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君卿卿

　　阴暗的天空中飘浮着乌灰色的云朵，地面上连绵成片的土坡形成了一座座孤山，触目所及，乱坟岗上碑石嶙峋，经年都弥漫着浓浓的肃杀之意。

　　“爹，娘，大哥……二哥，三哥……小妹……我来看你们了……”

　　少年脸色青白，他的语调平稳无波，干枯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光秃秃的坟塚。

　　叛国者，应凌迟处死，城门曝尸以示众，但当梁丘卫的死讯传出，万民皆悲，北疆众将领更是上书请愿，力争元帅的清白。

　　圣上为平民愤，格外开恩，释放了梁丘家六十岁以上和六岁之下的老弱妇孺，特允她们为梁丘卫及其子嗣收敛尸骨下葬。

　　然而！

　　因其为罪臣，故坟前不许立碑、啼哭、焚香、供奉。

　　好一个天恩浩荡！

　　大概人是这世间最坚韧的生物，从一开始，他刚得知消息时，撕心裂肺般的狂乱发疯，秦夜和黑龙两个人差点都按不住，到如今，他已经可以安安静静地祭奠，其实也不过十天。

　　十天——对于梁丘野来说，却难挨胜过十个春秋。

　　也许泪流的多了，便是鲜血也有流尽之时，痛到了极致，渐渐变成了麻木。

　　清瘦的手捏起黄纸，散向天空，枯木上，受了惊吓的乌鸦成群飞起，嘎嘎丧叫着，刹那间，将混沌迷蒙的人间变得如阴曹地府一般。

　　秦夜立在少年后面，周身环绕着无法稀释的哀痛。

　　许久，他取出一物，平静地开口。

　　“这把麒麟英雄刀本是你兄长所赠，但是，我想我不配使用它。”

　　秦夜的嘴角不明显地颤了颤。

　　他永远都忘不了，少年挥舞着自己的“英雄刀”除暴安良，笑着对他说出那句话——我这可不是多管闲事，人之危时，我不救，我之危时，何人救？

　　“今日当着你父兄的面，我将其转赠于你，愿你为国尽忠，为己明志，不负梁丘之名。”

　　“阿夜，”魏梦琬看不清秦夜的神情，但言辞间已让她感觉到无尽酸楚，“送他出国都的人一个时辰后会到，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

　　这段时间是留给少年向亲人告别的，当着旁人，总是在伪装，不愿泄露自己的脆弱。

　　“今后无论是谁问起，你只有一个名字——陆野。”秦夜最后嘱咐了他一句。

　　“阿夜，我们先走吧。”

　　“送他去北疆的人到底是谁？为何不愿与我相见？”

　　快到山脚下，秦夜还是忍不住转身，去看那个几乎将自己埋进黄泥里的少年。

　　“你放心，那人极为妥当，他……”

　　少女双眼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眸中的复杂，“他是一位故人。”

　　陆野正哭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一袭阔襟广袍垂地，温暖的手掌按上他的肩膀。

　　“每当苦难降临，毁天灭地，好像永远都不可战胜；但过段时间，你再来回头看，会发现豁然开朗，往日不能承受之重，都会变得轻如鸿毛，孩子，你该跟我走了。”

　　男子的嗓音悠和安宁，让陆野心中的哀伤渐渐平复，他抬起头，感觉那人的面孔极为熟悉，让他不由得生出亲切感，他张张嘴，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光阴峥嵘，物是人非，梁丘，只有你，依然如旧。”

　　男子收回手掌，暗花纹龙的剑袖擦过乱石岗中唯一矗立的墓碑，镶金蹄铁的骏马疾驰而去。

　　梁丘，你说的不错，我生来就懂得趋利避害。

　　若非人人自危，又怎会有那一场腥风血雨？

　　接连几日，魏梦琬往宫里头跑得很频繁，梁丘卫的事情刚刚落下帷幕，零零碎碎的党派之争便顺势而起，无论是想稳住大局，还是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这段时间，都要多动点心思。

