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这次试探，到此为止。
　　我没有再想和刈魂纠缠，佯装着急地夺门而出，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出了十方街，我奔向了另一个地方。
　　院落恢复清净后，刈魂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反而身后的漆引有些垂头丧气，收了长枪，沉声说：“我看啊，她不是来找你救人的，是来杀你的。”
　　“你说对了一半。”
　　有时候，刈魂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还多吧。
　　“什么？”漆引只是随口一说，很是惊讶。
　　“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再不走戏就更假了，”刈魂自顾自说着，“她特意来告诉我她准备行动，我就陪她把这戏唱下去。”
　　他心里清楚，此行妖界不能出手，而应坐山观虎斗，最好能收拾战场，一并拿下神仙两界。天帝的算盘里有颜潇语，她最不该去，可她一定会去。作为妖界的首领，加上颜潇语名义上的丈夫，刈魂只能封锁整个妖界，限制出入。可惜，那颜潇语是大张旗鼓地来通知他，摆明了自己非救人不可，虽不知她具体计划，但刈魂了解她的坚持。念及自己目前的身体情况，如果颜潇语去往神界，他无法贸然出手相助，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某种意义上，他读懂了我所想的一切，我也猜到了他的考虑。
　　刈魂叹了口气，吩咐漆引下令，封锁妖界所有出口，并用自身法力建起一个屏障，挡住所有人进出。
　　漆引不明白刈魂的话：“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她要杀我，又为什么救我？”
　　谁料，刈魂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话里这万般情愫，世上估计没有人能懂。
　　他说的救，是多年前在人间我捡到了身受重伤的他。后来一想，这一救或许就是错的开始，是大错特错，当年伸手，我却从没有真正挽救这个人，某种意义上，这一救，让他就此陷入了一场注定失败的陷阱。
　　可谁能一言修改当年呢？
　　漆引已经深知自己劝不动刈魂半分，召来人马完成指令后，也没有离开，而是搀着他回屋内歇下，扶上他的胳膊，一边说：“还好，这个阵法是有用的。”
　　“不，你说错了。”刈魂即刻否定了他的话。
　　“刚才……”
　　“蓄灵阵，已经没有任何效用了，”刈魂平淡地解释，“你看到的不是我恢复后的功力，人间有句话，叫‘回光返照’……”
　　“不可能！不会的！”漆引听着，听到“回光返照”四个字时，无奈和愤怒瞬间爆发了。
　　刈魂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抬手摸摸漆引的脑袋，就像主人安慰小狗一样，仿佛事不关己，笑着说：“要我死，还没那么容易。”
　　没等漆引调整好神色，就有一个传信小兵跪到了院子门口，没有命令没有起身也没有妄动，刈魂见来人，问：“怎么了？”
　　“报大王！王后……闯了剑室……”
　　小兵低着头汇报，屋里的人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看着一边摆放整齐的双剑黄泉，淡淡来了一句：“那就趁她在里面，关了剑室的门。”
　　“小的明白！”
　　他这么做，合情合理，意料之中。
　　对于漆引来说，怎么对付颜潇语从来都不重要，他似乎也明白了不管这个女人闯什么样的祸，最后刈魂都会是出手救命的存在，他控制不了这关系里的任何一个人，无能为力，就是现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关心刈魂的身体情况，这个凡人躯壳里蓄积的能量，还能保持多久。
　　看着小兵远去，漆引没有多问，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瞥了眼天上的震动，没好气地“切”了一声。
　　这院落里一场闹剧，我在演，他在瞒。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分不清对彼此的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
