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新的一年过去，元宵节过后，风莱山，凤凰山共同出马，将大荒初始到现在的各类史料杂记都查了查，确定了当年风莱族，墨临族决裂另有隐情，也就一方面证实了连昱潇所说的话。但是另一方面，连昱潇此人是正是邪，都无法判断。

　　连昱潇看样子与这不明身份的壑青有深仇大恨，可是却是时而想报仇，时而又打算撂挑子，根本就无法猜测此人心里在想什么。

　　同时，在查探当年之事的过程中，齐樟也开始重查了风莱族灭族的旧案，是非曲直，他都要从中给出一个答案。

　　是年六月，墨临阁弟子被齐樟从风莱阁地牢中放了出来。

　　轩辕奕带着剩余的二十二名墨临阁弟子，决定回墨临阁。小尤犹豫再三，也跟着去了。顾钧自然也是紧随其后。

　　风莱山在临邕江北侧，墨临阁的水阁在临邕江的南侧。墨临阁那边多水，需要乘着小舟过去。

　　快到墨临阁那边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江边的芦苇荡。墨临阁已经是一片残败，这水畔的芦苇长势却是极好。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轩辕奕还没到墨临阁那成片的水阁附近，眼圈就先红了。

　　顾钧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突然就想起了当年在临邕江的江底，和小尤入的灵境。

　　当年的齐子衿就是在这边的江畔等着沈子舟的。

　　小尤那会儿还会莫名其妙地追着他们跑，顾钧当时还吃了一惊，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墨临阁的水阁是当年墨临族先祖苓霁君建的。经历了一场灭族，很多水阁居然没有坍塌。除了破败一点，倒也还能住人。

　　小尤对于墨临族的感情是复杂的。当年风莱族灭族，她是在的，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墨临族是如何杀害风莱族族人。但是冥冥之中，她又觉得另有隐情，毕竟种种原因表面，当年灭风莱族的，还有其他人。

　　如果真有什么法术，能蒙蔽人的双眼，迷惑人的视听，那会不会事情不是他们都认为的那样？

　　小尤笑了，自己又在侥幸想些什么东西。她回到阳间，本就是她怀着一颗必死之心，要来报仇雪恨的。

　　墨临族被灭之后，她的仇人只是消解了一些，还有很多潜藏在背后的敌人。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她要做的，是要给风莱族，墨临族数万死去的冤魂一个公道。

　　小尤歇在了沈子舟曾经住过的屋子里，竟是一夜好眠。她自回到阳间后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亲生父母的死去，风莱族当年的大火，还有在冥界里的一些经历。

　　小尤从前觉得，冥界的一些经历，她会永远埋藏在心底，不跟任何人透露。

　　可能是跟顾钧待在一块后，小尤慢慢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她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小刺猬小尤。

　　于是那些在冥界里她不愿宣之于口的事情，她也会开玩笑地讲给顾钧听。

　　……

　　小尤自受了那一剑之后，就跌入了冥界，醒来时入了不生不死之境。

　　因为陆茵的离世，在她身上的忘尘咒也解了，她一下子就将前尘往事都记了起来。

　　其实自没了一魄，她就隐约猜到了自己可能不是陆茵的亲生女儿。但是自己的猜想归猜想，只要齐恒宇和陆茵不说，她就仍然还是他们的小女儿。

　　可是陆茵弥留之际，拼死也要把她的身世告诉她。那一刻似乎天崩地塌，小尤好像感觉自己的心口被人剜了一块一样。

　　从那一刻开始，小尤便知道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她以前听人说过，亲人之间血脉相连，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可是她的亲人都不在了……

　　血脉不相连的“亲人”，也离她远去了。

　　不生不死之境里面的人，大多是因为各种原因被人抽了一魄的人。他们无法入轮回，心生怨念，变着法子将自己身上所受到的迫害加诸在那些弱者身上。这样，他们或许会好受一点。

　　小尤被他们推入了泥坑里，肮脏的泥水溅得她满身都是。

　　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女孩用脚狠狠踩着她的背，道：“为什么你在阳间的命格能那么好？没了亲生父母，居然还可以被人捡走当仙门大家的大小姐！还有那么多人疼你！”

　　女孩阴森一笑，“不过，如今你也跟我们一样。没人能护得了你。”

　　小尤的那具肉身分明废了，可是还是能感觉到疼痛。

　　身边的人都嘲笑她，“我要是有你这等命格，才不会活得像你这么窝囊！”

　　阴间没有日月，小尤分不清时日。只能日日缩在小角落里，扳着手指头，自己数着光阴。

　　她原来若是受了欺凌，定是会反抗的，即使她不反抗，也定会有人替她反抗。

　　她终究是被遗弃了吧。或许可能就会一直在这不生不死之境，日日受折磨，无法死去。

　　一日她又被人揪着头发扔到了一边，小尤怀中的一张手帕掉了出来，是顾钧送给她的。

　　小尤连忙去捡，却被站着的人先一步捡走。

　　欺凌她的人叫“阿睚”，在不生不死之境有些地位，大家都叫她“睚尊”。

　　在生死之境中，有十个尊位，睚尊就是其中一个。在他们眼里，尊者欺凌的人就是尊者的奴隶，而且只能受尊者欺负。这些奴隶为了日子好受一点，会埋首伏低，一口一个“尊者”地叫，这样身上的伤就会少一点。

