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君卿卿

　　珉帝平复了好大一会儿，才捋顺了气息。
　　魏梦琬瞧父亲站立不稳，唯恐他中的毒再有反复，赶紧搀着他坐下，满脸紧张。
　　反倒是珉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罢了罢了，朕做的事，也足够他记恨了～”
　　说罢，他还笑了两声，只是道不尽的悲怆压抑。
　　“父皇当真觉得大哥只是因为记恨，才会说这些话吗？”魏梦琬皱着眉头。
　　“难不成还有其他缘故？”珉帝疑惑了。
　　“父皇说要当众传位于大哥，可知此言不切实际……”魏梦琬轻轻埋下头。
　　她一开始也以为大哥只是心中不忿才会出言激怒父亲，但越听下去越觉得不对劲。
　　然后，她懂了……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若这一朝之内，出现两位太子，不知父皇如何自处呢？毕竟……林相辅佐您多年，二哥行为又不失为妥当……”魏梦琬的声音越来越轻。
　　大哥表面看来为人刚毅暴烈，实则性格柔软重情，你若待他一分好，他必十倍还于你。
　　而纵使你曾待他百般不好，他也会因为一声道歉，尽释前嫌。
　　那声“父皇”，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哥是想帮父皇揽下一个‘国君失信，出尔反尔’的罪责呀！”
　　那份赤子之心，赤诚到让她心疼。

　　经魏梦琬这一提示，珉帝恍然大悟。
　　林丞相帮他做了那么多不能曝露于众的事，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下护身符，又怎肯轻易让帝位旁落，尤其是落在黑龙身上。
　　“但是……但是朕怎能让龙儿担这个恶名声……”珉帝心中百味杂陈。
　　“大哥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或碾碎傲骨，或强硬不屈，我的哥哥，绝不会他人低头！”
　　魏梦琬一脸自豪。
　　“而正如大哥所说，父皇纳妾之日，便应料到有今天。大哥想到的，永远都比我多，大哥所做的，也永远都比我果决！”
　　“可……可……”珉帝结巴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唉，那便按照龙儿的意思办吧～”
　　“多谢爹爹！”魏梦琬颌首。
　　“不过在此之前，父皇还得帮儿臣做些事情！”
　　“琬儿是要朕……”
　　“封将！”魏梦琬昂首道。
　　虽然军权已在自己手中，但还是父皇亲口册封更加名正言顺！
　　“此事容易，”珉帝点点头，“明日朕自会颁下诏书。”
　　“可不是下旨这么简单，”魏梦琬强调，“儿臣要铸造高台，由父皇亲自授权，如果有可能，还要赐给他们相应的封号。”
　　“封号？皇亲国戚有封号，但朕从未听过，这将军也需要封号？”珉帝问道。
　　“那便由儿臣开此先河！”
　　“文臣以笔治国，可官拜一品丞相，武将以血守疆，却最多是二品大将，儿臣不愿让这些用生命捍卫国土的将士们以后再受任何委屈。
　　从今往后，但凡获得封号的将军，国君不可任意罢免，无论所犯何事，需三司会审，明文昭告天下！”

　　一场休沐以后，朝堂变了天。
　　先是前一天，乾胜宫外平地拔起高阶，上至五鼎，供奉虎皮、牛首、鹿角等物，又立有朴刀、银枪、戈矛等数类兵器。
　　届时军马齐聚，万声高喝，而后是珉帝亲口宣曰：
　　“着陆昀任禁卫、豹韬卫、锦林卫三军大统领，另掌东临六郡军防部署，册封为东昀将军。
　　着陆野任定北军、杨武军首帅，驻守北疆，全权处理北疆一切军事要务，册封为镇北将军。
　　着陆飞任军令特使，掌管西部四州兵符，享有最高特权，代君传令，册封为飞盛将军。”
　　三大将军一出，武将欢庆，文臣哗然。
　　本来珉帝长期实行的是重文轻武的国策，武官的权力一再被削弱，从最初废除一品大元帅之职，而后是一连串的褫夺兵权兵符，武将的地位一低再低，现如今军营里都是空壳子，平时演练演练还行，真正突发战役，能调动的兵马能有多少？
　　而突然间，珉帝就跟心血来潮似的，动用了祖宗的重礼来封将，还一下子就封了三个，虽然没有大元帅的出现，但享有封号的将军可不能说是普普通通的正二品。
　　此举几乎重新划分了全国九州的战备格局，让人怎么不心生警惕？
　　是夜，整个丞相府灯火通明，宛若白昼，林丞相父子紧急聚集众官吏，商议对策，约定明日定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向圣上澄明“武夫当权”的利弊，誓要求圣上收回成命。

