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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之谎
灿灿睁眼时,周边景色已焕然一新,清一色的白金锦袍,长发扎成马尾状,不论男女,均是如此,就连表情都是一样的冷漠。
从他们身上灿灿感知不到任何情绪,仿佛沉浸在一汪死寂的水潭里。
这便是初始世界吗?
原来神在梦中捏造出了凡人,却没有给予他们七情六欲。
她呆愣片刻,看着暗褐色的青石地缝,忽然被人撞了下,便一把抓住那人衣袖,问道:“你没事吧?”
他直视灿灿的那双眼睛,本黯淡无光,却在看见她那张生动的脸时有了光。
“为何发问?”他似乎被讲话的他自己吓到,微微低头思索一番,又问道,“你是何人?穿着为何这般古怪?”
雪白长裙,绣着梅花朵朵,颈绳如红宝石般闪耀着晶亮的光,梅花簪插在灿灿发间,日光下的她,就像神明一样圣洁。
慢着,她好像就是一位神来着。
“我是神。”灿灿指着无云蓝天,说,“来自天外世界。”
“我名为尧镜,旅人。”他虽是面无表情,但眼里却冒出好奇的情丝线,“天外世界是什么样的?”
原来他是旅人,灿灿点点头,慢着,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旅人?
“旅人,你能带我去天外天吗?”尧镜又问了,他低头看灿灿,凑到她眼前,抬手摸上灿灿的梅花玉簪,“这是何物?我竟从未见过,摸着似玉石,却不似玉石那般冷,牛乳般的光泽,煞是好看。”
灿灿拿下簪子,原先挑染过的紫色早已在她成神之时,就被神力洗去,略带棕的头发散下,发尾落进锁骨间,有些发痒。
“天外世界里的人会哭会笑,会创造新生,也会带来毁灭……”灿灿踮起脚,将簪子插入尧镜马尾上,“很配你,你带着吧,如果可能的话,去我的世界里生活,也不错。”
梅花簪一点点染上金色,跟水墨晕染过似的。
这簪子,有万花神的气息。
此时灿灿感觉手臂一凉,一条巨蛇悠悠游过,比灿灿整个人还大两倍的蛇脑袋环视四周,从中灿灿看到了蛇直白的念头。
肚子饿饿,要吃饭饭。
“快跑啊你们,蛇要吃人了!”灿灿边说边推挤着路人,可他们无动于衷,甚至都不会理睬她。
于是,一连吞下三人的蛇,咬了第四只猎物一口,就随意把猎物丢下,拖着焦黄长尾游走了。
“快来帮忙,快去叫医生!”灿灿对尧镜喊道,她撕下干净的里袍,按压在那人的颈部,血很快就浸湿纯白的袍子。
“医生是何物?”尧镜发问,对于灿灿的举止感到疑惑,他蹲下身子问,“野怪袭人是常事,且守卫会处理此人,你这又是为何?”
“医生就是大夫,救人性命的,啊啊啊怎么办,止不住血……”灿灿看着他抽搐,口鼻涌出大量鲜血,她竟有些慌乱,看向四周却无一人为此停留片刻,她试图使用神力,却无神力可用。
被野兽咬断脖子的人,就那样瞪着大眼死在灿灿眼前。
身穿绣着暗纹墨黑袍的守卫,提着约一米长的砍刀,在灿灿面前肢解了他,血肉横飞,面无表情且十分潦草地清理了下石地,使得石缝里的褐色又加重了些。
“你们……要带他去哪儿?”灿灿瘫坐在地上,抓住墨黑袍问道。
守卫并未搭理灿灿,但也默许灿灿跟随。
“我不是与你说了。”尧镜看着灿灿软脚虾似的走路姿势,心头发痒,他摸摸上翘的嘴角,又问了,“这般姿态是为何?”
