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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文正连目送郭剑希离开，目光随后就跳跃到了茶几上。他俯视着茶几上的两个杯子、一个葡萄酒瓶，还有里面惑红色的液体，不由借题发挥地跟儿子打起了招呼：“你不是不喝酒光喝牛奶才长这么高的吗？今天是怎么了？”
老爸出差回来也不问好就没事找碴，文卿当然也不示弱地瞟了他一眼，说道：“我一个人需要两个酒杯吗？”
“让他一个人喝酒就好了，你还是喝牛奶补补骨头吧，脱臼了。”
“已经好了。”
“哈！”文正连低头望了望文卿露在外面的脚踝，摆出干部式的“爽朗”笑声说：“肿成这样，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说你怎么就一点不像个大人呢？我一不在家里你就完全不行了，连脱臼都变得严重了。”
文卿却一点都不觉得痛苦的样子，悠哉游哉地跷着腿直晃悠。他耸了耸肩嗤笑道：“你怎么不说都是因为你对我千不信任、万不信任，结果派了个不该信任的人来照顾我才导致我的伤势加重？”
文正连狐疑地提了提眉毛，问：“郭老师没照顾好你？我本来就只是让他帮忙接送一下你，可没找他当你的保姆，你别恶人先告状。”
文卿可没有这么容易就被吓退，继续向文正连说：“如果不是他把曹雪灿介绍给我，如果不是他在我和曹雪灿之间挑拨离间，我怎么可能会没事跳窗让伤势加重？”
文正连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问：“这么说，确实是他的错了？”
文卿当然也知道把郭剑希的行为形容成“挑拨离间”是不太厚道，但是谁叫这个做父亲的为老不尊，逼得他不得不瞎话连篇呢？现在是认输还是认错呢？认输和认错有区别吗？正因为根本就没区别，文卿因此也觉得自己不需要选择，何况老爸也不会真的相信自己的鬼话。校长要是那么好骗，就不是校长了。
见儿子不愿妥协，文正连反倒岔开了话题，微微扬了扬头问：“你怎么戴这副眼镜了？”
文卿悠闲地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你有意见？”
文正连好声没好气地挑剔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态度？还教书呢！教体育都嫌高估了你。”
文卿见他又准备开始长篇大论，生怕儿子不知道他是校长似的，干脆就双腿一叠，搁在沙发扶手上，仰进沙发听他“说故事”，顺便还反过来气他两句：“这不是文校长生的儿子么？堂堂校长又教出了什么好儿子？没事只会泼人冷水，还教书呢！”
“我泼你冷水？我这是在激励你、鞭策你！”
“抱歉，你的儿子属于爱听奉承话的类型，鞭策对他只有反效果。”
“你以为自己几岁？只有小孩子才听表扬，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光听好话？想听好话是吧？像这样戴这副眼镜不是挺好的吗？非要戴个风镜招摇过市算什么？也看换了眼镜，干脆把那耳环也摘了。”
文卿撅了撅嘴，不怎么乐意地拒绝：“不行。”
“又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老爸，”文卿忽然显得一本正经起来，问道：“我妈什么时候回来？不是说回娘家吗？为什么几年都没回来？你们是不是离婚了？”
被他这么突如其来地一问，文正连反而有些猝不及防地支吾起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觉得你不像老爸，比较像老妈。”
“臭小子！嫌我罗嗦是吧？我是因为谁才这么罗嗦？你以为我高兴啊！和你一起出去，别人以为我是你爷爷，你让我老这么快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老爸，拿出点校长的风度来。”文卿拉腔拉调地调侃着，文正连却不吃这一套：“现在又不是在学校，你老子爱干嘛干嘛。”
“哈哈！”文卿刻意地干笑两声，“校长的真面目也不过如此。”说着便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竖了起来，向文正连摆了摆手：“我去洗澡了。”
看着这顽皮而又天真不知艰险的儿子，文正连不禁暗暗叹息：对他的谎言，要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对他的保护，究竟是对是错？对他的期望，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达成？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还剩下两支烟的烟盒，取出其中一支点燃，对着电视机抽了起来。银屏里在播放些什么，他全然不关心，思绪不由自主地飞跃到四年前的那个夏天——
