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风莱族神树赤冶树，苍峻挺拔，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世事的更迭变幻，悄然无声。

　　小尤记得，冬至时分，风莱阁都会在神树下举行隆重的祭祀大典。

　　此套习俗并不是风莱族建派始祖雪隰君风莱所创，而是风莱阁第二代掌门善佑所创。善佑是风莱唯一幸存下来的弟子，风莱在临终前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他。善佑感念风莱的恩德，便会于每年冬至之时，也就是雪隰君死去的这天，进行隆重的祭祀。长此以往，冬至这日，风莱阁全族上下，都会在这日进行斋戒，纪念先祖，祷告亡灵。

　　此刻早已过了春，入了夏。现在祭祀，乃是出征前必有的习俗。

　　离贡台最近的位置，也就是祭祀队伍最前面，并排站立着风莱阁第十二代掌门齐恒宇和掌门夫人陆茵。

　　掌门和掌门夫人身后，是风莱阁威名赫赫的八大长老，分别是苍天长老，变天长老，玄天长老，幽天长老，颢天长老，朱天长老，炎天长老，阳天长老。

　　接下来是风莱阁的四大护卫统领。

　　然后是风莱阁的弟子席，是风莱阁的重要小辈，一共站立了三排，按照资历依序排列。

　　一般站在最前面的是掌门的嫡传弟子，所谓嫡传，就是掌门或者掌门夫人亲传亲授法术本领的弟子。

　　为首的是齐恒宇的长子齐樟，中间隔了四个，是掌门的次子齐柘。齐柘是嫡传弟子中的最后一个。他今年在弟子考核中排名第十五，比往年进步了六十多名，这次便可以入了祭祀队伍。

　　第二排就是八大长老座下的杰出子弟，为首的是幽天长老座下的徒弟纳衍。

　　第三排是风莱阁内定的下一代是四大护卫统领。

　　今年情况特殊，齐柘不是嫡传弟子中最末位的一个，旁边有一个比齐柘矮了好大一截的小女孩齐尤。

　　杰出弟子才可以参与祭祀大典，小尤往年都是跟着众人在下面看着。那时候陆茵身边的阿溪就会跟着小尤，防止小尤乱跑，坏了规矩。

　　今年陆茵不知什么原因，一句话就让小尤入了祭祀队伍。小尤的法术实在稀疏平常，跟“杰出”完全搭不到边。一些长老虽对小尤颇有微词，但是掌门夫人的面子不好不给，便闭着口不作声。

　　小尤身上穿的的祭祀服是新做的，略微有些宽大。她很少参加这种庄重的场合，生怕哪里做得不对，便一直努力挺着背，站得笔直。

　　旁边的齐柘感觉到了小尤有些紧张，轻轻捏了捏她的衣袖，小声道，“不要怕，我在。”

　　祭祀已经到达了高潮，风莱族人即将开始宣誓。

　　站在前面的陆茵突然回过头，隔着好几个人，遥遥地看向小尤。

　　只看了一眼，一眼深深的凝视。

　　齐尤在这一眼中，莫名起了一丝冷意。

　　遥远的钟声敲响，松涛声阵阵，惊飞林中鸟雀，耳边是风莱阁全族上下的宣誓声音。

　　“诸天神明在上，四海八荒所有生灵见证，今日吾派风莱，在此立誓：角声已起，风夜袭来，愿以吾之血躯与忠魂，不畏前路之艰难，不惧后方之骂名，誓死捍卫先祖之业。赤子丹心长存，血肉之躯已荐，愿神魔善待吾万千袍泽生灵，护佑风莱精魂永驻。”

　　一时间，风莱族全族上下都敛眉噤声，庄严肃穆地念诵宣誓词。

　　光影斑驳，散在小尤发间，小尤有些心不在焉。

　　宣誓是最后一个环节，宣誓完毕，众人叩首，仪式结束。

　　小尤当晚上便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她似乎在哪里见过，面前有两座坟墓，墓碑上的字她看不清，可是莫名其妙地她心里很是疼痛。她记得她没有心口疼的毛病，难道她是在为这死去的两个人感到悲伤？

　　她被寻回来之后就一直都在风莱山上，没下山过几次。她所最珍重的人也都在这世上，那这两个人又会是谁呢？

　　小尤只感觉头疼欲裂，她想不出来，但是心里又有隐隐地不安，就好像，她把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她回头，看见周围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没有一个人。

