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人间

　　二十一
　　怪物！
　　有过太多称呼，多到颖子连自己都无法一一记清楚了，但“怪物”绝对是破天荒地、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颖子恼怒了。
　　拇指和食指轻捏茶杯，往桌上一磕，一股肉眼不可见的电流直向对方撑着桌子支起下巴的胳膊肘而去，只见郑莹莹小臂一歪，哎呀一声，脑袋一下子失去支撑，重心下垂，额头堪堪撞到前面那只玻璃茶杯的杯沿，顿时一道小口子渗出殷殷血迹，抬起头时已是梨花带雨的模样，不，应该是曼陀罗才对，艳丽妖艳，全株有毒。
　　“无缘无故自己撞破头，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谴吗？”颖子冷冷的一笑。
　　“被人当做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观赏，感觉好不好？如果是一组照片，不知还会引发什么样的轰动！”郑莹莹的面目因为流血而狰狞起来。
　　这就是颖子最担心的。
　　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该怎么面对？
　　一走了之吗？
　　可是，带队的课题还要继续进行深入和研究，梁栋已经决定继续跟着她学习，她还答应了一起努力；这个学期的课还没结束，学生们都那么用功；舒颜那么黏乎着她，一走了之她不定要失落甚至发狂到什么程度；还有万川，那个为了家族放弃梦想扛起责任，走入她心里的男人；还有可以一起喝茶聊天聊人生的老朋友吴院，还有那个有他就有笑声的张宇……
　　一走了之？似乎有太多牵挂太多不舍了，前所未有的不舍。
　　放下自尊，如她所愿？身体中流淌的上古神禽的血液都不允许。
　　用法术抹去这些存在过的痕迹？违背人间历劫的戒律，要么接受天雷的惩罚，要么结束人间的历练。
　　该怎么办？怎么办？

　　“你开个价吧。”颖子想就权当施舍，必要时用钱解决据说是最有效的方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郑莹莹睁大了眼睛看着颖子，她没想到颖子会这么问，这点她想都没想过。
　　颖子的手机震动起来，吴院长发来的消息：调查清楚了，是开行的行长郑均在幕后动作，估计后面还有食监、安监、环保等部门来相继做客。放心，可以应付！
　　可以应付？吴院长也许安慰她吧。
　　郑均，郑莹莹的父亲。父女联手，动机似乎更复杂了。
　　“本小姐缺钱吗？”鼻子里轻哼一声。
　　才发现原来她这么喜欢用鼻子发声，着实很难听。
　　“等你想好了条件再通知我。你最好不要再做愚蠢的事情，不然我也很难保证不会有什么难以预期的后果，你好自为之。”
　　颖子拿起包站起来就走，只留下不明所以的郑莹莹一脸吃惊。不是这个女人约她出来的吗？这是解决事情的态度吗？看了下手机就改变脸色了，发生了什么？
　　到家后颖子才感到阵阵虚脱的疲惫，和说不出的孤独凉意。
　　拿起电话接通宋律师，为了保护自己和所想保护的人，拿起法律武器的时候，也可以从不同角度予以还击的，她不是也见过很多黑暗、龌龊和针锋相对、弱肉强食吗？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无奈的行走于那一片领域，做令自己不齿的事情。
　　“你帮我收集郑均的资料，行得正和行不正的，白的和黑的，合法与不合法的，都要，还有他的合伙人及家人资料，你明白我想要哪方面的吗？知己知彼很重要。”
　　“我这就安排。”宋律师简洁明了的回话。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只有远处摇摆不定闪闪烁烁的灯光，不知是游轮还是灯塔，也许是天上的星光，不知阿娘和父君在干嘛，有没有也在想她，离开九重天上的家已经三年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这看似漫长又转瞬即逝的千年时光，看了沧海桑田，看了云起云收、你方唱罢我登场，看了爱恨情仇，真的想回到曙华宫的那片绿油油的菜园子，想回到三危山上爬爬门口那棵万仞建木，想开明叔的甜黍糍粑，想和伏羲哥哥无忧无虑的在阳光下捣鼓他收集的山川泥丸麦黍走兽，想躺在父君膝下听他讲北渊镇压烛阴麾下亚羽叛乱的故事，听父母充满神奇与梦幻的寻魄之旅。
