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君卿卿

　　西城门外，有一片茂密的竹林，零零散散几户人家，还有一个较大的园子，是供平民家的孩子上学时私塾，此时乃是寅后，日头渐西，蒲园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排排学子端庄正坐，奉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正前方玉立着一位文质彬彬的书生，一席粗布衣，满身学究气。

　　梁丘野低声告诉秦夜，这位教书先生原是父亲的好友，经常为父亲出谋划策，也算是幕僚。

　　秦夜暗忖，他倒是听说过一位将军府的家臣，不知道是不是……

　　那学究青年似乎是认出了梁丘野，他匆匆给学生们布置了功课，便提前给他们放了学，而后他几步上前，合闭了院门，将三人迎进内室。

　　“先生有礼了，在下秦夜。”秦夜作了一揖。

　　“书生方翰霖还礼~”那学究青年道。

　　秦夜用三言两语将梁丘之事的前因后果简要说明了一番，方翰霖摇首顿足，一阵唏嘘不已。

　　秦夜早就听闻方翰霖之名，但魏梦琬肯定是不知道的，还不等少女把疑问问出，秦夜已经开始自发地向她说明。

　　“方先生师承文学泰斗玄易老人，学富五车，在而立之年便名满天下，被尊为当世鸿儒……”

　　魏梦琬仔细听着，连连点头，阿夜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世子殿下厚赞，书生愧不敢当，翰霖只是一介草民，虽与镇北将军相交，然而有心，却无力。”

　　方翰霖面如冠玉，丰采高雅，眉间却终究有一丝抹不去的阴霭。

　　灵武大陆以武为尊，他空有才学抱负，却投门无路，始终没有谋得一官半职，此番梁丘遭难，他又能做点什么呢？

　　“先生切莫忧心，卫将军之事，并非你我能够左右。”

　　几人跽坐在蒲席上，秦夜见他神色萎靡，忙劝道，“水有涨落，路有峰谷，先生学贯古今，只是暂且未得其时，自古以来，以武立国，以文治国，如今国泰民安，想必先生很快就能得偿所愿。”

　　“承世子殿下吉言。”

　　方翰霖闻言，便听出了他举荐之意，但是这么多年闲云野鹤的生活，少年时期追名逐利的心早就淡了。另一方面，他已经对朝廷失去了信心，连镇北将军一代良将都会蒙冤被杀，这种皇帝，辅佐他干嘛？

　　“我们今日前来，是特意告知先生，”秦夜缓缓说道，“我打算将少将军送往北疆，一来那里远离都城，皇权的管束较为松散，少将军身份曝露的可能性比较小，二来以卫将军在军中的积威，想必有不少忠义之士心中敬仰，也好为少将军日后谋条出路，先生觉得怎么样？”

　　“多谢世子殿下援手！”方翰霖欣喜异常，俯身拜了一拜。

　　秦夜颔首，“既然先生无心入朝为官，夜也不便勉强，但先生只在此处教书，却是屈才了。”他感叹了一声，“不如——这样好了。”

　　他直起上半身，执手施礼，满脸敬容。

　　“夜恭请先生出山，为魏龙长殿下授课，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龙？”方翰霖面色一凝。

　　梁丘野坐在他的右手边，年少好奇，忙问他魏龙是何人。

　　“殿下本是皇家长子，”秦夜温和一笑，“你见过的，正是这两日你暂住的小院里的那位兄长。殿下因为一些旧事而离开了皇城，虽然一时失意，但若是能得到方先生指点，他日必能继任大统。”

　　魏梦琬摇摇晃晃不安分的小脑袋，在秦夜提起皇长子之时，突然停了下来。

　　那天，她让梁丘野去大哥那里避难，又何尝不是存了为大哥招揽人才的念头。

　　而大哥已经弱冠，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读书，除了在皇宫的几年，从没有师傅指点帝王权术，也确实是个困扰她长久的问题。

　　阿夜可真是敏锐~

　　梁丘野恍然大悟，眼睛亮光闪闪，“先生，那位哥哥待人极好，虽然脾气冷淡，但不似皇帝那般虚伪。”

　　遭逢巨变的少年急切地想要抱团取暖。

　　方翰霖却一把按住了他。

　　而后，他淡淡地看向秦夜，“若能出任帝子之师，成为太傅，实属荣幸之至，只是——这个魏长子就不必了，即便书生不在朝堂，也听得到许多他的‘丰功伟绩。’”他的神色变得极为不喜，皱着眉头推辞。

