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齐柘别过脸去，许久都感觉在压抑着什么。他道：“所以，母亲，她亲自下手取了你的一魄，她不算欠你吗？”

　　小尤凝眸，“她于我有抚育之恩，恩怨一事，该抵得都抵消了。”

　　齐柘知道，小尤总是这样看得开，换作他，他一定是要陷在里面出不来的。他也是那样过于偏执，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即使早知道有今日，我或许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窗外的梅花树枝动了一下。小尤的手里多了一根细细的梅枝。

　　小尤把梅枝的一头慢慢抚了抚，那一头变得十分尖锐，好像能直直地戳到人的心里一样。

　　小尤将梅枝的那一端直接对着齐柘的心口，“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得事情付出代价。这句话是你教我的。”

　　小尤将梅枝又往前推了一些，“若真到那一日，我不一定下不了手。”

　　齐柘忽地轻笑，又变成了那个言寥。

　　“死在你手里，我是心甘情愿的。”

　　言寥走出去，停驻在门口，突然扔了一个青瓷瓶过来。小尤接住。

　　言寥淡淡道：“这是壑青的毒。”

　　小尤不知道言寥给她扔这个干嘛，还是收下了。

　　过了一会儿，小尤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梅花枝，把它掰断，成了两截。

　　好像是要与一些人事一刀两断，又好像是真正到了那一日，她宁可这样粗暴地对待自己，也还是下不去手。

　　顾钧端着酸醋鱼进来了，满屋子都是酸味。

　　顾钧脸色阴郁，平常进来跟小尤吃饭，两人都要叽叽呱呱半天，此刻他闭了嘴，小尤也闭了嘴。

　　小尤看着顾钧碗里的饭半天没动，直愣愣地戳着饭米粒，好像要把碗底戳出一个窟窿出来。

　　小尤给顾钧夹了好大一块鱼，又细心地把上面的鱼刺剔了。

　　顾钧脸色松动，咬了一大口鱼，却还是不说话。

　　小尤道：“鱼不合口味？”

　　顾钧吐了一根鱼刺出来，“你差点要噎死我。”

　　“合口味吗？”

　　顾钧喝了一口汤：“挺合的。”

　　小尤挽起一边唇角，“以前想着为什么喜欢你，想着你可能与我脾气品性最配。可是若碰上一个愿意包容我的，也是配的，于是就这一点我想了好几个晚上，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钧咀嚼的动作一顿。

　　“后来发现，只要是你，就是好的。你脾气也不是很好，还会对我发脾气，换作其他人，我早跑了。可是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样，你与我都分割不开。”小尤将一口鱼夹着吃了吃，皱了皱眉，的确很酸。

　　顾钧又问：“即使有比我不错的人出现你也还喜欢我？”

　　小尤眨了眨眼睛，“那就再考虑考虑吧。反正他们都说天作之合旁人拆散不了的，不如我先试试？”

　　顾钧默不作声。

　　片刻后他坐到小尤旁边，在小尤满嘴油污的嘴巴上亲了一下，“我盖了章了，属于我的了，别人抢不了了。”

　　顾钧这一次回到百草药谷之后，就被吴医师找了过去。顾钧以为是自己近期没把收集到的珍贵药草交予他，惹得吴医师不痛快，特意把他找过去问话。

　　哪知道他被叫进去后，坐了许久，尽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最后顾钧的耐性磨没了，干脆不想让吴医师绕弯子了。

　　吴医师喝了几大口茶，把小尤和那真正的齐三小姐齐佩之事，还有小尤到底是如何弄丢一魄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顾钧听着听着，脸色就由白转青，再后来沉默地不发一言。

　　吴医师就说了个大概，顾钧仔细一揣摩，也知道可能是陆茵抹了一些。顾钧听完后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在小尤屋外站了一会儿，终是没有进去。然后跑到自己屋里，修书一封递给风莱山的齐樟，遣着青鸾连夜送了出去。

　　青鸾一朝变为凤凰，连叫声都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青鸾颇为开心，没事就飞个几回，凤鸣个几声。

　　可是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月，它便发现出了问题。比如以前它可以随便找个位置落着，现在它落得位置必须得结实，它怕一个不小心，就把人家的屋子给弄塌了。

　　外加经过百草药谷的木门，它那硕大的翅膀十分碍事，不是被木门卡住，就是连带着把木门带着往天上飞……

　　几番经历日常生活的困扰，青鸾的得瑟劲也过了，只好又变成了原来那样，继续给顾钧干起了送信的活计。

　　但是青鸾内心觉着，此番送信决计与原来不同。原来送信是它主要干的，次要的事情没有。如今它主要的事情可是可以跟蘅絮一样对付敌人，顺带体验体验民情，干点送信的活。

　　顾钧知道，小尤丢了魂魄这事虽然瞒得密不透风，但是齐樟好歹也是齐家的人，齐恒宇和陆茵肯定不会瞒他。

　　果然，齐樟的确知道，却是也是在小尤从冥界回来后偶然得知的。

　　自齐樟当了掌门，自然风莱山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管着，少不了就无意中发现了当年幸存下来的祠堂，看到了齐佩的灵牌。

