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君卿卿

　　又是一年春好处，御花园里草长莺飞，少女兴高采烈地在前面漫步，体弱的男子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九千岁，您为什么不愿见秦世子呢？”

　　不得不说，齐勋翔这个挡箭牌当得还是很称职的，给了魏梦琬一个借口，让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回绝所有不想见和不能见的人。

　　“阿夜肯定会求我去让父皇重审梁丘一案，这不是与虎谋皮嘛，我可不想再让他引火上身了。”

　　少女挥手向天，去感受那和煦的阳光，周遭的明媚，总能让她暂时忘记那些不快。

　　齐勋翔抬起头，国都的天空很蓝，蓝得很纯粹，那是在黄沙漫天的西瑨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有一种圣洁的美好。

　　但是不一会儿，他就开始头晕眼花，赶紧低下头，一阵耳鸣过后，齐勋翔再去寻找少女时，她已经跑到十几丈外了。

　　魏梦琬扭着脖子回头看他，似乎有些不耐烦。

　　“九千岁要是再这么逛下去，挡箭牌的身子可吃不消了~”他苦笑了一声。

　　“嘿~本宫都没说吃不消呢，你倒先说上了！罢了罢了，前面有个凉亭，咱们去坐下歇歇吧。”

　　魏梦琬看似不悦，内心却是一阵酸楚，她知道青年的身体很差，却没曾想能一塌糊涂到这种地步。

　　从出宫门不过两刻钟的路程，况且一路上走走停停，她都不觉什么，一个青年男子竟然支撑不住了。

　　哎，这世间真是够不公的。

　　待一行人在亭中安顿下来，齐勋翔眼前才渐渐清晰，等看清少女的容颜，他蓦地吃了一惊。

　　“九千岁晚上没睡好么？”

　　“什么叫没睡好呀，我那就是一夜无眠，辗转反侧！”

　　魏梦琬今天的妆容很精致，乍看上去神采飞扬，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水粉涂得很厚，嘴唇处专门敷了火红的胭脂，但目下依稀可见青色，眼珠发黄，带着些血丝，细枝末节处暴露了她的病容。

　　“自从那天去珵王府送礼物，大概路上吹了点冷风，脑袋里面总是嗡嗡乱叫，跟唱戏一样。我现在是谁都不敢见，就怕这特殊时期，三言两语之间，给旁人找到了破绽。而且如果被阿夜知道了，他又该内疚自责了，干脆也不要见他。”

　　齐勋翔拿出了柔软的布包，放在石桌上，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九千岁可否伸出右手来？”

　　魏梦琬听到他的话，满腹狐疑，但还是照做了，只见青年又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覆在她手腕上，而后眼睛一合，竟为她诊起脉来。

　　“世兄还会医术？”她又惊又喜。

　　“多少人巴不得我赶紧死，要是自己不了解点医术，岂不是要随了他们的意。”

　　齐勋翔答了一声，很快就进入到古波不惊的状态，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已了然于胸。

　　“九千岁体虚不受补，雪参不可久食，否则每到夜晚，便会五脏内火虚旺，也难怪会睡不着，其他的药倒是基本合适的，只是剂量要稍微改变一下。”他问可晴取了纸笔。

　　“世兄这样子，可不仅仅是了解吧？”魏梦琬挑眉问道，单凭号脉，不但了解了她的病情，还能知道她吃了什么药，这可不是一般医师能做到的。

　　青年偏过头，正对上少女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目光炯炯，极有精神，仿佛病痛也无法磨灭其中的神采。

　　真是个坚强的姑娘，齐勋翔暗暗感慨。

　　“可以这样说，在医术方面，勋翔颇有成就，至少给您开药的那个庸医，本公子不放在眼里。”

　　他端起热茶，揭开杯盖，慢悠悠地吹气，直至茶水转凉，才小口品味，悠闲的样子仿佛根本不是身处皇宫，而是在自家开的酒楼一样。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魏梦琬大怒。

　　“九千岁如此生气，莫非微臣说的这位庸医正是千岁本人？”

　　青年嘴角分明划过一丝得意。

　　平时都是她九千岁作威作福，什么时候被别人戏弄过！但是迎着温柔含笑的双眸，魏梦琬却怎么都板不起脸来。折腾了一会儿，她也累了，趴在石桌上，厌厌地摆了摆手。

　　“算了，本宫没力气跟你计较，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咱们两人现在也算是病友了。”

　　病友？

　　齐勋翔一愣。

　　两个本就弱小的人，在风雨飘摇的湖面上，成为相互扶持的朋友吗？

　　“但事先声明，虽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本宫最近频繁让你陪驾，你可别胡思乱想。”

　　魏梦琬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小声的威胁。

　　青年闻言大笑，“微臣对您真的没有非分之想，您不用一天在微臣面前强调上八百遍吧～”

　　他们一个生来温文尔雅，一个长得青春活泼，头挨着头坐在一起，笑语盈盈，美好得就像一幅画似的。

　　然而，这画面很快就被打破了。

　　齐勋翔突然一下子捂住胸口，猛地朝一旁的树林看去，那处空无一人，只有漫天旋飞的树叶证明刚刚有人来过。

　　“你怎么了？”