　　“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江淹初去笔，霸王恨无船。”
　　另外一边，流域剑室门口，我是大摇大摆地进去取剑的，拿到碧落凌霄后，被一群原本并不会阻拦的守卫团团围住。
　　剑室门前的铜锁，钥匙是刈魂铸的魔剑，驱使那剑的咒语我知道，开门进出这里，对以往的我来说，完全没有难度。
　　今日被围，我倒并不惊讶，面前站着的六个守卫，各族精英严阵以待，是做好了同我动手的打算，不过尔尔。
　　领头的那人上前行了个礼，态度恭敬：“我等受命，不能让王后离开。”
　　“那就动手吧！”
　　时间不容耽误，我也没想客气，一手执凌霄，一手执碧落，加上贺夕睬的助力，周旋六人绰绰有余。比起我来，一起动手的六人显然有些束手束脚，一些对招的瞬间都不便直接伤我，他们拦不住我。
　　正当我俯身穿过两人的围攻，甩开其他四位准备直接撞开其他守卫时，一股熟悉的力量飞驰而来，朝我正正飞来，携带一股强大力量，在我先一步冲开守卫，造成人墙倒塌的——是双剑黄泉，掷出黄泉的人，显而易见。
　　双剑合力来势汹汹，我只好收剑防御，直接后撤，这一撤，就被另一把剑从侧面抽出摆了一道，又是一避，退到剑室门前，双剑黄泉错过我的身子，斜着插回了剑室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而那散发着金光的剑一横，如同一把大锁，生生把两边石门合了起来，金印一亮，铜锁完好。
　　人群里，我没望见出手的人，却再次印证了我对他的怀疑，不过是多想。
　　击退我，放回黄泉，关山剑室的大门，重新布下封印，改写铜锁咒语，一气呵成，仿佛只在眨眼之间。
　　倒地的士兵刚刚互相搀扶着站起，六守卫退回一侧，让出一条路来，这会儿出手的人才缓缓现身，白发如瀑，面色凝重，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剑室紧闭的大门，还有方才对招留下的星星点点的痕迹。
　　刈魂，应也猜到我这场戏的目的了。
　　他旁边的漆引屏退众人后，又一个小兵在他耳边多说了一句：“漆将军，赤司殿里，只有蛮姑娘在。”
　　小兵说完，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刈魂一眼，见大王没有反应，便自觉告退了。
　　这么说来，那不听话的小子，又跑到人间去了。漆引心想，一个法力平平的小孩能闹出什么大事，刈魂没吩咐便不管了。
　　谁料，刈魂先开口说了一句：“漆引，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好！”
　　大门紧闭，剑室内放置神剑的台子自动升起，整个室内亮起灯来。尘埃落定后，我转身把手中的凌霄和碧落放回了它们的位置，望着自己被割开的一处衣角，有些心疼。
　　突然，碧落剑台灵光闪烁，青烟起，化出一人形，正是贺夕睬。
　　前几日我就找过他帮忙，他自然知道我有所打算，只是此时再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相见，他还是有些疑惑，开口就问：“你早就知道了？”
　　要回答这个问题，需得回顾一下我上次发现路雾痕信里语气不对时，找他办的事，事情简单，他行动自由，很容易办好——离魂阵。
　　这是一种非常普通的阵法，但凡是修行之人几乎都知道，阵法小，运行原理简单，甚至不需要太多灵力注入，也不会影响地脉流动，方便且不易被发现，这个阵法帮助修行之人灵魂出窍，守住肉身完好，至于灵魂出窍的时间，就在于阵法中人的修为了。以我目前的法力，灵魂出窍待个几天完全没有问题，不过，这法子也是有漏洞的，灵肉分离，法力会削弱一半，若魂体长期找不到附身之所，会被阵法反噬，直接魂飞魄散。
　　贺夕睬帮我办的，是在两处地方布下这个阵法，第一处在人间，黄州城的一个烽火台，借用鬼界的术法，在人间便于隐藏，在神界以灵体行动，也不易被发现，在鱼龙混杂、人声喧嚣的黄州城里保留肉身最为合适。其二嘛，就是备选之地了，倘若刈魂来真的，我离不开妖界，那就得找个不受旁人打扰，短期内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我朝贺夕睬点了点头，他一挥手，这剑台中央的地面，便显出一个离魂阵来。
　　第二个地方——剑室。
　　事实上，不论刈魂拦不拦我，我都会选择在流域附近留下这个阵法，某种程度上，我不在意他如何做，只要在他的地盘，有人能保住我的肉身即可。
　　“多谢了。”
　　“你没事吧？”
　　方才和刈魂对了几招，我也消除了一些疑虑，大概是见我脸色不好，贺夕睬便问了一句。
　　我答：“没事。”
　　“真要这样去？” 换了一身原来穿着的贺夕睬问。
