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人间

　　三十七
　　（四）一睁开眼天色已大亮，昨晚果酒还是饮过量了些，以后一定得控制在三杯之内。匆匆穿戴整齐，抱起家中最后一坛玉膏酒，直往山门赶去，远远的便见开明一身玄袍一脸凝肃的站在山门前。见我踉跄着，便蹲下身子张开四翼，转头对我说：“让开明背主人。”
　　好吧，拗不过你，此去不知吉凶，三万年一睡不醒，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有他陪着也好。
　　东海大荒之外有座甘山，甘水发源于此，沸沸扬扬绵绵不绝，形成一个大渊，名为甘渊，少天仙尊便住在那里，不出世已千万年，平时只弹琴鼓瑟修身养性。但与同是上古神祇的青家却是颇有渊源，听阿娘谈起过在我出生之时，少天仙尊还带着五采鸟前来祝贺，并为我取名黎字。一为土青曰黎，是青家之长女，二为收割黍米，寓意一生无忧。
　　当时仙尊抱着还是小婴孩的我问“青黎当叔叔的义女可好”,而我也是颇为配合的咯咯咯的笑，继而一大泡尿毫不留情的全数撒在了差一点成了义父的少天新袍子上，他当场脸色就全绿了，扔了我直道“当个叔叔就好了！”
　　少天觉着三危山杰地灵四季鲜妍，换个环境住个十年八年也挺不错，便在山侧开个石室住了下来，名之“长留”。
　　阿娘起初盛邀少天住在青家，怕个石室太怠慢了他，后来去他住处看过之后便再也没提。因她看到那个石室整整有两三个青家的规模，还从石璧引丹水建了芙蕖水塘，热气盈盈中莲叶田田，水塘一圈皆以彩玉铺就，华光流淌，文首子鱼逍遥的似在九天之上，似梦如幻。水流挂壁，绕玉叮咚。一圈石室转下来转的她晕头转向，其雅致与奢丽直令阿娘乍舌。
　　此后的日子，三危便萦绕在琴瑟雅乐之中，想那时该有多少小兽植草们受了仙乐教化，值此机缘有朝一日一渡升仙也未可知。
　　那些觊觎美色胆儿大的，便趁仙尊早晚在山上散步这个机会，蹲在路口作深思状的、三五集在高枝宛转的卖弄清脆喉咙的、寻个僻处忽然摔倒在仙尊面前的……真的是绞尽了脑汁玩出了艳遇新高度，为三危提供了几万年来盛衰不绝的茶余饭后聊天谈资，及非正式求偶方式借鉴篇。
　　起初偶尔去山下逛逛集市，体验体验通俗生活，后来便放弃了这个休闲方式，倒不是摩肩接踵的摔满了整个山路，而是三危的山民真真太好客太淳朴，一个个硬是拉着仙尊去家里，喝酒也好，饮茶也好，吃果子也好，住几天更好，又诚挚的简直让你不忍推却，到底把个潇洒不羁的少天仙尊给唬住了。
　　闲来无事，便摘丹水之中的玉膏酿成了我喝不过三口的玉膏酒。他说，这玉膏酒堪称四海八荒的酒中极品，原先生平最得意只有琴瑟一事，不想三危再次成就了他，颇为沾沾自喜。
　　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天长的最最风流倜傥，我从小便喜欢要他抱，每每他喝酒时，就爬他怀里用手指蘸一点吮吸个半天，只吮的脖子脚心都红透，呆萌萌的流着口水头一歪便枕着他大腿呼呼大睡，然后他便不管不顾的随手把我往脚边一搁，弹琴去了，我还抱着他的靴子睡得不知有多香甜。在这个叔叔的天籁之中我长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青鸟。
　　后来有一天，石室里来了一个常常松襟散发的少年郎，和少天叔叔的神韵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名字真是叫得匪夷所思又恰如其分，唤作“女丑”，真真佩服他的父君，简直是神来之笔。
　　他来了就不再离开了。少天喝玉膏酒，我也爬不上他的大腿了，那个女丑早就坐在那里了，细长的媚眼还对我偷偷的坏笑。少天弹琴，他就在一边鼓瑟，弹个没玩，喝个没玩，真的好无趣。后来父君给我带来了新伙伴开明小兽，就再也不去“长留”石室了。不久，仙尊就辞了父君阿娘带着女丑回了甘渊。
　　不知他是否还记着玉膏酒的味道，这坛酒是他送给父君的呢。
　　在开明背上胡思乱想间，见下头一个大沟壑，平滑如镜却浩淼幽深，定是甘渊了，捏了个诀便直入渊底而去。

　　从父君去北荒之外镇压亚羽开始至小无疆失踪为止，座上那个仍是一如记忆中潇洒倜傥的少天仙尊紧皱着眉头听完了我的讲述，便唤女丑将我和开明安顿下来，嘱咐我好好吃饭睡觉，等他消息。
　　女丑一身银紫长袍，宽襟广袖，墨发用银色发带松松系了，在曲折游廊上带我们一路往前，背影倒是仙气飘飘。因小时候对他抢少天叔叔大腿一事实在生不出好印象来，便沉默着一路无话。况且，介于当时他和少天叔叔的暧昧关系，凭我这不谙世事的飞禽脑袋实在无法揣摩如今他的身份，更是不知如何称呼才好。
　　穿过游廊小榭之后，到一清幽小阁前，女丑回身促狭一笑：“这一路琢磨出个什么明堂啊？”