　　魏梦琬感觉青年好像哪里不对劲，左看看右看看，四周都是自己的侍卫，没有什么问题呀。

　　况且，有生人靠近，钰凤怎么会不向她示警呢。

　　“无事，”齐勋翔很自然地摇了摇头，“微臣是说，哪里敢呀？微臣这破烂身子，怕是挨不住您家驸马爷的一个拳头吧。”

　　他半开玩笑的说道。

　　“你知道就好。”魏梦琬心满意足，继续把头埋在自己手臂里养神。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前两天跟你说的事情，你查得怎么样了？”

　　这次，齐勋翔却叹息了一声，“九千岁为何刚刚不问呢？”

　　方才，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杀意，让他不必去看，就能清晰地觉察那人的存在，而且，即便他现在已经走了，心脏还是猝跳不止。

　　“啊？”魏梦琬不明所以。

　　齐勋翔没有再解释，他拿出一卷羊皮纸。

　　“按照千岁的吩咐，微臣遍查了当今世上排名前十的宝剑，有三件现在微臣手中，如果九千岁需要，微臣即刻双手奉上，但只怕秦世子看不上眼，其余大部分都在紫恒珍宝阁，其中排名首位的神兵，名曰啸绛，据说乃是上古太阳神之子羲曜的武器。”

　　“羲曜？”

　　魏梦琬脑海中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她原本完整的记忆，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仿佛哪里突然缺了一块。

　　她仔细想了想，却什么都没想起来，示意齐勋翔，“世兄继续说吧。”

　　“那啸绛，正是紫恒珍宝阁的镇阁之宝，因其中蕴含上古英灵的残念，故微臣也无能为力。”

　　魏梦琬点点头，“此事本宫自会解决，辛苦世兄了。”

　　“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齐勋翔的神色变得严肃，“男子如剑，一生之中需经锻炼、淬火、打磨，但铸剑之时，切忌失了火候，九千岁可千万不要冷落他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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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夜从回到王府后就再也没出门。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字，不允许任何人前来，连小厮去送午膳，刚踏进门就听一声暴怒的冷喝，“谁让你来的？！”

　　而后就是一阵飓风把他连人带菜掀了出去了，小厮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收拾撒了一地的汤汤水水，再也不敢来打扰世子。

　　直到日头偏西，房门才被人轻轻地叩响，而后很快又安静下来。

　　女子等在门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知道男人听见了，而且即便他没听见，以他的武功，也一定能察觉到。

　　果然，没过多久，传来男人清冽的嗓音，“进来吧~”

　　秦夜面前堆着几本典籍，正在冥思苦读，神情看似平静，但桌上凌乱的痕迹泄露了他的内心。

　　女子垂下美丽的眼睛，“世子，您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妙蝶炖了碗燕窝，您多少也用一点儿……”

　　施妙蝶变了，她一言一行都在刻意地模仿姐姐，温柔而善解人意，没有男人会不喜欢端庄贤淑的女子，又或者至少让男人少一点厌倦。

　　“放在那儿吧。”男人头也不抬地说道，语气甚为不耐。

　　“哎~”施妙蝶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勉强他。

　　她本是计划放下碗就离开，秦夜却重重地呼了口气，把书往旁边一丢，伸手接了过来。

　　施妙蝶一愣，抬眼惊讶地发现男人的脸色与往常的冷淡不同，虽然他还是皱着眉头，但不似高不可攀的疏远，那双凤目的焦点也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怎会不明白施小姐一片好意。”秦夜有些气恼地说，“只是早朝当众出了丑，心中甚是郁郁，一点胃口都没有！”

　　“那帮子墙头草，早就跟林丞相沆瀣一气，父王不帮着我，现在九千岁对我也是避之不及！”他怒骂了一声。

　　可惜施妙蝶辛苦熬了大半天的燕窝，秦夜只草草喝了两口，就把碗扔在了桌子上。

　　施妙蝶却惊喜极了，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男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天这般不加掩饰的抱怨，与其说是迁怒，更像是在向贴心之人诉苦。

　　“您莫要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况且府台大人在朝堂上不是极其维护您吗？”她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还有我，妙蝶愿意一直陪着世子……”女子羞涩得声如蚊呐。

　　“对了，世子，您前些日子受的伤好些了吗？王爷对您也太过严苛了，我都已经求爹爹，让他去跟王爷说了，但王爷还是执意要罚，真是不近情面～”她的眉眼含着盈盈秋水，秀眉微蹙，似乎是十分心疼，想要靠近他，又在触碰到他的手臂之前，娇羞地收回了手。

