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君卿卿

　　秦夜若有所思。

　　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屉包子，抬手扔向高处。

　　背对着他的少年先是耳朵尖动了动，猛地抬起头来看，接着，他轻踏条椅，凌空跃起，半空中翻了几圈，将包子一个不漏地抓住，抱在怀里，悄无声息地落地。

　　少年的头发散向一边，露出还有些稚嫩的脸庞，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秦夜，似乎在询问他，这是不是给自己吃的。

　　“好身手！”吴豪赞叹了一句，“公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招名叫飞身燕子，正是北里家的独门绝技！”

　　“看来北里的武功并没有失传。”秦夜勾唇一笑。

　　“过来。”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少年坐下吃。

　　少年也不是完全没开化的，基本秦夜的指令，他都能理解，照做。

　　秦夜满意地点点头，又把一碗自己没动过的羊肉汤也放在他面前。

　　“咳咳咳！”

　　闻声，秦夜回过头。

　　魏梦琬正扯着嘴角，神情很僵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秦夜猛然意识到，他刚刚扔肉包子的行为，与其说是试那孩子的武功，更像是在训狗。

　　他扶扶额头，嘱咐吴豪，“赔偿店老板的损失，再弄两道菜来给这个孩子吃，待会儿把他带回王府吧。”

　　“是，公子。”

　　话音未落，街角转出几个身穿墨绿色制服的人。

　　他们快步走来，不由分说地将凑热闹的路人推到一边，举止行事稍有些霸道，看样子像是给官家当差的衙役。

　　其中一个墨绿服的人手上拿着刀，往这边一指，兴奋地叫道：“头儿，他在那儿！”

　　说罢，就纷纷围了上来。

　　看来，他们是来抓那少年的。

　　其实魏梦琬刚刚咳嗽，是提醒秦夜来着。

　　大概，她的表情一时没控制住吧。

　　少年突然弹跳起来，他摆出戒备的姿势，像野兽受到惊扰一般，嗓子底发出极低沉的，类似于示威的咆哮。

　　很奇怪，他的轻功明明可以轻易逃脱，在场几乎没有人能追得上他，但他却没有跑。

　　秦夜一把按住少年想去抽出武器的手。

　　他侧跨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少年。

　　同时，也拦住了追捕少年的衙役们的去路。

　　少年的目光在秦夜后背上停留了一会，他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思考。

　　而后，他慢慢地半蹲下，依在了秦夜脚边，用卑微的姿态表达顺从。

　　魏梦琬明白，少年需要人收留，哪怕是“主人”，他饿了太久，逃得太累，以至于一顿饭，一点好意，就将他收服了。

　　衙役们最有眼力价。

　　他们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得罪，什么样的人万万不能得罪。

　　而面前少年的装束，恰巧就踩在两者的边界线上。

　　秦夜每次出门，都会换上朴素的缎衣。

　　为了配合他，魏梦琬也果断放弃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复杂裙裾，穿着一件棉质的绣花粉袄。

　　吴豪就更不必说了，莽夫一个，常年乌漆麻黑的大棉袄二棉裤。

　　如此一来，除了像珍宝阁大管事夏纯那种慧眼识珠的，寻常人还真猜不出他们的身份。

　　为首的衙役上下扫了两眼，还是觉得应该以试探为主，“小的们正在追捕逃犯，这位少爷，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他显然把秦夜当成了都城里成千上万家里有些富贵，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了。毕竟这年头，也就这些人才会多管闲事。

　　秦夜轻笑了一声，问道，“逃犯？他犯了什么罪？”

　　“这……”那衙役一噎，支支吾吾半天都没回答。

　　“对呀，你们为什么要抓他？”魏梦琬也十分好奇。

　　“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秦夜冷哼，一个心智不全的少年能犯什么罪。

　　“他恐怕是从黑市里逃出来的吧！”

　　荥阳郡分为新旧两城，分别聚住富豪大户与平头百姓，由两位郡守管制，而他们现在所在这几条街就是这两城的交界线。既然是交界线，便有职责分割不明的弊病，所以长久存在一个不足为上位者称道的市集——黑市。

　　在别的集市上，买卖交易的是货物，但在黑市上买卖的却是——人！

　　那衙役陪着笑脸，“少爷，咱们既然都心知肚明，您就别让小的们为难了……”

　　“跟你们的主事说，这人我留下了。”秦夜皱着眉头道。

　　衙役有些着急，“可别呀，少爷，这是大人的命令，小的们都是奉命行事。”

　　秦夜向店家借了张纸，写了两笔，草草折起来，递给为首那人，“我姑父乃是巡城张侍郎，你们只管把这封信带给他就行了。”