灿灿转身朝身后人招手,虚弱道:“快,扶我一把,我是见多了大场面没错,但这场面属于是看一次怕一次……”
借着尧镜的搀扶,她勉强跟上提着滴血麻袋的守卫。
“因为我受到惊吓了。”灿灿擦去额角虚汗,倍感无力,“我就没过过平静的日子,这人生啊唉……人被吓到时,身体会做出反应,冷静会儿我就能缓过来了。”
尸块在悬崖上被丢弃,食尸巨鸟飞来叼住,顺风飞进林深处,也许还能残留点肉沫可以腐烂入土。
“如果医生来得及时,他或许还能活下来。”灿灿轻声道,手上的血被半路跟上的小黑狗舔干净,她顺手揉上狗头,发颤的身体才微微镇定下来。
“汪!”黑狗的情绪也很好懂。
人类香香,要舔舔。
“我为何会是这般样貌?”尧镜根本不关注灿灿在悲伤什么,他只是奇怪自己的嘴角怎么下不来。
“你还笑得出来……”灿灿哽住,“是啊我才是傻子啊,摆明了这群人不是我所知的人类,如果说神是照着自己的模样捏出的人,看来那个神就是这个样子,神性即人性嘛,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笑?”尧镜抓住自己想要的重点词,“这股心间的痒意原是笑意,是个好词。”
“你的眼睛,为何流水了?”
灿灿感觉眼角一热,就看到尧镜舔了舔他的食指。
“咸的。”尧镜说着,伸出舌尖要舔灿灿脸。
“别别。”灿灿用衣袖胡乱擦脸,“别瞎舔,这是眼泪,人情绪到了就会流泪,幸福啊悲伤啊痛哭啊,都可能会哭,对,这叫哭。”
悬崖上起风了,空气中满是清香,鸟语阵阵,黄昏来临。
“哭?”尧镜再一次摸上发紧的心口,皱眉道,“为何看你哭,我这儿会紧?”
新奇发现!灿灿兴奋地凑近尧镜,瞧他从最初的面瘫高冷男,变成现在这幅苦哈哈的样子,她笑道:“你有共情的能力诶。”
带着灿灿回城,尧镜摇摇头道:“很是怪异,但我并不排斥这滋味。”
随着一丝微弱的神力出现在体内,灿灿转头看着尧镜,他的身后情绪拉丝,似乎在勾勒什么东西一样扭动不停。
“你有学习的能力,也就是说,其他人也能可以。”
灿灿说完迫不及待地穿过矮脚草地,却见城门口参天石柱拉出的结界,本是清水一样透明,现在有了一点金色游荡于其中。
而这点金色,正是来自尧镜。
神力在恢复,可一踏入结界内,神力就消失。
“不是累了吗?进来,我带你去浴池。”尧镜走在前头,转身朝灿灿伸出手。
小黑狗并不进入城内,它乌梅似的眸子盯着灿灿,食尸鸟在它身后上空盘旋,繁星白月下冷风四起,她伸手回握住尧镜的手,温暖又宽大。
进城后,她努力地向人们讲述种种动人故事,但还是无法感知到情丝生长,疲惫不堪的她也就暂时放弃了。
夜深月隐。
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耳边传来的声响让灿灿猛地惊醒,看着尧镜入水,她面色通红,有些恍惚,明明是男人一样的骨架,却有女性特征,而尧镜叠的方方正正的衣物上放着灿灿送她的玉簪,金白混杂,越发光泽。
“对了,尧镜你认识林旭吗?”浴池里靠着池壁的灿灿,问面前正在打理长发的尧镜。
“林旭?没听过此人,那是旅人的同伴吗?可还好吗?”尧镜问着,慢慢靠近灿灿,脸边几缕亚麻色的发丝被主人划到耳后,她的声音也不似初见时那样冰凉。
“抱歉,我以为你是男子。”灿灿身后靠着石壁,整个人都被尧镜高大的身影盖住,她有些不自在,“太近了,我要缺氧了,离我远点。”
尧镜后退一些,似是不理解灿灿的话。
“男子是何物?”她问道。