　　“辛苦妹妹了，现在也就你还记得我~”男人语气亲昵，表情渐渐柔和下来。

　　其实，秦夜长得很俊美，只是他平常都绷着脸，才不怎么明显，如今他启颜一笑，满面春风。

　　施妙蝶的脸颊泛出两团红晕，又赶紧低下头去，流露出一股女儿娇态，欲拒还迎，颇为动人，普通男人还真抵挡不住。

　　但很可惜，秦夜不是普通的男人。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互相试探，互相诱哄，假装温情，假装关心，欺骗着对方，也欺骗着自己，秦夜久未进食的肠胃竟然开始泛呕。

　　什么时候，他也那么矫情了，都是被她惯坏了。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个女孩，那时而雍容华贵，时而又艳丽玲珑的面容，不输任何男儿的气魄才智，从不会这般虚伪作态，甚至连使坏都是正大光明的。

　　仿佛是那浩淼璀璨的夜空中，卓卓独立的月华，一眼望去，倾心绕魂，再也容不得其他。

　　即便是她的娇纵任性、蛮横无理，他也那般的喜欢。

　　可他喜欢，又有什么用！

　　想起上午看到的情景，秦夜的心脏紧缩了一下，衣袖里的拳头攥了攥，勉强打起精神。

　　“我记得，妹妹一直都说喜欢夜的笔墨，我今日正好临了一副，明天装裱好了，送给妹妹，好不好？”秦夜笑容款款。

　　“好……好。”

　　施妙蝶忙不迭地答应，俏脸因为兴奋而变得通红，几乎滴出血来。

　　她不知道男人对她的态度为何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改观，她甚至有些感谢皇帝和九千岁，要不是让秦夜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也不会逮着机会，见缝插针。

　　“多谢世子哥哥～”

　　想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施妙蝶鼓足勇气，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子缓缓挨在男人身侧，明显感觉到秦夜全身一僵，施妙蝶心如擂鼓，但男人立刻又放松下来，并没有拒绝她的靠近，施妙蝶高兴得甚至想大吼一声，“终于得手了！”

　　但好巧不巧，正当施妙蝶想要再接再厉的时候，吴豪匆匆来叫门。

　　“又怎么了？”

　　秦夜语气中有些愠怒，实则长松了一口气，庆幸他来的正是时候。

　　“启禀世子，九千岁府里的娇雅姑娘求见。”

　　秦夜闻言，瞬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那一刻，他是害怕的，打从心底的惊慌恐惧，他害怕刚刚的事情被琬儿知道，即便他什么都没干，他还是因为吴豪的一声“九千岁”而感觉胆怯。

　　但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莫说她会不会知道，即便她知道了，她会在意吗？

　　施妙蝶的脸色变得很扭曲，手里的帕子狠狠地绞了绞，然后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想到了什么。

　　她抬起头，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脸朝门口，但目光似乎牢牢系在秦夜身上，其中的柔情蜜意几乎都能挤出水来。

　　见女人没有回避的意思，秦夜也懒得掩饰，摆手让吴豪把人带进来。

　　也许他的内心是希望魏梦琬知晓的，哪怕少女跟他闹脾气，也好过现在对他不冷不热。

　　娇雅目不斜视地走进屋，泰然自若地给秦夜行了个礼，全当做旁边那个碍眼的女人不存在一般。

　　她提着一篮子新鲜的瓜果，“西瑨世子入宫，带来了许多进贡的水果，味道十分甘甜，公主特意命婢子拿些来给王爷和王妃尝尝。”

　　“多谢九千岁～”还不等秦夜点头，施妙蝶抢着回答，仿佛她也是王府的主人之一。

　　娇雅接着说，“公主方才得闲，听闻姑爷近来胃口不佳，故而准备了药膳，邀请姑爷到府，共进晚餐。”

　　娇雅终于把眼珠转到了施妙蝶身上，那鄙视的眼神和一声“姑爷”仿佛是明明白白地警告她，九千岁与秦世子才是名正言顺，而她只是个妄图插足的女人。

　　施妙蝶的脸皮一僵，她咬了咬牙，忿忿地说道，“姑娘来的还真是巧，世子才一顿饭没吃，九千岁就知道了，就跟在这儿长了眼睛似的。”

　　随着她说出的这句话，秦夜一愣，而他腰上那个精美的宝镜突然闪过深沉的幽光。

　　娇雅从容不迫地一笑，“施小姐，我们还是不要妄加议论主子了。”

　　她语气轻捻，竟比施妙蝶这个正经的嫡出小姐还要高傲些。

　　施妙蝶气得脸色煞白，她一个丫鬟，凭什么敢这样跟自己说话！还主子？那岂不是说她在九千岁眼中，也是下人？！

　　娇雅见到女子原形毕露的丑态，心中的戒备也渐渐放下了，如此女子，不管是性格还是家势，都比不上自家主子的万一，威胁值基本可以忽略不记。

　　她侧身又福了福，无声地催促秦夜。

　　“容本殿收拾一下，请姑娘回禀九千岁，秦夜马上就到。”

　　他应了。

　　这下子，就算施妙蝶赖着不想走也得走了。

　　屋门被带上后，秦夜伪装出来的虚情假意已经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郁的痛苦。

　　在这儿长了眼睛？

　　西瑨进贡的瓜果？

　　“琬儿，你是在警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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