　　但是令睚尊恼怒的是，不管她如何打骂这个奴隶，这个奴隶从来都没开过口，喊她一声“睚尊”。

　　这个奴隶永远不声不响，身上再痛她也不会喊一句。

　　睚尊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这个奴隶。可是什么用都没有。

　　不过这次总算让她看到了在这个奴隶眼中飞快闪过的一丝异样。

　　小尤看着睚尊手里的手帕，说出了她来生死之境的第一句话，“还给我！”

　　因为长久不说话，小尤发出的声音还有一些沙哑。

　　睚尊瞄了一眼这手帕，“是上等料子。看你这样子，是情郎送的吗？”

　　小尤倔强地瞪着她，“还给我！”

　　睚尊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一丝乐子，把手帕拿在手里使劲揉搓了几下，“就不还，你能奈我何！”

　　下一刻，睚尊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格外瘦小的奴隶，突然猛地起身，几招之内把她撂倒，最后又在她肚子上狠命一踹，踹得睚尊躺在地上都起不来。

　　周围的人虽然惊讶，但并没有人站出来。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这边。

　　小尤从睚尊手里夺过手帕，一言不发地又跑到了一个角落里呆着。

　　睚尊哪里肯受到这样的欺辱，趁小尤不注意，又想变着法子欺凌这个奴隶。

　　小尤再次把她掀翻在地，“我不是谁的任何奴隶，我就是……”

　　我是谁？小尤说不出话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时候整个冥界居然有天雷作响，冥界各处的人都是一惊。

　　冥界无日月，怎会有天雷出现？

　　冥王从席间仰头看，尽管看到的只是黑蒙蒙的天。

　　但是那道天雷的白光却分外扎眼，好像要将整个冥界都照亮一般。

　　冥王看着这白光，喃喃道：“这是……天劫啊！”

　　天劫直接就砸在小尤身上，小尤只感觉浑身上下都是剧痛。

　　周围无一人敢靠近，谁也不知道小尤在经历什么。

　　睚尊冷笑：“遭报应了吧！”

　　小尤起初是懵然的，后来才恍然惊觉这是她的天劫。

　　只有风莱族和墨临族两大神族族会经历天劫，其他的修士在修炼中所碰到的坎叫“过境”。

　　燕宗师从来都没有跟小尤讲过天劫要怎么过，一切只能靠小尤自己悟。而现在也只能靠小尤自己。

　　小尤每抵挡一分，那天劫就会在她身上加重十分。小尤若退让一分，那天劫就会加重一倍。

　　修仙者修炼得是法术，剑术，此刻充斥在小尤脑中的，竟不是这些，而是小尤刚刚在心底里问自己的问题：“我是谁？”

　　抵挡与退让都不管用，小尤只能闭目打坐，反复地问自己，“我是谁？”

　　曾经是风莱阁的齐三小姐，可是现在不是了。

　　那我是沈子舟和齐子衿的女儿——沈尤。

　　也不是。

　　小尤吐了一口鲜血。

　　小尤似乎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濒临绝境。

　　在风莱和墨临二族，因为天劫死去的弟子，很多。

　　小尤突然发现，自己并未放弃，她还是一心想活下来，即使是一个不生不死之人。她的肩上又很多担子，她不能死。

　　“我是沈尤。”小尤反反复复地说，额角的汗也越来越多，可是她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我是沈尤，生于……隆冬，正月十七的夜里。阿娘说那一夜厚积的大雪化了，屋顶上的雪水“滴滴嗒嗒”，一直到天亮都未停歇。

　　我是齐尤，有一年初春，大雪还在下，母亲……母亲带我回风莱山。那一年的雪特别大，我踩在雪地里，脚要一会儿才能拔出来。从那以后，我就叫齐尤。

　　我是齐尤，是凤凰山朱雀凤主的公子顾钧的……未婚妻。我……答应他，要在百草药谷的山下等他回来，可是我失约了。

　　我是……沈尤。我没有阿爹阿娘，没有父亲母亲，没有哥哥，没有唤我“小刺猬”的那个人，他也不在我身边了。

　　我谁也不是了。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吗？

　　修仙者重在修心，那修得是什么心呢？是清净心吗？可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这又如何摒除？

　　我到底是谁？

　　小尤脑海里一团糟，一些七零八落的画面出现。有初次学习轻功而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的小尤，也有第一次学御风之术而没有学好把自己刮走的画面。

　　还有自己抄写《剑道》；钻研人剑合一之术；将鲸吞握在手里；她在比试台上拿下名次……

　　那么多画面都在面前，小尤仍然不明白。

　　小尤愤恨在不生不死之境中懦弱无能的自己，她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可是小尤也知，这也是她，满身污垢的她。

　　小尤似乎感觉另一个自己正站在这个一脸狼狈的人面前，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什么都不说。

　　那个站在一边的不也是自己吗？她为什么那么舒服？

　　小尤心里居然有一丝丝不平，感觉这个自己正十分忙不过来，那个自己却不管不顾！

　　她甚至都想朝那个自己咆哮：“你在那里干嘛！快来帮我！”

　　那个自己只是对自己笑了笑，很快又如风沙般没有了。

　　小尤努力思考着，自己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谁又会是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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