　　现在想想那些被阿娘逼着学琴棋书画、天道子集的枯燥乏味也变得温暖而有趣，课间偷偷跑去瑶池的西王母那儿喝酒，课上趁君老不注意画几张好友的蜡笔肖像，九首九面、身形如虎的开明，背生双翼、赤足白头、身大如牛的穷奇，右握青蛇、左握黄蛇、赤足而走的夸父，身轻似鸟、头戴花环、白嘴彩翼的炎帝之女小精卫……也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可否想起她这只三危的小青鸟？虽然她自己知道，她的血统之尊贵与三足乌、凤凰比肩，可她从不以身份论贵贱，所以朋友很多，三天两头聚在一起便无心学习，一天到晚蹦跶于山野，于是最终被父君阿娘狠心下放人间。本来以为人间历练不过换个环境继续玩闹而已，夏虫不可与日月争辉，可是当身处这个世界，才知道，最难不过人间。
　　颖子侧卧在沙发上，沙发柔软的凹陷让她略略找到一些倚靠，感受到些许温暖，拿个垫子抱紧些，阴影中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轮廓。
　　朦朦胧胧中似乎回到四季如春的九重之天，暖暖的阳光洒下，将手轻轻的放在小树上，可以感受到小鸟在音律丰满的歌声中快乐的跳跃着。
　　我这是回家了吗？……
　　睁开眼，身上盖着自己的羊绒花色毛毯，柔软细腻的质地轻触脸庞，仍然躺在沙发上，枕下已垫了垫子，转角处的落地灯晕染出一片淡橘色的温暖的光，灯下的摇椅上那个人熟悉而立体的五官迷人又深邃。
　　“你醒了吗？”
　　“你回来了？”
　　同时说话让两人不由都笑起来，一下子冲散了刚刚休息之后短暂的迷蒙。
　　摇椅上的人向她走来，颖子躺着看他，在背后灯光的映衬下，似乎一下子高大神秘犹如神祇下凡。他似乎变了，高挑的身材变得更精壮挺拔，窄窄的腰身在剪裁考究的衬衣西裤约束下，线条流畅又似乎蕴藏无穷力量，像一头优雅的豹子，就这样一步两步迈向她，褪去最后一份青涩，棱角更俊朗起来，眼中没有褪尽的红血丝写着掩藏不住的劳累，但点漆的眼眸却又那样熠熠闪光。
　　然后，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低下头，高挺的鼻梁，丰满而棱角分明的嘴唇。
　　“颖子！”
　　滚烫又柔软的双唇印上她的额头，手掌轻轻扶着她头顶，一秒两秒，一分两分，似乎要把积压在体内所有的思念都化为这个炙热的吻宣泄出来，自上而下的力道一点点加深，手指上的力道也一点点加重，颖子似乎听到他屏住呼吸的压抑之声，和心脏急骤的跳动与血液的奔腾……
　　万川淡淡的薄荷烟草味，衬衣领口发散的似有若无的汗味，额头滚烫的吻，这一切席卷着颖子，瞬间，那些烦恼、孤独、冷意和乱七八糟的凡尘俗事一下子被驱散，脑袋里如轰然炸裂的宇宙，混沌一片，整个空间如铺满云霞的九天，颖子不知身在何处。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以前体会过的快乐、满足、挂念、欣慰、甜蜜、激动、愉悦，以为那些是美好的全部，可此时的手足无措、空白一片、难以言表，竟然强烈到让她如置身虚无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如烟尘消散，什么痕迹都没有，什么声音都消失，只有额头那一片滚烫，如一股电流瞬间窜至四肢百骸，她忘了该不该呼吸，忘了该不该心跳，忘了时间和空间，甚至忘了自己。她那么贪婪着那一股灼热，就像给予她新生的血液和阳光，就像再也不怕一个人面对黑暗。
　　终于，那滚烫的吻转化为喉间轻声的呢喃“颖子……”那一声呢喃，犹如黑夜里远远又长长的一声汽笛，天空中一道绚丽的流星，在重重夜幕下旖旎了初冬轻抚窗棂的风……
　　颖子怀疑，自己这样就是醉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好饿，你仍然什么吃的都不做吗？面条呢？水果牛奶怎么吃得饱？你会营养不良的。鸡蛋也没有！”万川搜寻着颖子厨房里的冰箱和大小柜子，然后一脸失望的无果而终。
　　“还有两个小时我就要出发了，你总不能让我空着肚子飞回去吧，你说该怎么喂饱我？”
　　万川一脸幽怨的看着似乎比他还无辜的干站在厨房门口的颖子，对方正发出底气严重不足的小声狡辩：“其实，我也买过几次蔬菜、豆腐、鱼肉和鸡蛋，可后来都变质了…”
　　“……”
　　没事，没事，反正以后我来做！反正以后我来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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