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承平

作者:姜雪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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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宫


      晚间时候回了宫,孟冰云早已备好衣物,见她回来,立刻迎上去:“公主回来了,陛下和娘娘差人来问过好几次,得抓紧一些,不然要下钥了。”

      下钥跟她有什么关系,就奇怪了,“我晚上不出宫啊。”

      孟冰云替她除下假发,手上动作很快,一边回答:“巽王还有肃王今天都在。”透过镜子悄悄打量她的表情,小心地说:“肃王殿下说......好久没见你了......所以过来见见。”

      承徽冷笑了两声,绕过孟冰云,自己走进净室脱衣服,孟冰云连忙跟过去帮她解开背后的拉链锁,又提醒道:“巽王和祁王二位殿下好像还不知道七公子的事。”

      她侧过身看了孟冰云一眼,似笑非笑。

      长安藏不住秘密,巽王常年在外讲经论道,一月都见不到一次人影,就连他都坐不住了,更别说她这个人精一样的父亲了。但这些话是不好对孟冰云说的,随口编了个理由,“可能七哥许久没有联系二伯,二伯有些担忧吧。”

      “那陛下......”孟冰云还想问陛下知不知道,但一抬眼看见她的表情,连忙把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伸出手指在嘴上比了个叉。

      见她自己意识到错误,承徽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提醒她:“你过两年就能出宫嫁人了——少听少说,性命要紧。”

      承徽沐浴时不喜欢有人打扰,将水温调至滚烫,细密的水帘落在皮肤上,带着微微的痛意,整个人都能从疲倦的状态中舒缓过来。

      这些天发生的事就像浮光掠影一般反复出现在眼前,项泽坤被撞毁的车、克罗西亚基金会汇出的巨额款项、德胜电子登上《春风至》,一切都仿佛指向了浔阳王。伸出湿漉漉的手捂住眼,蒸腾的水汽热烘烘的,心里犹如一团乱麻,却找不到症结在哪。

      换完中衣,侍女取来珠钗假髻,孟冰云还想给她画个淡妆,她摆摆手,“太晚了,涂个口红就好,不折腾了。”又挑了件荼白色的湖烟罗,拢上披帛,倒也真有几分锡兰生寒水的味道。

      那时候学草木诗,她最钟爱优昙花。优昙悲苦,气味却清郁如霜,月夜虚光的刹那惊艳,一瞬便是一生。项泽廷见她喜欢,还特意制了把扇子给她,上面临着句诗:泣饮三更别月台。

      这样想想,也有五年了。

      世人都只记得如今的浔阳王气质高绝,如玉山倾倒,却忘了他也曾是位懵懂天真的少年。

      如果有人问什么样的哥哥才是好哥哥,在十二岁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像六哥哥那样。”

      像他那样端方自持、包容通达,他是最好的小哥哥。

      她也不吝啬用世间最好的词来赞美他,什么龙章凤姿、孤松独立,都及不上六公子的风雅清疏。就连博士上课,讲到诗里的那句新雪初霁,满月当空,又若轻鸿之仪,行雨流风,她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洛阳汤池前,束雪而来的项泽廷,和他在夜里,比星辰还璀璨的眼眸。

      那样出众的人,陪伴她经历过生命的剧痛与黑暗,没有人比他更好。

      可惜他终究还是要长大,世间再无那个为她捧雪的少年,只有生杀予夺的浔阳王,庙堂之际决胜千里,一抬手翻覆天下。

      到了长贞宫,那位文章华国的浔阳王正站在赢台上,负手而立,天间嵌着一轮空寂的月,数千米宫灯在他身后织成一张光影淌动的网,英挺的眉目在星河低垂的夜幕中遥不可及,只有腰间绀青色丝绦扬起的长穗,随着夜风微微摆动。

      他身形未动,喊了一声“徽儿”。

      这还是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承徽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一时有些怔忡,微张着如海棠般艳色的唇瓣,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上前几步,屈膝行礼,轻声道:“六哥哥。”

      同在皇城,却不相闻。

      他点点头,说:“进去吧。”

      她跟着宫人往内走,趁人不备,悄悄问孟冰云:“怎么浔阳王也在?”

      孟冰云也不知道,“按道理浔阳王一小时前就该出宫了呀。”

      清旖殿里,皇帝和皇后正在推骨牌,见到她进门,皇后欢喜地搁下一张牌,张开手臂就要抱她。

      承徽连忙扑过去,“祖母,徽儿可想您了。”

      “小骗子。”皇后作势要打她,语气中带着埋怨:“天天往外跑,心都不知哪去了。”

      皇帝也说了一句:“没规矩。”

      她只好松开皇后,清旖殿的徐长秋立刻移过来一张席,她跪上去给皇帝皇后磕了三个头:“儿臣项承徽叩见陛下、娘娘。”

      皇帝眼中带笑,哪里舍得真让她一直跪着,摆摆手说:“起来吧。”

      徐长秋又体贴地在皇后身侧摆了一方垫子,她道了声谢,靠过去坐下。

      皇后摸了摸她的头,指尖沾上了微微的湿气,忍不住唠叨:“头发还没吹干就出来,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外面风大,回去记得喝点姜茶。”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孟冰云说的,孟冰云低眉应了声是。

      “来的时候遇上你父亲了吗?”皇后又问。

      承徽摇了摇头,“没有。”

      皇后叹了口气,替儿子解释道:“你父亲等很久都不见你,看天色太晚,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承徽心中冷笑,这位肃王殿下想念女儿,什么时候不能见面,非得当着皇帝皇后的面表演一场父慈女孝。但面上还是十分遗憾的样子,连连点头,“是,徽儿过几日就向父亲请安。”

