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君卿卿

　　翌日寅时，天空还一片漆黑，呼啸的北风裹挟着冰花，刮在人脸上像刀割过一般隐隐作痛。三重金丝楠木的巨大棺椁里装殓着男人的尸体，他死时只穿着毫无纹路的黑衣，如今从头到脚用暗绣苍鹰的黑绸包裹一层又一层。

　　九千岁三跪九叩，亲自将其恭送出了府门，锦林军俱皆缟素，扶棺护卫至西城门外安葬。

　　阿泰一身朴素的白衣，左臂系着生绢，手中提着盏昏黄的引路灯，默默地往府内走去。

　　他所经之处，时常可以看到头戴孝帽的仆从，不言不语地清扫着散落在地面上的碎纸钱，见他走得近了，才低低地唤一声“大管家”。

　　昨天晚上，魏梦琬一宿未眠，连夜整饬，力求将本就规矩森严地九千岁府宫防得滴水不漏，并认命阿泰为总管，取代了原来的老管家。

　　现在的公主府，来来往往的宫人虽多，但连一个多说话的人都没有，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自己份内的事。

　　但等阿泰走过一个宫殿的拐角处，孟凡却从阴暗处出现，他迎面走上前，满脸堆着笑，甚是谄媚，像极了一位刻意来讨好大管家的奴仆，但仔细去看，又能发现他眼神深处的一丝警惕和紧张。

　　先是说了几句客套话，阿泰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四周，而后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事情究竟是怎样的？”

　　那孟凡垂首侍立，极为恭顺，“与九千岁得到的消息无异，在珵王遇袭的崖下又找到了几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从衣着来看，应该是王爷和世子，禁卫军一直守着，我等也不敢靠得太近……”

　　他仔仔细细地陈述着，末了，躬身拜了拜，竟然叫了一声“少主”！

　　阿泰，准确来说，应该是南卢王遗孤子——公孙泰，他点点头，“辛苦您了，这是他们皇族的内耗，我们只管坐山观虎斗便可。”

　　孟凡心领神会，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又开口，“如今公主身边没有了可用之人，少主倒不如……”他眉飞色舞，做了个趁虚而入的手势，但瞥见公孙泰突变的脸色，又赶紧换了说辞。

　　“少主倒不如趁机博得公主的芳心。我公孙家不是恩将仇报的人，但若能借了九千岁的东风，便复国有望了。”

　　公孙泰面无表情的沉默了一会儿，“舅舅，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母亲让您和义父带我出逃的时候，说过什么话？”

　　提到那个从小照料自己，宛若母亲一样的大姐，孟凡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鼻头突然一酸，“怎么会不记得，姐姐说让我们假装顺从，打消官军的防备心，而后少主在半路装病，借闭气丸假死。姐姐还说，即便我们逃出来，也不可回南卢城，而是要继续赶往国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男人抹了一把鼻涕，“官军做梦也不会想到，少主竟然会到皇城来……而后，姐姐她……她就自尽了……”孟凡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母亲临终前叮嘱我，绝不可生复国复仇之念，不可同我父亲一般贪恋权贵，背弃朋友，让我但凡有立足之地，便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

　　公孙泰闭了闭眼，悼念着那个睿智聪慧的女子，那个爱他如至宝的生母，“我也答应母亲，一生绝不参与党争，绝不入朝为官。”

　　“少主一身才学，岂不可惜……”孟凡一惊。

　　公孙泰抬手打断他未尽的话，“昨天晚上，公主是不是也召见了舅舅？”

　　听他问起，孟凡没有觉得奇怪，昨晚九千岁一个一个亲自单独召见，几乎涵盖了府中所有手握要职的人物。

　　不仅是语言上的警示，还给了他们吃了一粒毒药，名曰“识忠丸”，是一种慢性且不会直接致命的宫廷秘药，类似的药在皇城很常见，解药掌握在主子手中，定时赐予，便于主子拿捏属下。

　　九千岁原来一直没这样做，是她的仁慈，但接连出了那么多事，大概九千岁失去了安全感，孟凡并无怨言，“说来惭愧，我年近四十，又无一技之长，没有荣幸得到九千岁的赐名。”

　　数位锦林卫军首领，或能力不凡的管事，或资质不俗的侍卫，出身低微，又甘愿舍弃旧姓的，魏梦琬都给他们取了新的名字，皆姓“陆”。

　　这主子赐名在皇城可是莫大的光荣，代表了主子的信任和赏识，地位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对了，少主您……？”孟凡眼神中满是期待。

　　“公主半年前便许给我了，只是我当时不愿太出风头，便请求公主暂且不提。”

　　阿泰平静地问答。

　　“半年前就说了呀？那可太好了！”孟凡高兴地搓搓粗糙的大手，如此特殊的待遇也说明了九千岁对少主的重视，他满心安慰地望向表情稳重的青年。

　　虽然他嘴上叫着少主，但在心里还是把他当做那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少年。

　　这么多年来，亲眼看着他安安稳稳地长大，凭借努力，在皇城站稳脚跟，有了一席之地，如此，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一瞬间，往日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尽数褪色远去。

　　孟凡抱拳施了一礼，“少主……啊不，陆泰大人，今天是末将多嘴了，刚刚的话，您就当没听见吧。”

　　待一心为他着想的娘舅欣慰地哼着小调，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远，阿泰慢慢摊开手，掌心赫然躺着一粒乌灰色的药丸。

　　『阿泰，你是第一个愿意帮助我的人，虽说现在是时势所迫，逼不得已，但本宫仍然不愿对你用毒，这粒药本宫交给你，吃与不吃，你自己决定。』

　　其他的人都是在魏梦琬的监督下，服下毒药，唯独是他……

　　他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那么相信我，我却让你失望了。

　　“阿泰，你在干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少年的惊呼声。

　　阿泰怔住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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