　　风莱山上下，熟稔的也就小尤，剩下的那些风莱阁弟子，也就纳衍跟他说说几句话，其他的自风莱族灭族之后，身上的活泼劲都没了，平时遇上也说不了两句话了。

　　看着这个突然不知道哪个旮瘩缝里冒出来的灵牌，齐樟终于忆起了往事。

　　当年小尤丢了魂魄之后，陆茵和齐恒宇多番商量，还是没打算告诉齐樟。要是事情不是被齐柘那样撞破，齐柘也是不知道的。

　　陆茵想来想去，只是把小尤是故人之女跟齐樟说了。但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也再未多言。

　　齐樟自那一刻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妹妹寻回来后不用原来的名字，而是改叫“齐尤”，不是“齐佩”。

　　而陆茵的用意，好像很早就预料到小尤日后定要遭难，身世迟早要大白于天下。她此番筹谋，是为了让齐樟护好她。

　　齐樟把灵牌拿在手中，把小尤找来，终于将当年之事一清二白地了解透彻了。

　　齐樟久久震惊，最后还是有些心疼小尤，像着当初一样捏了捏她的脸颊，好好地哄了她。

　　灭族之事，在所有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齐樟的变化便是性子比原来沉稳许多，那日捏小尤的脸颊，又变作以前的模样，心里竟是酸涩和甘甜都有。

　　当然小尤只把齐柘闯破那件事说了个大概，可是齐樟是了解齐柘的。灭族之时，小尤被刺了一剑倒地没了气息，齐柘是怎么痛哭流涕，发狂嘶喊，这些情状都印在心底。

　　当时怎么想不通，后来历事多了，也就明白了齐柘那深深藏着的东西。

　　齐樟低头看了看灵牌，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尤，又回忆起齐柘过往与小尤在一块的场景。

　　他不禁感叹，自己这几个弟弟妹妹，竟然都是可怜之人。

　　如今，顾钧千里迢迢写信来问他此事，想来也是在其他人那边得知，小尤估计也是不会跟他说这些事的。

　　齐樟知道顾钧的性子，便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写了六七页纸，其中连齐柘的种种行为也没有隐瞒。

　　齐樟此次并没有试探之意。因为他知道，以顾钧时常关注小尤的样子，齐柘的心思他肯定早就知道，顾钧和齐柘指不定早就找了一个场合好好地聊了几次。

　　不用想也知道，齐柘定是让了步的。

　　须知这情爱一事，甚为复杂。齐柘既然是小尤的哥哥，即使他有些行为无意逾了矩，小尤那傻子也未必看得出来。而顾钧本就一出现就可能是小尤未来的夫君，小尤待他，多多少少就会与旁人不同。

　　即使后来小尤心里知晓，她也定是不会喜欢上齐柘的。

　　这就有点像三岁看老，一开始定下来的东西，以后便很难改变了。

　　齐樟终是叹了一口气。他把话说得明白，也是知道顾钧即使起初心里难受得很，过后顾念小尤，定是也会宽心的。

　　况且，看得出来，他是极其喜欢小尤的。

　　糖醋鱼吃完后，酸味也被消化完毕。顾钧知道，那件事他是得必须与小尤说清楚的。

　　他之前站在门外，听了墙角，也加上吴医师的话和齐樟的信，终于找了个由头，把事情说开了。

　　小尤知道顾钧有话好说，静静地看着他。

　　顾钧道：“齐佩，你怎么看？”

　　小尤道：“我算是被母亲收养的，她也算是我一个姐姐。我把它从朵红莲里解救出来，是随了她的意，却让……母亲多了相思之苦。”

　　顾钧眉间蹙了蹙，“你跟齐柘说这是齐佩欠你的？为什么跟我说就是一副你做得半对半错的样子？”

　　小尤眼角微翘，“跟你说得是实话，跟齐二哥哥说的……”顿了顿，道：“这些年，他太苦了。”

　　顾钧心里还是计较起来，“所以你哄他？”

　　小尤道：“不算吧。我心里深处是认定我自己没有做错的，那些话可能也是一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后来想想，说得其实不大对。”

　　顾钧轻轻问：“你怨恨过吗？”

　　小尤道：“我怨恨过。”

　　顾钧把小尤又揽在怀里，用劲地抱了抱。

　　顾钧心道：“既然你都不恨了，我自然也不会心里过不去。”

　　这恩怨纠葛一事，太过复杂，一切顺从心意吧，想多了倒成了执念了。

　　顾钧又在心里笑问自己：“我也会有执念吗？”

　　尽管他洒脱不羁，还是有的。

　　小尤便是他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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