　　然而，第二天迎接他们的是更大的惊悚。
　　同寻常一般，林沭戎率领群臣候在偏殿，等着皇帝召见。
　　来传旨的近臣并不是他熟悉的数年前安插的眼线，而是另一个瘦高的少年。
　　但他没有吃惊。
　　林沭戎知道，珉帝总有一天也会下手来料理他，所谓狡兔死走狗烹，等他没用的时候，便会迎来更惨烈的下场。
　　至于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他都不觉得奇怪。
　　他自以为想通了珉帝这些天的反常举动，手里握着不可说的护身符，他十分淡定地跟随夏生来到正殿。

　　行三跪九叩之礼的时候，朝臣不得昂首视君，否则罪同刺驾。
　　所以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不是老奸巨猾的丞相林沭戎，不是八面玲珑的府台张文庭，而是站在最末位的一个绿袍小官。
　　那官吏是头一回上早朝，难免心情荡漾，又跟在众臣身后，想着也没人注意到他，就偷偷地去瞄那高阶上九五至尊的天颜，也开开眼界。
　　这一眼开得不要紧。
　　“啊！你是谁？！”
　　那官吏就这样大叫出声。
　　龙椅之上不再是那个正襟危坐的中年人，而变成了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依旧是一袭黑袍，唯独在袖摆处纹了一圈金边。男人的头发半束，帝王弁被他随手倒扣在桌子上，他的表情极为不屑，翘着腿侧倚在靠背上。
　　他的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一个乃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九千岁，穿着华丽至极的尚一品朝服，以金丝刺绣云霞，发冠之上，镶嵌了一只黄金打造的八尾凤凰，缀以数不尽的异色宝石，映着一张浓妆艳抹的小脸光彩夺目。
　　另一个则是谁都不认识的布衣书生，素衣青衫，头戴泛白帷帽，年近半百，抄着双袖，垂眸肃立，神色冷清。
　　一副极不搭调的画面，给人强烈的冲击感。
　　众官吏呆若木鸡，甚至在黑龙开口叫“平身”后，还跪在原地。
　　林沭戎最先跳起来，他的大脑有短暂的空白，无数的猜测从他脑海划过，最终得到一个相同的可怕事实。
　　这位历经了两朝，并且马上就会迎来第三个皇帝的老臣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比他预想中最坏的结局还要糟糕，想到这里，他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勉强稳住心神，高声喝道，“魏龙，尔等可是要篡夺帝位？”
　　听到他的声音，众臣才大梦初醒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除了少数像张府台这种中立的，余下都立刻加入到对黑龙的讨伐阵营中。
　　但往常的口若悬河，如今却难掩胆怯心虚，更像是一群聒噪的鸭子。
　　高台上的黑袍男人就冷眼旁观着。
　　林沭戎藏在衣袖中的手不自觉的紧攥，面上却处变不惊，转头看向少女，“九千岁，老臣没有想到，您竟也会助此贼行犯上作乱之举！”
　　“林丞相怕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皇长兄本就是嫡长子，父皇龙体欠安，归于仙山休养，嫡长子代为主理朝政，有何不妥？”
　　魏梦琬缓缓开口，镇定自若，仿佛已经胜券在握，无形之中给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他魏龙十几年前便被陛下赶出了皇城，况且朝中有太子，即便监政也轮不到他一个庶民！”
　　林沭戎眸光冷森无比。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魏梦琬就从身边的紫檀木盒里托出一卷圣旨。
　　那是珉帝临行前留给她的，其上的内容不言而喻，林沭戎死死盯着少女的动作，恨不得用眼神将那圣旨撕成碎片。
　　但不等魏梦琬展开，朗声宣读，一双大手已经按住了她，将布卷夺了过去。
　　“大哥？！”
　　黑龙没有说话，但目光已经表达了他的坚定。
　　林沭戎暗暗松了口气，笑道，“魏龙，你是心虚了吗？众位同僚，老夫说的果然没错，正是此贼谋害圣上，篡权夺位，说不定圣上并没有去仙山，而是已经被他杀害了！”
　　他言辞凿凿，言语极具煽动性，一时间群臣激愤。
　　“休得胡言乱语！”魏梦琬着急大喊。
　　“妹妹~”黑龙轻声制止了她。
　　“大哥，可是他们……”少女回头，满脸不忿。
　　“妹妹，你先退下吧~”男子放软语气，缓声劝道。
　　魏梦琬怒气冲冲，但她明白如果自己一味强出头，驳的是大哥的面子。
　　“是，皇兄。”
　　她当下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福了福身，垂首让到一旁。

　　然后黑袍男人嚯地起身，大步走下高阶，“我就是要篡权夺位！你们谁想杀我，来呀！”
　　其声如钟鸣，在大殿回荡，狂暴的威压随即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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