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这座小院的外围，朱雀凤主顾烨站在一片药田旁边，背着手看着那些蘑菇。也开始追忆起了一些往事。

　　那时候葭摇也在。凤凰山事务繁忙，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还是会抽空去陪一陪还可以一把就抱起来的顾钧。

　　顾钧跟他待的时间不多，所以不怎么像他，性子什么的都很像葭摇。

　　有时候好说话得很，又有时候偏要一条路走到黑。

　　顾钧跟他话不多，父子之间的关系本就很复杂，话不多好像是大多数父子之间的常态。

　　他记得有次给顾钧夹菜，没注意给他夹了几颗蘑菇。顾钧当场就嚷嚷，“我不吃蘑菇！蘑菇最难吃了！”

　　他当时又惊讶又失落，因为他儿子的喜好什么的，他从来就没有搞清楚。

　　后来岁月匆匆，他也越发地不怎么与这个儿子说话。只知道的就是，顾钧不爱吃蘑菇，还有他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名唤小尤。

　　顾钧为了小尤，种了漫山遍野的蘑菇。一百年来，他吃的最多的，也是蘑菇。

　　小尤从屋里走出来，给顾烨行了一礼。

　　顾烨摆了摆手，“过来，有些话我要同你说说。”

　　叶蕊尽便识趣地退开了。

　　小尤走到顾烨身旁，从这个角度看，漫山遍野尽是各色的蘑菇，虽不是成片的，但是几步之内就能寻到一些。而夹在中间的药田倒显得可怜巴巴。

　　小尤毕生都不会忘了如此冲击的画面。她心里猛地一震荡，明白了顾烨的用意。

　　顾烨道，“这些年，顾钧没少忤逆我，为了你，也为了他母亲。”

　　顾烨转头看向小尤，“当年在临邕江的事情，我向你道歉。”

　　小尤连忙道，“不用，是我拖累你们了。”

　　顾烨却已经开了口，“抱歉。”顿了顿，“燕宗师说生死有命，我不认，后来想想，果然活得久的人就是比我们懂得多。”

　　顾烨从衣袖里掏出来葭摇留给他的一封信，小尤以为朱雀凤主是要给她看，伸手就要接。哪知朱雀凤主只是真的拿出来给她看了看，又收了回去。

　　小尤眼睁睁地看着顾烨做得这一系列动作，突然就明白了顾钧为什么有时候这么讨厌了。

　　顾烨将信收妥帖了，“葭摇早年受了伤，身体一直不好。当年风莱族墨临族大战，她已经病入膏肓，日日都吃着药性极强的药丸，逼着我们发现不了。那次大战，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除了这封信，她还留给我一份和离书。”

　　小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顾烨也丝毫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道，“这些年，她一直很愧疚。因为当年，是她无意间把你亲生父母的行踪，透露给要杀他们的人。所以，她救你，也是还了你一个人情。”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中间又有多少无奈和悲痛呢？

　　小尤静默了好一会儿，“是谁要杀他们？”

　　顾烨看了小尤一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没说。你们二族之事，远比想象中复杂，硬要插手的人，坏处总比好处多。”

　　顾烨的眼神一瞬间又变得很温柔，“葭摇没怎么求我一件事，那次求我出兵帮风莱族，是她第一次求我。后来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我，拖累了整个凤凰山，便留下了这个和离书。”

　　小尤其实心里不大明白为什么朱雀凤主要跟她说这些。

　　结果顾烨下一句便道，“接下来就说说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吧。当年退婚一事，也是我擅作主张的。这个你应该喜欢听。”

　　小尤惊诧，敢情朱雀凤主翻那么多山头过来，就是为了跟她讲讲陈皮烂谷子的事情。

　　顾烨无奈地笑了笑，“顾钧忤逆都是表面上忤逆，你却是喜欢心里忤逆，嘴上不说出来。”

　　小尤一愣，有种心事被戳穿的感觉。

　　顾烨不用想，都能猜出来这丫头心里在想什么。以前他就是想不通，顾钧一个在民间游荡了那么久的人，什么样的姑娘家没有见过，怎么单单去了风莱山就被这毛都还没长齐的丫头给勾了魂呢？

　　后来百草药谷的吴医师跟他长谈了一夜，他来来回回想了许久，才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们俩，的确是天作之合。

　　他也才摸清楚了顾钧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了。

　　“顾钧因为我跟你们风莱山退婚，公然当着整个门派忤逆我。我也是那时候，才认识清楚我到底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顾烨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是极为温和的。可是小尤心里知道，自从朱雀凤主夫人离世之后，朱雀凤主就像变了一个人，喜怒无常，从前的温和脾性一下子就没了，暴躁易怒反倒是现在众人对他的看法。

　　所以小尤一开始心里还是发怵的，当年之事多多少少在她心底里留下了一个痂，让她不敢去面对那桩桩件件一直在她心头缠绕的事情。

　　如今看来，朱雀凤主看似是跟她解释当年的事情，实则是来与他自己和解的。

　　傍晚的长风划过，多少恩怨情仇似乎都会跟着这无形之物散了。

　　小尤道，“顾伯父，我……没想到顾钧他会忤逆长辈，他一直是个很拎得清的人。”

