。”顾五小姐叹息了一声,她望向窗外,春花正是烂漫的时候,桃英如雨,落了一地,枝头春意正好。

      只见顾五小姐站起身,她几与杨虢洁同高,身段修长,一身素色缎衣,行至春色中,折了一枝桃花。

      杨虢洁跟在她身后,也是素衣,两人站在一起宛若璧人,般配极了。

      而顾五手执春意,遥望北方,对身后之人道:“我听北都人都将首都叫做北京,咱们南人却将之叫遥京。从先我心想,既然这么巴巴盼着回北京去,何不求得统一,何苦一直望着望着;而既不回去,又何苦年年上供。明明平分秋色,平白矮北方一头称臣做什么。”

      这枝春花极衬她,为她端丽的容颜,增添了一抹娇色。

      也令杨虢洁不禁,目眩神迷了片刻,她求不得,他也求不得,原来都苦。

      杨虢洁回过神来,低头思索片刻,道:“我这倒是有句诗,不知主公听过没有。”

      “念来听听。”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杨虢洁平平道来,却有一种别样的触目惊心。

      他在试探顾五。放下情肠,他是谋士,应当为主公前途计。

      “倒有骨气。”顾五注视着手中的春花,她是如何聪明伶俐,当然知道杨虢洁在试探什么。

      然而,只闻听这位南都执耳话头一转,道:“十年前,忍寇十万水师来犯,临照海关洞开,忍贼登我南岸,劫掠边城。南海提督勾结外贼,佯赶实放,贼寇得寸进尺,屠戮沿海四城,血流飘橹。南海提督畏而自杀,总兵溃逃,国门大破。”

      杨虢洁心知这确实是近代以来南都最耻辱的一段历史,但并不知顾五提及是何用意。

      “当年,我受家族派遣,正在此地当差。”顾五听见杨虢洁倒抽一口冷气,杨虢洁与顾五相交多年,却并不知她竟然还有这段故事。

      “如今临照海关的红壤蓝海是天下闻名的盛景,然而十年前,是海民与士兵的鲜血染红了临照海。战后,是我带人焚烧尸体,将受难城池中的血壤一铲一铲翻出来运到临照海关。临照三十里海岸线,血色十日不退。”

      顾五小姐当年,只是顾家小五,回想起这段血色经历,以及那个血色中仍然一身霜雪一样的人,不禁悲从中来。

      那个人,那颗孤星,照耀了她,也普照了临照海,多少生民受他恩泽,免于流离,整个南都也因他免于山河破碎。

      他待天下人以厚诚,以热血,这天下却薄待他,回敬以刀戈,以病殁!

      何其不公!何其难平!

      顾五郁声道:“南方太富庶了,外敌都被北人拒在雁门关外。咱们的兵勇安逸过头,忍国不善陆战都能将我们打得节节败退。若非北都少都督驰援,后果不堪设想。”

      十年前,南北关系紧张,正在冷战期,南人拒不向北纳贡已有数十年之久。

      忍寇叩关,屠戮边民,当时的南方执耳犹豫是否向北求援,北都的少都督却已经先一步亲至坐镇临海。

      孤星照夜白,千骑卷平冈。

      说的正是这位先少都督率五百亲卫日夜驰援临照海事。鏖战数月才成功将忍贼打回老家,这一战可谓毕其功于一役,终究血浓于水,南北至此相和,恢复南贡。

      顾五却神色一狞,紧紧握住春枝,新鲜娇嫩的桃花零落一地。

      临照的海潮退却了,那位夜明星却——顾五的眼神又凄又厉——

      因巫致祸,病殁。

      这血淋淋的六个字时常挂在顾五心头,每一念及便心如刀割。

      这世上没有神佛,她不信鬼神,更不相信这鲜血淋漓的六个字。所以,当年,她向嫡姐借走一双汗血马,日夜换骑,驰至北都——遥京。她一路遥望北京,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师傅要将它叫做遥京。

      百年前,裂江而治,当年人已经作古,但是渴盼大周往日的荣光,渴盼回到故乡的期望,却传诸世世代代,刻在骨血里,永不能消融。遥京那么遥远,却始终寄托了一丝希望,毕竟它就坐落在那里。

      等到她风尘仆仆地驻在遥京城下,汗血马已经跑死一匹,剩下的这匹叫她一吁前蹄扑在尘泥里。

      她也紧跟着扑进尘土,借着万金换来的度牒才得进城。

      她十四岁就开始为家族效力,彼时全副身家当不过十万金,已有半数献给嫡姐方得到这两匹宝马,只剩下几万金上下打点。

      散尽家财,方才终于得知,她的夜明星,只是坠落,却并未粉碎。

      喜极而泣之后,她大病一场,因为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举目无亲,寒病交加。内心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甚至路过一所破庙破天荒地入内跪拜。

      她明明没有拥有过,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满足,得意到甚至向平时绝不一顾的神佛低头。

      这在顾五眼中看来并非她向神佛屈服,而是向这些自诩慈悲却从不显灵的神明,施以炫耀,施以嘲讽。

      在北京蹉跎了将近一年,她为求医做过药铺学徒,病愈后应聘花楼管事,毕竟她的度牒并非多么清白,只有去花楼这种不怎么清白的地方才能直接就任管事。

      实际上她早早就攒够了南归的盘缠,却并不急于回去,从她获知那人未死的时候,她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而从下定决心的那刻开始,她就已经在做了。

      得益于这段经历,顾五虽然并未完全摸透北都的三教九流,但是她已经将种子种下去,将来,这些种子都将成为她盘根错节的势力,成长为参天大树,成为她的耳目与双手。

      顾五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将委顿的花枝抛在地上,对杨虢洁道:“因此一役,我方知道,不管如何龃龉,南北始终都会守望相助的。小时候,老师们常向我们唠叨,遥京如何如何。经历过临照海战,我才能体会到那些老学究的心情,虽然我诗文做的不怎么好,但四书五经,终究都是周人所传。无怪乎文人难免会以遥京作寄。”

      对于杨虢洁的窥探之意,顾五小姐一笔带过,即便是面对心腹仍然不肯暴露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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