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世界尽头

　　chapter 08

　　翻到正面，这张照片拍的是个男孩，十四五岁的模样，短发微卷，生着一双浅棕色眼睛。
　　他卷起裤腿、光着脚丫站在一条溪流里，掬起一捧水朝岸上泼去，笑容兴奋狡黠。
　　光芒正好从密密遮挡在溪流上方的树叶间筛落而下，将四溅开的水花照成七彩的珠石，也将他映照得宛如掉落进人间的精灵。

　　一个很好看的小孩。
　　叶礼看着他，慢慢皱起眉头。
　　这个男孩让叶礼感到了久违和熟悉，仿佛一位故人，从远去的时光里现出了痕迹。
　　……这个人是谁？叶礼陷入思索，像一条游鱼扎进记忆的湖泊，企图觅得石子曾在里面留下的踪迹，企图下潜将它抓住。可湖色太暗湖水太深，他什么都无法寻得，渐渐的，胸口竟有些痛楚和窒息。

　　这时卫生间里水声停止了，门把手转动，闻野拉开门走出来。
　　他赤着上半身，似乎没怎么擦过，水珠沿着胸腹肌理线条一滴一滴往下掉，渗进挎在腰上的睡裤里。
　　他像个大型动物似的甩了甩湿发，抬眼寻向客厅，见到叶礼捧着书站在书架前，打趣笑道：“没想到叶同学是个喜欢读书的人。”

　　他语调懒散带笑，低沉悦耳。
　　叶礼一下惊醒了。
　　他从漆黑的湖底迅速上浮，飘忽的视线凝聚起来，扫了眼照片上男孩的脸，调整呼吸和表情，转向闻野、举起照片，问：“这是你小时候吗？”
　　这绝不是个开门见山的问题，因为这个小男孩和闻野的长相特征没有一丝相同，他只是尽可能地让自己足够委婉和不动声色。
　　“你怎么会觉得是我？”闻野朝他走过去，抬手指了指，“光是眼睛的颜色，我和他就不一样。”
　　叶礼目光在照片和闻野之间来回，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那他是谁？”
　　“小时候喜欢过的人。”闻野笑着回答，将这张照片从叶礼手中抽走，随便拿出一本书、夹进去，放回了书架上。

　　闻野的动作里透出了拒绝打听的意味，但叶礼不想就这样放过线索，心念一转，目光追着他过去，道：“喜欢过……”
　　叶礼把重音放在“过”字上，试图摆出闲聊的姿态，但语调还是无甚起伏。他干脆放弃，就这样板着脸继续道：“那他当时喜欢你吗？”
　　“当然喜欢了。”闻野将挂在脖间的毛巾拉到头顶，坐去沙发上擦头发，说得无比肯定。
　　“那就是前男友了。”叶礼目光微动，说完后觉得用词可能不太贴切，纠正为：“早恋对象。”
　　闻野低声哼笑，仰起脑袋，眼中带着戏谑，姿态懒洋洋：“你对我的情史很好奇？”
　　这人的拒绝之意更浓了。叶礼见好就收，合拢手上的旧世界地理杂志，把放回它原本在的位置，神情平静坦然：“八卦是人类的本能。”
　　然后回到客房，拿上睡衣，也去卫生间里洗漱。

　　时钟的指针滴答滴答走到十点，窗外灯火陆续熄灭，街上没了人影，城市陷入深眠。
　　闻野窝在沙发上用掌机玩游戏，叶礼洗完澡出来，吹干头发，同他打了声招呼，便上床睡觉了。
　　叶礼以为自己会像前两天那样一夜无梦，没想到睡着后不久，就有光怪陆离的画面浮现在脑中。
　　场景不停变换，无数人走来走去，表情各异地说着什么，但他都听不清，也看不见他们的脸。他像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不断往下坠落，最后无声又剧烈地落进一片黑暗中。

　　压抑和窒息感骤然袭来，仿佛坠入深海。胸腔开始疼痛，如针刺一般。
　　这是哪里？这是怎么了？
　　不，不能被困在这里，我要离开这里……我该离开这里！
　　他艰难地调动思绪，起初茫然无措，紧接着生出一股浓烈的愤慨之情。他想要抓住什么，想要奋力挣扎，可下一刻——
　　轰隆！
　　一声巨响落到耳畔，仿佛天坼地陷。

　　有什么东西塌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叶礼猝然睁开眼。

　　呼……呼……叶礼胸膛上下起伏，呼吸沉重艰难。
　　眼前一片昏暗，唯有不曾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里透进零星几道光线。他撑手起身，眨了眨眼，眼神里透出茫然。
　　……这是在闻野那家伙的家里。
　　过了好一阵，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又开始回忆梦境，却发现梦中的画面全都记不起了，仅剩最后的那点情绪。