　　那张纸上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个落款——“珵”。

　　那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办才好。

　　秦夜见状，剑眉一竖，“怎么？你们这群不开眼的东西，竟敢不听本少爷的话？！”

　　魏梦琬捂住嘴偷笑。

　　别说，阿夜这纨绔子弟的模样装得还真挺像的。

　　显然，这两句话对于衙役们有用极了，他们立刻又是作揖又是赔不是，连连说着，“少爷息怒”，脚底抹油似地跑了，临走也没忘了拿着那张秦夜给的只有一个字的纸条。

　　惹得少女又一阵哈哈大笑。

　　“阿夜哥哥，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六品侍郎的姑父？”

　　秦夜假装无奈地一摊手，“总不能说咱们的真实身份吧。”

　　一个从一品的亲王世子，一个尚一品的九千岁，大半夜在黑市街头吃地摊，先别说人家会不会信，传出去也不怕笑掉大牙。

　　他的语气中有些自嘲，“况且——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

　　在衙役们看来，恐怕珵亲王也比不上自家的顶头上司。

　　魏梦琬笑道，“但是阿夜哥哥，你也不问问人家张侍郎敢不敢认你这么个大侄儿？”

　　她几乎能想象出来张侍郎知道整件事后，又惊又怕，从马上掉下来的滑稽样子。

　　秦夜一抿唇，竟真的认真思考了一番，“太妃生前，院里掌事大丫鬟乃是翠姑姑，后来她嫁给了张侍郎，翠姑姑成亲的时候，我代父王去敬了杯酒，若是姑父见到我，应当还是认识的吧。”

　　魏梦琬乐不可支，“哈哈，你也不嫌累，饶了这么大一个弯儿，去冒充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小侍郎的侄儿！”

　　秦夜的眼神柔软，“张侍郎是个精明的人，其实只要那衙差回去，将我的外貌稍加描述，他就能够猜到是我。”

　　能在帝都当差的官吏哪个不是人精，那张纸也不过是秦夜卖给他一个人情。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堂堂的官府也开始掺和这种昧良心的营生了。这还是在天子脚下……”

　　秦夜弯下腰，拍了拍少年瘦骨嶙峋的肩膀，那一声叹息是实打实的。

　　魏梦琬第一次认真地观察着众生百态。

　　熙熙攘攘的人群，商贩、脚夫、乞丐，来了又走，但或许今天在的，明天就不再了……

　　为何这些人生来便要遭受苦难，为何这世间种种不公，即便自己父兄手握天下命运，却也不是自己说改变就能改变的。

　　“只有强者，才有地位和尊严，没有力量，就没有话语权！”

　　“既然如此，我们又何苦庸人自扰呢？”魏梦琬缓缓地道。

　　秦夜轻声重复她的两句话，那个道理，是他亲身体会过的。

　　许久，他再看向少女时，神色郑重了不少。

　　“但若想要稳居高位，不仅要有高端的武力，还要有众多人才护持，公主若是有心，不妨在府邸内多养一些可塑之才……”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接着说，“黑市上有许多资质不俗的少年，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练气虽低，想必难不住公主。”

　　“嗯。”少女点头，小扇子般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算计。

　　秦夜宠溺地眯了眯眼，“臣先替公主筛选出一批。”

　　说罢，他又蹙眉，若不是形势所迫，自己的行动并不完全自由，这些事情本来都应该男人来做，不该让一个女孩子受累。

　　“再说吧，也不急于一时，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魏梦琬打断他的话，“阿夜，我记得，你练气停留在三十九级已经大半年了吧，近几日可有进展？”

　　秦夜突地一愣。

　　他的目光有些躲闪，置于膝头的双手渐渐攥紧。

　　少女抚上他的拳背，温柔地询问，“阿夜，我感觉你最近总是习武，却很少再练气……”

　　就像在逃避着什么。

　　秦夜下意识摇头，脱口而出，“没……”

　　他看到少女无奈地苦笑。

　　终于轻到不能再轻地点了点头，而后陷入沉默。

　　“突破侯阶的确有风险，但总不能停滞不前。况且，咱们那么多路都走过来了，为何要怕这一步呢？阿夜，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魏梦琬双手握住他的手，说得豪情万丈。

　　一种温暖在秦夜心底发酵，慢慢升腾。

　　安宁——他多久没有得到过了，即便是母亲，因为身处在这风起云涌的朝廷之中，也无法给予他如此稳定的感觉……

　　“好！”他不由自主地答应。

　　“那我们明天就开始吧！”

　　少女刚站起来，突然又倒进他怀里，捂住腹部，大叫了一声“疼”，秦夜吓出了一身冷汗，第一反应就是她中毒了。

　　然后，他看到女孩呲牙咧嘴地接着说，“吃得太多了，肚子好胀呀。”

　　秦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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