　　顾烨的眼里掠过一丝不屑，“他的确很拎得清，该玩该闹都是踩着线玩闹，既不过界，自己也玩得开心。那是因为他心里有明镜，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顾钧的眼神投过来，直接盯着小尤看，“而你，就是超越他心里明镜之外的意外。于是便是有些事情，即使不可为，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小尤心神俱是一震，周身上下宛如被人击中了一般，有一瞬间竟然不知道体内真气该是如何流转的，好半晌才将那句话的余韵给咀嚼了出来，心底里上升至舌尖的三分甜七分苦也一下子弥散了开来。

　　顾烨看了看离小尤屋子不远的那个屋子，那里是顾钧住的地方，“那小子醒来后，让他过来见我一趟。也是托你的福，我也是隔了两年才有幸见到他这么个大活人。”

　　顾烨的语气是嘲讽的，神色是悲哀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晚上凉，多添件衣服。你的病，吴医师和我都在想办法。”

　　小尤看着他的背影，雍容华贵的凤凰衣袍披在他的身上，可是却显得那样疲倦而又孤独。

　　小尤正愁思百转时，三个头发白花花的老人跳了出来。

　　小尤吓了一大跳，“你们是——”

　　三位凤主有些惊讶小尤居然不认识他们，不过也没关系。三位老凤主又都想抢着先向小尤介绍，一时你推我我推你，叽里呱啦朝小尤叫喊。

　　小尤听了一会儿，想起一百年前，顾钧跟他说过凤凰山的三位老凤主，立马就猜了出来，道，“你们是汪老凤主，秦老凤主，宋老凤主吗？”

　　几个老凤主一愣，随即按照小尤叫的顺序站成了一排。汪老凤主对着小尤嘻嘻笑道，“小丫头，你能指着我们说谁是谁吗？只给你一次机会嗷！输了可得跟我喝酒的哦！”

　　秦老凤主道，“输了得跟我一块捉小刺猬。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尤嘴角抽了抽。

　　宋老凤主道，“你不要信他们。输了跟我一块去捉萤火虫，他们俩一晚上都抓不到一个。”

　　幸好顾钧当初跟小尤说过这三位老凤主的脾气品性，不过说到秦老凤主时只说他喜欢捉一种不多见但是抓到会咬人的小动物。

　　小尤一边笑一边将三位老凤主给区分了开来。

　　宋凤主往顾烨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小丫头，顾家那小子跟你说了啥说这么长时间？你可别听他的，他的鬼话可多了咧！”

　　汪凤主附和，“对的。没安好心。不让我们小钧娶你！”

　　小钧？小尤被这个称呼给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秦老凤主把他俩一把推开，“小丫头，别理他们！你咋看起来这么瘦啊！是不是这些年来没吃什么好的？”他又指了指这一片一片的蘑菇，“你看看，这些蘑菇都是你的！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等我哪天再去顾烨那小子那里偷一只老母鸡过来，给你烧小菇炖蘑鸡！”

　　宋老凤主立马纠正，“是小鸡炖蘑菇！什么小菇炖蘑菇……鸡！”

　　汪老凤主突然想到什么，把小尤拉到一边，跟她讲悄悄话，“小丫头，我跟你讲一件事！你可不可以把小风龙拿来给我们看看，我们不摸它，就看看。这个小风龙顾钧宝贝着呢！说你的东西打死都不给我看一下。”

　　小尤一惊，对，她还有小风龙蘅絮。这是她借由自己的风力和灵力共同凝成的一条风龙。

　　蘅絮这些年来都被顾钧放在凤凰山，好好地看顾了起来。

　　小尤走到顾钧的院里时，就隐隐感觉到了一丝龙息，可是她前前后后把顾钧的院子都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这个小家伙。

　　小尤在心里捏诀，尝试召唤蘅絮，蘅絮也没出来。

　　她心里有些失落，毕竟一百年了，蘅絮即使是她凝出的小风龙，也可能不认识她了，不再受她的召唤了。

　　小尤在顾钧的院子里站了片刻，还是没有进去看他，一个人慢慢地踱回自己的屋子，坐在台阶上，对着天上那轮孤月，发呆了好久。

　　这时候，沉沉的夜色中，响起了埙的乐曲声。声音婉转悠扬，凄惨悲怆，听着听着莫名让人心里涌起一阵沉甸甸的愁绪。

　　小尤在这样的乐曲声中想起了齐柘。她想起自己被陆茵第一次带回风莱山时，那时候她才六岁，亲生父母亲又都去世，她跟着陆茵在雪地里走了好久才到风莱山。

　　她第一次到这种四处都是陌生人的环境，只能既好奇又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

　　她被认成是陆茵失散多年的小女儿，那个叫齐佩的女孩子。

　　齐樟第一眼见到她，就递给她一把糖，轻轻地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

　　而齐柘，从头至尾，都用一种探寻和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只是那天晚上，齐柘走到她的房间，将一盒药膏放在桌上，说既然生了冻疮就得及时抹药。

　　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齐柘就走开了。

　　再后来，齐伯父齐伯母共同给她下了忘尘咒，她便忘记了一至六岁的所有往事，连带着当年齐柘送给她的冻疮膏，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而齐伯父齐伯母现都已经离世，忘尘咒也失了效用，那盒冻疮膏应该放在了风莱山她屋子里的一个小柜子里。

　　只是当年灭族一把大火，一切都付之一炬。

　　有些东西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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