　　今天，她碰到件怪事。

　　本来，她同往常一样，辰时通过乾胜门，来给父皇问安，顺便旁敲侧击点内部情报。

　　一个驿卒竟无视九千岁浩浩荡荡的鸾驾，纵马从一旁直冲而过，本来，能在皇城骑马坐轿的人就不多，她算是其中一个。

　　直到乾胜宫的台阶前，那驿卒才翻身下马，而后，他如卷风一样冲进大殿，差点和匆匆出来迎接九千岁的宫官撞了个满怀。

　　那驿卒急忙地告了一声罪，恨不得多长出一张嘴，语速极快地说道，“十万火急的军情，快去禀报圣上，东夷部落来犯！”

　　魏梦琬下轿的动作顿住了。

　　官道旁，一对兄弟携手并肩，依依惜别。

　　“小影，既然你想外出游历，我也不阻拦。空间武具中饮食衣物一应俱全，这副护甲送给你，你贴身穿戴，江湖险恶，千万要多加小心！”

　　那是一副光芒流转的宝甲，看得出兄长对自己的珍惜。

　　“是，大哥。”

　　秦影低垂着头，他也不想离开大哥的，但从小到大都是大哥护着他，他也应该努力修习，保护大哥！

　　秦影想着，抹了一把止不住的眼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点。

　　看着弟弟没出息的样子，秦夜轻笑摇头。也该让他出去长长见识，难不成还真应了他的名字，一辈子藏在阴影之中，况且，如果跟着自己去东海，前途殊难预料，倒不如让他远遁江湖……

　　秦夜心中思量颇多，但脸上丝毫不显，只是朝一旁低低唤了一声。

　　身着灰色布衣的人便破空现身，半跪落在两人面前。

　　“参见主上。”

　　他的衣着和相貌都很普通，不容易引人注意，声音冷淡，夹杂着江浙口音，背着个布行囊，如果忽略那双露着摄人厉色的眼睛，他极像一位常年在外的旅者。

　　等他站起身，秦影才发现，那人怀里抱着一柄巨大的兵器，似乎是剑，却与普通的剑大相径庭，它的宽度几乎占了男人肩宽的一半，长度更是夸张，显得他八尺的身材都矮小了几分，通体漆黑，仿佛是石头做的，没有一丝金属的光泽，应当是沉重无比。

　　“尔原名南宫刀，太过凌厉锋利，不如改而为‘道’，道乃万物之法则，运生之根本，君子礼法，侠义仗举，皆遵从之……”

　　秦夜这次在君子之道后边，又加上了一句侠义之道，他的眉目间淡然高旷，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

　　“全凭主上安排！”男人拱手又施了一礼。

　　“此行你化名‘陆道’，南卢城聚洪堂的总镖头乃是你父亲的结义兄弟，你们离开国都后，一路向南，去投奔他，也好有个落脚之处。”

　　“请主上放心，我一定保护好二公子。”

　　“阿道，我知你久涉江湖，但这次不同以往，你们隐姓埋名，天南海北，危险重重，千万谨慎小心！”

　　秦夜吩咐着，又将一块贴身佩戴的腰牌递给秦影。

　　腰牌正面赤金，上书“夜”字；背面浮雕太阳烛照神兽，两仪交生四象，外貌为黑球，幽荧白空圆环，庄重而玄妙。

　　“大哥，这个我不能收！”

　　秦影连忙推辞。

　　这是亲王世子身份的象征，有着随意出入王府各处、调动东珵军马的最高权力！自己怎么能拿？

　　“我平日口头传令即可，用不到令牌，你拿着，以防万一，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示人。”

　　秦夜硬塞在他手里，劝他收好。

　　小影并无身份令牌，孤身在外，万一有什么不长眼的人为难他，拿出这个令牌，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放心，家里有大哥，随时欢迎你回家，”秦夜拍拍弟弟的肩膀，“咱们两年为期，两年后，大哥成婚，一定等你回来！去吧，一路顺风！”

　　“大哥保重！”

　　秦影抚肩鞠了一躬，毅然转过身，与陆道骑上侍卫牵来的两匹银角马，并驰而去。

　　“保重。”

　　秦夜远远的冲他们挥手。

　　城门半阖，又很快大敞。

　　男子再出现时，身后跟着步伐整齐的军队，他依旧是一袭靛衣，头戴朴素的深色玉冠，无盔无甲，缎布腰带上佩戴的也是最普通的长剑和短刃，然他剑眉微蹙，凤目含星，严肃的面庞似一块玄冰，使人慌忙避其锋芒。

　　秦夜跃上马背，纵骥驰骋，滚滚黄尘直奔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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