　　他该离开那里……该离开哪里呢？
　　叶礼闭眼思索良久，得不出答案。
　　呼吸逐渐平复下来，他借着窗外稀微光芒找到拖鞋，走下床，将卧室门拉开。

　　客厅里开着灯，闻野依然在沙发上，和叶礼睡前那会儿相比，只是坐姿有所变化。
　　“你还没睡？”这又不是在荒野上，不需要留个人守夜。叶礼诧异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两点了。
　　“这才几点。”闻野不甚在意地说道。
　　……才？
　　叶礼完全无法理解这人。他走向开放式厨房前的长桌，从托盘里翻起一个水杯，拎起水壶。

　　“你做噩梦了？”闻野从游戏机上抬起头，看清叶礼脸色后惊讶说道。
　　有这样明显？叶礼眼神轻轻一闪。
　　“当然明显，你这脸跟刚刷过的墙似的。”闻野读懂了叶礼的心声，“那壶里是冰水，你喝点温的。”
　　叶礼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皮垂下，松开水壶把手。
　　餐桌上方的灯没开，他站在一片微暗里，脸色和唇色都白，头发又翘起了一撮，看起来有些病弱，还有点儿呆。
　　闻野不由笑了声，放下游戏机、起身过去，拿走叶礼手里的水杯，从保温瓶里倒出半杯热水，再加了点儿冰水、兑成温的，放到他面前。
　　“谢谢。”叶礼道。
　　“客气什么。”闻野转身坐回沙发上。

　　叶礼喝完一整杯温水，胸膛里的窒息感和压迫终于完全消失。他把水杯洗好放回原处，到房间继续睡觉。
　　后半夜没再做梦，叶礼一觉睡到了早上。
　　透过窗帘间隙，叶礼看见天空已经破晓，但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宛如一片青蓝色的丝绸。残月西垂，身侧伴有数颗光芒微弱的星。

　　时间还很早，叶礼没有赖床的习惯，醒来数秒内便起床，换好衣服，开窗透气，走出房门。
　　客厅里残留着昨夜的冷气，沙发的凌乱程度和叶礼睡前见到的没有差别，显然闻野没有收拾的习惯。
　　主卧门扉紧闭，叶礼洗漱完后，给自己弄了个水煮蛋、一杯牛奶，打算等闻野醒了就和他告别，去日落酒馆继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他拿上昨晚没看完的那本旧世界地理杂志坐到餐桌前。

　　东方的天空里翻出一缕光芒，云层染上色彩，愈发绚丽恢弘，仿佛一簇橘红色的火。朝阳从这簇火里探出头，开始照耀这片大地。
　　楼外传来人声和车声，店铺陆陆续续开张，街上升起烟火气息，从一夜沉眠里醒来。
　　闻野这住处临近一所学校，若是叶礼站到落地窗前眺望，还能看见学生们成群结队走进学校的场景。
　　叶礼抬头看了眼挂钟，时间到七点了。
　　闻野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动静。叶礼心说那家伙睡得晚，这会儿没醒也正常，继续往后翻书。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叶礼手中的杂志翻到最后一页，他又看了次挂钟，去书架前换了另一本同样讲述旧世界地理风貌的杂志。
　　叶礼没有打空调，随着太阳的升起，温度不断上升。
　　过了不知多久，叶礼开始觉得热，正要去找空调遥控器，听见窗外传来一道广播声：“第三十七套中小学生广播体操，现在开始——”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
　　叶礼向外远眺，落地窗正对的那所学校里，身穿夏季校服的学生们在操场上排成队列，齐刷刷摆臂跳跃，充满了朝气。
　　叶礼第三次看向挂钟，然后将视线转向闻野的卧室，面无表情瞪着那个方向。

　　上午十点了，学校里的学生都上完两节课、开始做广播体操了，主卧房门没有丝毫要打开的意思。
　　这个人为什么不能白天打游戏晚上睡觉？他作息竟然这样不健康的吗？
　　叶礼开始思索起是不是该往桌上留张纸条然后走人，又听见新的声音响起来。

　　叮铃——
　　叮铃——
　　叮铃——
　　这一次是门铃响了。
　　叶礼等待起闻野走出卧室，可七八声之后，主卧里还是没传出任何动静。
　　叶礼表情更黑，放下手里的杂志书，去到门口，将门打开。

　　“奇了，老大你今天开门竟然这么快，以前至少得等十来分钟的，你——叶叶叶叶礼？怎么是你？”
　　门外站着的人是毛斯特，似乎是刚起床不久，棕发乱蓬蓬，看起来像头小狮子。
　　他一手拿着一个鸡蛋灌饼，右边机械手上的还正往嘴里塞，认清开门的人是谁后一声惊叫，饼里的火腿吧唧掉到地上。
　　叶礼的目光顺着看下去。
　　毛斯特表情一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灌饼塞回袋子里，伸手拨了拨头发、擦了下眼角，昂首挺胸站正，放柔语调，露出笑容：“叶礼，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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