妻子陪同儿子一起去学校报名，那是一所国家级重点高中，当时的文卿已经升上高三，考上名牌大学已是文正连指日可待的结果，他对这个自己精心培养的儿子非常有信心，儿子也从来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直都是他的骄傲。那时的文正连，就如同电视中的明星一样神采非凡，走在大街上都会有人以为他只是三十出头。
可是就在报名那一天，上天对他的眷顾全都回收了！妻子和儿子遇到了车祸，妻子当场死亡，儿子因脑部受到强烈撞击，除了近三个月内的事情，过去的人、事、物，全都像电脑硬盘被格式化了一样，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非但如此，文卿还时常会精神错乱，原本就不太好的视力也受到严重影响。那时候的情形，真可以用“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来形容，文正连觉得自己的生命一下子变成了黑白的，没有任何意义。当时他真想杀了儿子，然后自己再自杀，但是当刀拿在手里，望着熟睡中的儿子——这个凝聚了自己和妻子十多年心血的结晶，他下不了手。一夜之间，他的头发掉了一大半，人也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但当他看到镜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时，反而沉静了下来：无论如何，都要让文卿恢复！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那之后，他既当爹又当妈，照顾文卿的饮食起居。每当文卿从车祸的梦中惊醒，念着母亲的安危的时候，为了不再刺激文卿，文正连就告诉他：妈妈回娘家去休养了，等身体康复就会回来看你。
渐渐地，文卿恢复了活力，文正连更惊奇地发现：车祸后的儿子，力气大得惊人，甚至十项全能都比世界纪录高出许多！可是行为习惯上却比过去懒散得多。过去的文卿从来不顶嘴，可是车祸后的文卿却极有主张，说难听一点就是任性，不论对错，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智商似乎有所下降，参加高考显然是不可能的了，文正连只好让他去读师范，将来自己也好照应。在他小心翼翼的养育下，现在的文卿终于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了，而且还从师范顺利毕业。
已经到了将真相告诉他的时候了吗？告诉他妈妈已经不在人世？文正连摇了摇头，吐出一个烟圈，将烟蒂灭在烟灰缸里。还是过一段时间吧，现在的他，还离不开那个耳环。
看了一会儿新闻，文正连朝楼上喊道：“文卿，文卿！”没有回答，他无奈地走上楼梯，边走边喊着儿子的名字：“文卿，你明天不要去上班了，等脚好了再去。”
“啊……好。”回答的声音有些木讷，文正连站在浴室的门口，看着从T恤的圆领中钻出头来，正在摸索眼镜的儿子终于把眼镜戴上之后又重新问自己：“你刚才说什么？”顿时觉得刚才自己说得都是废话，文卿根本就没注意听内容，只是那样敷衍着答应。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戴眼镜的时候，连听人说话都不集中精神呢？
“我叫你明天不要去上班，等伤好了再去。”
文卿连忙摇头反对：“不行，我要当模范教师！反正你也要去的，就带我一下死不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知道你还说什么废话？真是老糊涂了。而且郭剑希明天会把他们班参加校运会的名单给我，要是我不去就耽误了。”
“名单要到开运动会之前一个星期才集中，你操什么心？”
“我要负责训练，你要是希望同学们在比赛时都不能正常发挥，那就算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文正连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要向儿子妥协，带他一起去了学校上班。似乎每次都是强烈反对他的决定，但每次都心不甘情不愿地作出让步。四年来，似乎已经养成了这种不良习惯。
到了办公室之后，文卿就安静地在里面坐着，总是负伤实在是不利于学生训练，所以还是为长远考虑一下，听同事们在那里闲聊闲聊课程和八卦。其实今天他教的班级都没有体育课，以这个身体状况，确实是可以不用上班，所以吃过午饭之后，文卿更是闲得把铅笔卷在翘起的上唇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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