      皇帝知道她这副乖觉的模样不过是表面文章,冷冷“哼”了一声,给她开恩:“大冷天的,不去也罢。”

      承徽巴不得皇帝这么说,当下就把肃王抛到了脑后,笑嘻嘻地讲起瀛台的趣事。幸好以前去过瀛台很多次,不管皇帝是否知道了项泽坤受伤的事,至少场面上却是遮掩得很好。

      皇帝不细问,她就囫囵地讲,一盏茶功夫过去,也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小口小口啜着茶,一时间大殿里悄然无声,只有案边侍女煮着茶,清泉沸扬,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思绪忽然飘得很远,仿佛一室的温暖已渐渐远去,几乎能听见殿外凛冽的寒风。

      夜已深了。

      皇帝发现她走了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宫门。

      身边的秦大监立刻凑过去,悄悄问:“陛下?”

      “谁在外面?”皇帝问。

      不等秦大监开口,承徽就收回了目光,轻轻吹着盏中的新叶,抬眼已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溜须拍马地说:“还是爷爷的茶最好,喝过这里的茶,别处的茶水都不香了,哪天要是徽儿下棋赢了,爷爷匀一两给我吧。”

      皇帝搁下手中的茶盏,唤来秦大监,“将新茶都送到灵夔宫去。”

      承徽不解地望向他,“爷爷?”

      皇帝并未看她,淡淡地说:“很晚了,小九先回去吧。”

      承徽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冷了脸,但想着祖父毕竟上了年纪,现在确实有些晚了,当下谢完恩,就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隆冬的夜笼罩着料峭阴寒,四野弥漫的雾气随着夜色深沉逐渐浓重了起来,承徽甫一出门就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远处一个玄色身影,不知站了多久,仿佛与夜雾完全融为了一体。

      项泽廷立于高台之下,俊逸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承徽走了过去,微微垂下眼帘,对他行了一礼,喊道:“六哥哥。”

      项泽廷抿着唇没有说话,刀削般锋利的面庞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神色,身上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鼻头不由得发酸。

      湖烟罗不抵春寒,她才微微瑟缩一下,他就发现了,伸出手轻触她的手背,瞬间皱起了眉,“怎么这么冰。”

      她几乎反射性地退后一步,扯了扯嘴角露出尴尬的笑,没有说话。身后的孟冰云即刻上前为她拢上了披风,立在二人中间,细心地系起丝带。

      触手柔软的凉意仿佛还停留在指背,项泽廷蜷起手,渐渐握紧,默不作声地注视她,她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伸出纤细指尖,紧了紧松花色缭绫披风。

      他不开口,她亦是相对无言,还是身边的近侍悄声提醒他,“殿下,要下钥了。”

      他望向她,“我送你回宫。”

      她没有拒绝。

      与他并肩而行,众人在身后远远跟着。夜里下了两场不大不小的雨,地上淌着浅浅的水滩,青玉石砖愈发湿滑,承徽只穿了纤薄的丝履,小心地绕开面前的水滩,身侧伸过来一只手,想要扶她:“小心。”

      她避开了。

      项泽廷收回落空的手,自嘲地笑了笑:“是我不对。”

      承徽并未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巍峨竦峙的宫墙,轻声说道:“小时候看昇平门,真是像山一样高。”

      他仿佛也回忆起了年少岁月,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声音也如同夜雾般轻缓,怕惊动了难得的平和时光,“现在呢?”

      “还是高。可那又有什么办法,我的家在这里。”父亲贪恋欢娱抛弃妻女,母亲超脱俗世一心求道,只有这片宫宇,这么多年一直庇护着她,无上的权力与恐怖的欲望,给了她半生快乐,也教会她害怕。

      他放慢了脚步。

      “你还是有机会离开的。”他的目光落在她烟罗裙下竹青色的鞋履上,她素来喜爱珍珠,鞋面上也别了两节形状别致的马贝珠,在潮湿的水色里泛着幽蓝的光。

      “你呢?”她停下了脚步,仰起脸凝视着他,已近深夜,青云道两旁的宫灯由明转暗,昏黄的灯光在他挺拔的鼻梁侧翼投下浅浅的阴翳,心中恍恍惚惚,鬼使神差地竟然问出了那句话:“你呢?是想进来,还是想离开?”

      她问得如此直白,只差将那个词宣之于口。

      他凝视着她,眼中晦涩难辨,深沉如无尽之海,仿佛稍有不慎变会将人吞噬其中。就在她以为听不到回应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苦涩:“你知道,我不会骗你。”

      她唯有苦笑。

      唇齿间的茶香渐渐变得苦涩不堪,她怎么会不知道,他有治国抱负万丈雄心,让他居于人下,太难。

      她早该想这个答案的。

      可是这么凶险,她不知该怎么劝说他,也知道无力改变些什么,他已经踏入这个庞大帝国最凶残的政治漩涡,转眼间陷害与祸患已接踵而至。这不是一句小心就能避免的,步步算计下,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见她眉间带着忧色,他却笑了,“人世衰荣,时一现耳。”

      灵夔宫吻兽下悬挂了数盏琉璃宫灯,照十方明净,地上的两条身影斜斜地投到对面的宫墙上,一如小时候站在此处,影子也是拉得一般长度。

      承徽下定了决心,认真地说:“明日,有要事与哥哥相商。”

      项泽廷毫不意外,点点头,“好,我等你。”

      他目送她走进灵夔宫,荼白色的罗裙随风飘动,鞋面上的马贝珠轻轻一晃,少女忽然侧过身,扶着门叫了他一声。

      “夜雾浓重,六哥哥慢走。”

      泽廷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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