　　秦夜觉得有几分可惜，正要接着劝说。

　　方翰霖一挥衣袖，“世子殿下好意，书生心领了，少将军之事，书生感激不尽！但皇家的人，书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说道此处，他满脸嘲讽，嗤笑道，“少将军年少无知，只知盲目崇拜，不知魏龙为人，书生却是知道的，其乃邪魔转世，杀人如麻，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皇帝？秦世子也算少年豪杰，如今为何甘愿去助一个妖魔？！”

　　“先生慎言！”秦夜脸色一暗，眸色漆黑。

　　“书生不如世子这般高瞻远瞩，但知君子当洁身自好，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若是如此，殿下还是请回吧！”他摆出一副逐客之态。

　　“迂腐！”少女齿间挤出几个字，“果然是‘书生’之见。”

　　纤细的身影慢慢站起来，双袖端起舍我其谁的气质，“方先生出此言论，可被我大哥害过？亦或是，亲眼见到过我大哥滥杀无辜？”

　　“你是？”方翰霖一愣。

　　这少女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从进屋就没说过一句话，他都忽略了。

　　“小女封号‘圣煜’！”魏梦琬昂头，露出如花蕾般的面庞，“刚刚方先生口中所骂的‘妖魔’，正是小女的亲兄长！”

　　她目光锋利逼人，本不应属于一个少女的霸气威仪突然彰显，明明屋中她的身材最低，但却让人匆忙躬身，不敢俯视。

　　“圣煜公主？九千岁！”

　　梁丘野没想到，这位时而装乖卖萌，时而插科打诨，缓解了他丧失亲人痛苦的可爱少女，竟然是当今九千岁！

　　方翰霖更是大惑不解，传言不是说，圣煜公主从小落在魏龙手中，被其吸尽精血，折磨得孱弱不堪吗？为何今日一见，如此光彩照人？她不是受灭世黑龙损害最大的人吗？为何还要维护于他？

　　“方先生一定是与我大哥素有旧识，而且深——受——其——害吧！”魏梦琬字字重咬，替他断言。

　　“那倒没有。”方翰霖摇头，尴尬地啧啧嘴，当着人家妹妹的面说人坏话，有些不地道。

　　“既然如此，先生又是如何断定我大哥是邪恶之人？”魏梦琬乜视。

　　“这不是……不是众所周知吗？”他赧然。

　　“先生知道什么？可否对小女细数？”魏梦琬完全占据了主动权。

　　方翰霖一时无言以对，他只知道魏龙是个恶人，但究竟做了什么坏事，杀了什么人，他也不甚清楚。

　　“先生要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哥待我犹如慈爱兄父，待母亲至孝至诚！请问先生，即有人情，何以称为妖魔？”

　　“这……”方翰霖噎了噎。

　　“我来问先生，圣上的旨意，梁丘卫将军通敌卖国，这不会是假吧？既然通敌卖国，那诛灭九族也是罪有应得，有何不妥？”

　　“胡说！我爹是被冤枉的！”梁丘野忍不住反驳，急得满脸通红。

　　“很好，卫将军是蒙冤受难，”魏梦琬点了点头，“那为何我大哥就不会是蒙冤？”

　　“这……”

　　“大哥离开皇宫之时，才不过一十四岁，他能做过多少坏事？罪名曰‘其命格有害于朝廷！’何等荒谬！天下悠悠之口便皆加恶于其身！如此对待一位少年人？！请问先生！这些人又何尝有些许仁慈？！”

　　少女口若悬河，数次“问先生”，却完全没有给方翰霖插嘴的机会。

　　“将军一门忠烈，却惨遭不幸，难道你们心中就无丝毫报复之念？以己之心度人，兄长性情暴烈，难道不是情有可原？难不成！旁人要置我于死地，我还要笑脸迎人！正所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魏梦琬用最尖锐的话揭示着人最本质的情感。

　　她喝道，“即便兄长经历诸番劫难，走上偏执之路。为儒者，当悉心教导，引其归于正途！先生熟读圣贤之书，不以宽容之心，念君臣之情，授这可怜的皇子以大道！”