　　“当然。”我检查了阵法情况无误后，才回答贺夕睬。
　　他冷冷加了句：“妖界不会出手帮你的。”
　　“这我可太知道了，否则我用得着灵魂出窍去神界吗？”我准备启动阵法。
　　妖界的封锁能挡住实体，可挡不住灵体的进出。
　　“你没有凌霄，没有碧落，也没有了黄泉，哪来的胜算？”
　　“我不是要胜利，最坏的结果，能换来他们的平安吧。”
　　我当然知道这其中诸多变数，神界的情况更是莫测，哪怕是最后一命换一命，我也不能放任自己的朋友陷入危险。这话出口，我才觉得自己意识里，已经不似曾经，如果没有人间这趟经历，我或许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死活，满心的仇恨时刻提醒着我——我的命是无数人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无论用什么方式，我得活着。我背负的东西没有变，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意什么，我想要一个能让我想保护的人平安活下去的新世，这些人，远比我自己重要。
　　颜潇语，也是这六界里普通的一个人而已，如果没有这些人，和这些人之间的种种关系，颜潇语什么都不是。
　　这应该就是人间所谓的情义吧。
　　我考虑了所有可行的方案，最后确定以这样不动声色，易于随机应变的形式前往，自然也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
　　“你的魂魄需得找到附身之物，否则在神界法力流失，可就回不来了。”贺夕睬又问。
　　“放心吧，我能找到安全的附身之物，那物件有我的气息，我不会耽误太久。”
　　“在神界？”
　　“没错，走吧！”
　　话音刚落，阵法启动……
　　【切换地图：人间黄洲城】
　　晚风扬起，黄昏将至。
　　妖界和黄洲的交界大门，因妖界受令即时关闭，不少人汇聚在门口张望，好奇发生了什么情况，当然，这人群里，还有偷溜出门的竹朗。
　　小伙子在人头攒动中探头探脑，竖着耳朵听周围的人议论。
　　“妖界出事了？怎么突然封上了大门？”
　　“这你都不知道，听说打起来了。”
　　“难不成是内斗？”
　　“应该不是，刚才天震了几下看到没？明显是上面的神仙要对妖界动手了？”
　　“对对对，我看到了！”
　　“应该是对妖界打断了昆仑天柱耿耿于怀吧。”
　　“真会打起来吗？我们快走！”
　　聊到会有战争，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纷纷害怕得逃窜，只有竹朗留在原地，一时间难以消化目前的情况。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师父最近的情况，那次读了信之后就一直有些慌张，昨日吩咐了贺夕睬去办事，今日一早就出门了，如果师父不在妖界，会在鬼界吗？会去蜀山吗？如果师父在妖界怎么办？
　　竹朗越是想，结合方才所有人都看见的天地异色，天际震动，越是觉得形势危急。
　　眼下妖界明令禁止进出，他也没有办法回去看看，只好先到万音坊，能打听到一点是一点了。
　　少年拔腿就往万音坊跑去，落日刚刚停在城楼一角。
　　没想到进了万音坊也是一片混乱，逃命的人到处乱串，阁楼的老板也忙着收拾东西，趁乱之际，竹朗抓着放消息的人就是一顿提问，问了一圈关于神界、妖界的事情，和方才听到的传言没有什么区别，忽然，他想到了一切的来源是一封信，便问了一句：“那蜀山呢？蜀山有情况吗？”
　　老板被他抓得吃疼，撇着嘴答：“蜀山？哦对，蜀山好像也很乱，听说掌门不见了，你问他，他是来送仙界那边的消息的。”
　　竹朗顺着老板指的方向，一把抓住了另一个人，那人是道士装扮，似乎也是修道之人，他没什么耐心，直接问：“蜀山掌门怎么了？”
　　“刚传来消息……说……去了神界。”
　　“你没骗我？”
　　“你抓着我，老板还在这，我哪敢乱说？这下能放了我吧？”
　　见眼前的人求饶的模样，万音坊的声音本就是颜潇语一手培养起来的，竹朗认为宁可信其有，便松开手，放走了逃命的人。他找了个角落坐下，仔细回想那日路雾痕来信时的情况，聪敏的少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天边的震动，是神界在大战，而师父担心朋友，很有可能要去神界，妖界是为了阻止她，才关闭了所有出入口。
　　这就合理了。
　　竹朗多少还是了解他师父的。
　　可就算知道了目前的情况，他又能做些什么呢？神界能打得下界全都感知得到，必定是一场苦争恶战。想着想着，他一把摸出了自己捡到的那个短笛，想到了上次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偶遇的神秘人。