　　“咳咳……”向来伶俐的我竟不知如何应对了。
　　更断定，这是个妖魅。
　　仙娥送了酒食过来，我虽然一天奔波，但是担忧小无疆安危便一点胃口也没有，随便扒拉两口，拿了酒壶自出门去。
　　独自步于水榭，远天月色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悠远的丝竹融合汩汩水流声，若有似无的传来，这番景致确与三危不同，譬如两个妙龄女子，一个胜在纯净多姿，一个胜在肤如凝脂。便席地而坐，即使前路再茫茫，也不枉这夜色清清。
　　看玄衣轩逸的开明默默陪在身侧，举杯邀月一饮而尽，不禁凄然。
　　想我这七万年来，虚有上古神禽血脉，徒为三危青家长女，竟然一事无成。父君没能带回，三危没有管护，外甥下落不明，累的早就只管相夫教女的阿娘重新入关修炼，只晓得喝酒买醉消愁，还会什么！
　　迷迷糊糊间大概已超了三杯，难得的这次没人抢我酒壶，看来开明也是个善解人意的。
　　跌跌撞撞的起身往小阁走去，一个踉跄便跌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干爽的味道似乎挺熟悉，干脆闭了眼沉沉睡过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就被明闪闪的阳光晃花了眼，才想起来此处附近的东极山是司阳神君的住处，相必他老人家早已唤醒他的儿子们沐浴巡寻了吧。
　　低头一看，开明就伏在床尾打盹，眼窝下淡淡的晕黑，不用脑袋想就知道守了我一夜，一阵愧疚加无奈，“干嘛不去睡觉，我哪有这么不济。”
　　仙娥进来传话，仙尊让我们吃完了早饭过去。哪里还有心思吃早饭。
　　来到中庭，少天仙尊仍是一脸凝肃，没想到女丑也在一侧，拉着仙尊的衣袖，垂泪不止。
　　这是哪一出？
　　负心汉喜新厌旧休发妻？二子夺嫡后宫干政？弹琴鼓瑟配新戏，自弹自唱自演绎？
　　实在没心情去揣测。
　　“青黎，你且放心，无疆不日就会回到三危。你就在此游玩几日吧。事情由我而起，你少天叔叔自会处理。”
　　有点云里雾里。不过既然少天叔叔这么说，那一定是不会有事了！
　　几天后我从少天的儿子般与仙君那里了解了个前后大概。
　　我一直腹诽女丑和少天关系不一般，而事实确实非常不一般。
　　三危之西有大泽方圆百里，大泽之西又有深渊百仞，那是父君把开明带回来的地方，开明之西有巫国，巫国有一个太子，细眉长目妖艳非凡，天资聪颖但生来不喜巫术，只好歌舞。
　　有一日出门闲逛，忽被东方传来的妙音所吸引，极目远眺，似有凤鸾翔集，便循音而来，便到了三危山，便到了长留之外，便见到了风流倜傥的少天，霎时一颗少年心便深深沉沦了。
　　他是被琴声吸引而来被少天吸引而留的，他当时就想，天长地久的留在这个颔首操琴的银发男子身边便一生无憾了。真不亏了“长留”之名。
　　少天千万年来知音难觅、对牛弹琴，女丑知弦音雅意，让少天顿生子之心与吾心同的感慨，便惊若天赐视若瑰宝，于是便有了我小时的一番失宠，便有了女丑的一番而骄。
　　现在想想，我真真输的一点点都不丢人，因为女丑赢的一点点都没占着便宜。
　　女丑对少天一见倾心，甚至此生非君不嫁；少天亦是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可是这情偏偏不是断袖情，而是苍苍凉凉的兄弟情。不管女丑使出何种手段，祭出一百八十般文艺武艺，少天皆是稳若磐石。
　　日久天长，女丑见结发已断无可能，便退而求其次的只求结拜，以另一种方式成全自己生同衾死同椁的夙愿了。
　　真真是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女丑随少天来东海大荒之外七万年，巫国便乱了七万年，太子失踪，无迹可寻，这事前所未有。巫国国君派出明使暗使一拨又一拨，才在去年从一羽民那里打探到，太子一路东去，似在三危处失去了行迹，便断定是我们三危掳了他们太子，只不知现今安危。于是暗地里设计了一场大火，打劫了小无疆，想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
　　这事还真是由少天而引发的不是风流的风流账，平白拉了三危受了无辜遭了殃。
　　只是这千万年的世交情谊，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只要无疆安然无恙便好。如若掉了一根汗毛，我看他巫国该如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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