“男子是……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啊……”
开窍后懵懂无知的尧镜,脑子里有无数个为什么,等解释完基础的生理常识,她们也已从池子里走到卧房前,长廊木柱盘踞着青碧玉蛇,猩红蛇眸闪耀在皎洁的月色下,被偷窥的感觉无处不在,灿灿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却使不出神力来,她才想起此刻的她,也只不过是个柔弱的人类而已。
或许,这个世界并不是没有被赋予情绪,而是她感受不到了。
换做以前,灿灿会觉得一身轻松,可如今的处境由不得她轻松,放松警惕,可能就会像白天那人一样,被城内游荡的野怪咬断脖子。
“城主唤我了。”尧镜指了指玉蛇,又推开卧房门,继续说道,“你便在此歇息吧。”
灿灿看了眼玉蛇,那双蛇眼好像是伸出了蛇信,舔舐着她光洁的皮肤,令人恶寒。
“什么样的城主会在半夜里叫一个普通城民去见他?”灿灿抓着尧镜的手,“夜深了,外面野怪乱窜,不安全,别去了。”
“可以不去的吗?”尧镜问,“先前她们都去过,都安然无恙,我想我也该是如此……”
“有人不去吗?”灿灿感觉大脑突然一阵刺痛,婴儿哭啼与女子绝望的嘶喊钻入双耳,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不曾。”尧镜拉好让风吹开的寝衣,即薄又滑,“你快早些歇息,都站不稳了。”
脑袋刺痛的灿灿没精力多想,便在尧镜的搀扶下躺上了床,依旧是逃不掉的玉蛇绕柱,但代替刺痛而袭来的困意把她带入黑暗。
“醒醒,旅人。”
灿灿被温柔唤醒,她坐起身,惊觉眼前尧镜竟挺着大肚,面露笑意。
尧镜微笑着,抚摸隆起的腹部,“城主赐我孩子了,旅人,你来摸摸。”
“我不过就睡了一觉,醒来你肚子都这么大了?”灿灿手被拉着贴上那露在空气中,白得毫无血色的肚皮,感受不到任何的生命迹象。
“你怎么怀上的?”灿灿问道,与尧镜不同,她只觉得恐惧,“你不怕吗?这个孩子……这个东西在吸收你的生命力。”
尧镜在一夜之间生出了些白发,苍老了许多,她听到问话,呆愣片刻,正要回答却捂着孕肚,借助灿灿的力量躺在床上,血浸湿床单,肚内安静的孩子活跃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出世。
似乎是生产的痛苦让尧镜明白“害怕”是什么,她小声说着“我好疼”,可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要不要这个孩子,毕竟从植入胚胎到生产,只用了一夜。
同样也没留给灿灿时间去思考如何帮忙,那肚子稍稍扁了点,尧镜就断了气。
灿灿俯身去听尧镜心跳,却什么都没听到。
“尧镜?”
无人应答,她来不及想下一步,就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指。
浑身沾满血的婴儿,蛇瞳紧盯着她,蛇尾缠住她的手腕,尾尖小幅度摇摆着,婴儿浑身粉嫩,近乎透明,内脏清晰可见,腰腹以下的粉白鳞片还微微发亮。
“嘶~”蛇婴红润的嘴唇吐出蛇信子,纯白睫毛下蛇金瞳美得令人窒息。
挥开蛇婴,灿灿后退几步,却见它一口咬上尧镜的肚皮,灿灿就又冲上去,将尧镜护在怀里。
“这是生你的娘,你怎么能下的去嘴?”
它听懂了,灿灿知道。
“停下!”