　　师父没有收走这个笛子，笛子的主人或许会出手相助呢？
　　想到就去做，竹朗没有犹豫，直接离开店里，来到初次和神秘人相见的那片树林，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吹响了那把修好的短笛。
　　笛声清亮，惊鹊纷飞。
　　连吹三声，环顾四周，依旧无人。
　　少年心里有些失落，笛响随机，谁能保证一定能及时出现呢？他望着天边，不时传来又一阵震动，担忧只增不减。
　　这把笛子里融着的，是一个人的骨血，是他的一缕魂魄，哪怕再次经历借尸还魂，一个魂魄被拆分两半，都一定会把信息传递到他手里，只要他活着，他就会赶来。
　　在颜潇语还是高灵轲的时候，樾戈就送出了这个短笛。
　　一诺千金。
　　他一定会来。
　　林间风动，竹朗正一心望着天空，眼前黑烟已经化出了男子身形：“是你？”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吓得后退一步，却又欣喜，满脸笑意地看着来人，这一次的神秘客没有蒙面，望见他的样子，竹朗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对！师父可能出事了！”他直言情况。
　　樾戈眼中闪过惊异，沉下嗓音问：“什么意思？”
　　竹朗把从收到路雾痕信件开始的一系列事情及推想全部长话短说，说完还着急地喘着大气：“就是这样，师父早在前几天就想了法子，但具体要做什么，我不知道。”
　　这一趟，樾戈是从魔界赶来的，可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渊漠的命令，召回原本驻扎在人间的剩余魔军。问询赶来，到了人间才看见这天地震动，当务之急，是救人。
　　妖界大门紧闭，颜潇语情况未知，但有一点很容易验证，就是路雾痕当真在神界遇到了危险。
　　这一路，樾戈和路雾痕也曾无数次并肩作战，倘若他有危难，樾戈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他也清楚，颜潇语也不会。
　　“事不宜迟，你随我来。”
　　樾戈没有犹豫，直接捎上竹朗，腾云驾雾，去往昆仑山脚。
　　这路上，他还传令召唤来了剩余的魔军，做好了和神界直接开战的准备，神仙二族就这么开打或许不妥，可如果换成神魔，那就没什么可疑惑的了。
　　神魔斗了几千年，魔界的士兵听到这个消息，都兴奋极了。
　　竹朗眼见身后忽然多了一大群人，见他们长相凶恶，穿着打扮不似妖界中人，心里多少也猜到了这笛子主人的身份——魔界右使。
　　不过，他小子还因此知道了一件事，落地之前，半空之中，沉默了一路的小孩突然问了句：“你就是樾戈，对吧？”
　　难得，他算得上了前几个知道樾戈目前身份的人。
　　这个名字，从他出身的时候就听着周围人提起，不过在尸蛊族时，那人还不叫樾戈，父母亲叫他“骶”，说那是族里人仰仗的人物，是他的小叔叔。可没等多久，尸蛊族来了个不速之客，那跋扈的女子愤怒地揭开了真相，强行把他从部落里带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小村落，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鬼界的极乐之城，看到人间的繁华万象。
　　事关师父和这位小叔叔的故事，他花了很多心思打听，手里掌握了千丝万缕的线索，最终在此刻，拼凑完整了。
　　所以，虽然他和这位传说中的小叔叔就见过两面，可在他短暂一生中，听到的都是他的善举，他的强大，哪怕他现在是率领这万千魔军的魔界右使，也无所谓。那只是他一个失散已久的亲人罢了。
　　竹朗不怕樾戈，就好像，樾戈听到此话也没有多少惊讶一样，他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可孩子何其无辜，他与颜潇语都清楚，恩怨已经了结，孩子仍是希望。
　　樾戈只是一把搂住少年的肩膀，飞身落地，温柔地说了句：“我是。”
　　听到肯定的回答，竹朗有些得意，心里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下了。这会儿，笛子主人就是樾戈，而樾戈就是师父曾经思念的那个人，以他俩的关系，一定能保证师父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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