　　她再喝，“还如此大言不惭！恶言相讥！先生，您这声‘妖魔’叫的，难道不觉齿寒吗？！”

　　方翰霖冷汗淋漓，再也支撑不住，俯身拜倒在地，愧道，“书生失言，公主恕罪！”

　　若他是惯常信口胡说之人，偶然被人指出漏洞，倒也罢了。但他偏偏是长久以仁儒自居，如今却发现自己竟固执一个天大的谬误，只觉万万不能接受自己的错误。

　　“陆野，我问你，你想报仇吗？”魏梦琬转向少年，双眸微微眯着。

　　陆野——这个名字，便代表了梁丘家的覆灭。

　　“想！当然想！”梁丘野脱口而出。

　　“如你所知，我是皇帝的女儿，你要找我报仇吗？”她的眼睛中一片安然。

　　“不不……”少年退了一步，她是无辜的，她还是个女孩，比自己年纪都小。

　　“所以，你想翻案，想伸冤，想还父兄一个公道，对吗？”魏梦琬深深吸了口气，那份惆怅难言。

　　申冤？

　　梁丘野愣了愣，罪名是皇帝定的，命令是皇帝下的，君无戏言，圣上下的令哪有更改的道理，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君爱国，是做臣子的底线，他又怎敢反叛？

　　一时间，他不禁左右为难。

　　“没错，让一国之君承认自己的错误的确是难上加难！”

　　魏梦琬表情严肃，“陆野，你听好了，主谋构陷梁丘一家是我的父皇和林丞相，林丞相所辅佐的是二皇子，也是当今太子，而本宫的兄长是大皇子，也是被父皇驱逐出皇城的弃子。表面看起来，大哥最不可能继承帝位，但只有他当了皇帝，才最有翻案的可能性，你知道本宫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你要……你要篡权？”方翰霖呼吸一促，内心震荡不已。

　　“居于上位，难免刚愎自用，不知自己一时失察，听信蜚言，亦或是头脑一热，毫寸之差，会给他人引来多少灭顶之灾。”她徐徐道，“故而权力愈大，愈应谨言慎行。”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方翰霖无地自容，何止是上位之人，他一介书生，不也是食古不化，自命清高。

　　“其实对于我来说，谁来做这国君并不重要，天下生灵，皆以钰凤为尊，故四海之内，都是本宫的子民，而我的责任，便是辅佐有识之士治国，保这四海之内国泰民安。大哥虽然性格急躁，但并不残暴，相反，他忠正耿直，但倘若有一天，大哥执意作恶，或者无端挑起战事，不用你们多言，本宫定会阻止。”

　　她负手远眺，面上的冷峻遮掩了声线的稚嫩，周遭良久无声，似乎是不忍打扰到少女的思绪。

　　“只要九千岁能为梁丘家主持公道，属下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陆野缓缓地双膝跪地，这一叩首，是认了主的。

　　秦夜阖目长叹，起身鞠了一躬，“公主睿智卓越，臣等受教了！”

　　他此时才发现少女隐藏之深，胸中格局之大。

　　往日，他只不过是因为心爱之人的愿望，才会帮助长殿下，从未细细想过——皇室嫡长子受到迫害，做为臣子本就应尽力周旋。

　　无论付出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方先生，您可想好了，当真要为我大哥授课？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自古成王败寇，您可要小心名节不保~”魏梦琬走过去，搀扶起他。

　　“书生有机会伴魏龙殿下读书，三生之幸！”方翰霖坚定不移。

　　“小女方才出言咄咄逼人，还望先生切莫怪罪~”她福了福身，通体的高贵气派杳然消散的无影无踪。

　　“秦世子独具慧眼，明察秋毫，一次性又帮大哥收服了两个左膀右臂。”

　　她睇视秦夜，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长篇大论后，一丝疲倦感袭来，让她直觉想躲进男人的怀抱中休息片刻，而男人也的确这样做了，那种热烈的体温让她迷恋。

　　几人谈话的罅隙间，魏梦琬思绪已然漂移，一开始拉拢也好，扶持也罢，相处得久了，却是愈加顺应自然。

　　少女的任性、娇羞、依靠、还有爱慕，是伪装还是更真实的自己，渐渐的，她也分不清了……

　　但终究是喜欢他的吧~

　　她暗暗下决心。

　　秦夜，你若真心待我，我魏梦琬今生今世绝对不会辜负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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