强烈的情绪使得命令生效,也是这一刻,灿灿探到了结界包裹下的漏洞,于是她将积攒起来的那一点神力全都编成情丝线,流进尧镜体内。
这样做是错的,灿灿明白,逃脱死亡醒来的尧镜,不再是作为“人类”的尧镜,而是神造物。
“咳咳……我……我这是……”尧镜痛苦喘息,她以丰富的情绪变动回馈给灿灿,“我见到了灭亡之神,他把我带去熄木天,将我沉溺在苦欲之河,那般绝望……”
“不怕尧镜,不怕……你回来了。”灿灿抱着痛哭的尧镜,叹息道,“回来了。”
【为一只杂虫倾注神力,为何?】灭自上而下俯视灿灿,唇未动,但声音沉沉入耳。
没有得到回应的灭,散去身影,蛇婴依偎在尧镜脚边,看了片刻,身体渐渐转变为人类模样,最后只剩蛇瞳能证明它曾是半人半蛇的妖物。
“你是神吗?”尧镜回过神来,看着灿灿,问道,“他们问我,可认识一名操纵情丝的神明,我原先不知,可金丝将我拉离那处时,我才知晓,原来你便是他们所寻找的那位神明……我从他们那里,知晓了许多情感,情爱与欲念是那样的令人心神波荡……”
新生的、五彩斑斓的情丝线交织在尧镜望灿灿的眼眸里,钻出躯壳的丝线亲密地贴上灿灿的身体,神力又重新以金点样式回到她体内。
“无论是苦是甜,我都想一一品味。”尧镜笑笑说道,“旅人,谢谢你。”
灿灿感觉这个世界,在此刻鲜活了起来。
可门突然被人踢破,四个守卫冲进来,带头的那位戴着深红金边的面纱,只微微侧身,让身后的守卫拔刀刺向那沉默的婴儿,但尧镜却揽过它,并挡在了它面前。
不是什么母性光辉,只是单纯的想救下一个生命,即使那小生命夺走了尧镜她自己的性命。
提刀守卫的动作有瞬间的僵愣,他抽出长刀,血顺着莹白的刀身落入石砖地上。
面纱守卫推开僵硬的提刀守卫,让其他守卫一个抓着尧镜的头发,一个拖着灿灿扔到街上,婴儿被狠狠扔到地上,顿时变回了半人半蛇模样,还长出了淡粉短发。
“城内守则第二十二条:人与妖物私通,必诛。”
话音落下,刀也随之砍向蛇婴。
神造物怎么会死呢?
但下一秒,灿灿不可置信,那把布满血纹的长刀砍下,梅花簪落地,断成了两截,尧镜的躯壳也瞬间化为金粉,剩下灵魂,在日光下慢慢变暗。
“你为什么能杀她?她不再是人类了,你为什么……”灿灿愤怒地冲向守卫,暗红面纱被她抓起,粗暴地扔开,却发现守卫无眼。
又或者说,这戴面纱的守卫是神明的意识,无人类肉身,看似健壮的衣袍下均是空洞与虚无。
“她揭开了神使的面纱!”
有人大喊,人群躁动,压在灿灿身下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扁了,只剩白金锦袍。
而风起云涌,像是在验证他们所说的神发怒一样,刚刚还日光灿烂,现在就阴云密布。
蛇婴呆滞的神情开始有了变化,尧镜魂魄里的千丝万缕,都流进它体内,那些悲与欢均带着尧镜的爱意填充着它空白的灵魂,第一个笑容、第一滴泪、第一次喘息……无数个第一次产生的情感,如滔天海浪般汹涌,又转为绵绵细雨般无声无息,它仰头望向苍白的天,红润的嘴唇张了张。
“娘……”
这声,微不可闻。
灿灿不仅听见了蛇婴作为人类情感的萌芽,也听见了城民内心翻涌着的,被压抑的恐惧。
她只是不能接受。
捕捉着那些纷纷流入城民体内的情丝,她试图拼凑出尧镜的灵魂,但无论怎么缝合聚拢,也抵挡不住四散的去意。
“什么意思?啊?”她不停打压自己,用全部的神力去织魂,“要一个人的死去,才能唤醒你们,这算什么?”
令灿灿没有想到的是,热血慢慢覆盖了她脚下的石地。
城民疯狂厮杀的暴动中,金黄大蛇贴着灿灿的身体游过,血浇淋着蛇身,猩红蛇瞳紧盯着灿灿。
“多谢你的馈赠,旅人。”
蛇说着,上半身化为人形,在血色灌溉下,道道金光冲向阴暗的天空。
随即八道光柱落下,灿灿顿时明白,新神诞生了。
而此新神名为: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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