　　好像天地间就只有她一个人，所有人都不在她身边了一样。

　　那种她平时最害怕的孤孤单单的感觉，就如同无尽的黑暗一般，顷刻将她包围。

　　小尤猛地惊醒，外面散进来一些日光，打在窗扉上，镀上了柔和的色彩。

　　小尤推门，看见齐樟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石榴树上都是火红的石榴花，开得格外热烈。

　　小尤之前听到消息，齐樟得先走一步，带着一部分风莱族子弟动身去萧县，先在那边观察局势，安营扎寨，顺便打探墨临族的战略部署。

　　这是风莱族历次打仗的一项重要习俗，名为“瞻生”。“瞻生”在风莱族尤为重要，齐恒宇左思右想，斟酌再三，还是定了齐樟过去。

　　所以齐樟便是来跟小尤告别的。

　　齐樟冲小尤微微一笑，刮了刮小尤的鼻子，“怎么这么晚才醒，我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齐樟将手里拎着的一个大包裹，放在小尤院子里的石桌子上，“这里面有驴打滚儿，红豆糕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小玩意儿，你要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

　　小尤不看那个大包裹，声音硬邦邦的，“一下给我这么多东西，肯定没安好心。”

　　齐樟笑骂，“没良心的小崽子！还不许大哥对你好了！”

　　小尤不看他，撅着嘴巴不说话。

　　齐樟也沉默了，便一挥手，清风划过，掉下了好多小石榴花。

　　小尤愣住，叫道，“你干什么！我的花要留着结石榴的！”

　　齐樟将花一枚枚捡起，“你的石榴花结的石榴果子，看着不好看，尝起来又太酸了，也就开花时能看一下。”齐樟一边说着，手上动作也没停，没过一会儿，一个花环的雏形就有了。

　　“那也是我的石榴花，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齐樟将石榴花一颗一颗都别在枝条上，不出一会儿，一个石榴花花环就戴在了小尤头上。

　　小尤瞄了一眼头顶，“你何时会编这个的？”

　　齐樟得意地摇头晃脑，“当然是无师自通！”

　　小尤知齐樟又在诓她，风莱山上下因为会御风，所以能借风搞出无数个花样出来。要是齐樟在她面前展现一个“天女散花”还说得过去，要他想个别的玩法，估计也是只会让几缕风围绕她的天灵盖转几圈，断不会编个花环出来。

　　齐樟坦白，“我这些年下山，交了一些朋友，他们会这个。”

　　小尤直接说道，“怕不是为了哄姐姐们开心学的吧！”

　　齐樟有些吃惊。小尤怎么知道这些？越发坏了！指不定是顾家那小子教的！回头找他算账！

　　齐樟瞥了一眼小尤，“我下山碰到一个朋友，他说住在海边的一个小岛上，没人跟他玩，岛上花草树木多，他就自己跟他们玩，就学会了编各种草环，花环。”

　　小尤不信，长长地“哦”了一声。

　　齐樟摇头，“酒逢知己千杯少。”又指着小尤，“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得就是你。”

　　齐樟说完就走，在木门前停了一下。

　　小尤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该说些话，但是那些话她又实在说不出口，便犹豫了半晌，说出了她最想说的话，“你给的驴打滚儿不够。”

　　齐樟：“……”

　　小尤刚刚翻了一下包裹，驴打滚儿居然只有五盒。齐大公子一走走好久，谁来给她供应她爱吃的驴打滚儿。她一天不吃驴打滚儿就会难受得自己在草堆里打滚儿。

　　齐樟转头，促狭地眨了一些眼睛，“那就省着吃，每天吃一口，吃完了我就回来了！”

　　“驴打滚儿会坏的！”

　　“那就吃得坏肚子让你掉几斤肉，回来我再给你寻更好吃的东西！”齐樟笑得更欢。

　　小尤气得跺脚，指尖聚了灵力就要来一招“刺猬散刺”。

　　齐樟早料到她要耍赖皮，勾手就将小尤的胳膊擒住，不给她还手之力。

　　齐樟“啧”地叹了一口气，“都是能上祭祀大典的弟子了，还是只会会三脚猫的功夫，回头也不怕人笑你。”

　　小尤腿上一扫，齐樟又躲了过去，“回来再考你，可要长进了！不然不给你带好吃的！”

　　小尤将头上的石榴花环摘下，“记得回家。”

　　齐樟已经迈了步子出去，闻言顿了一下，头也不回，轻轻地说道，“会的。”

　　已是六月，夏风划过小尤的发丝，带来的凉意恰到好处。

　　她仰头，看着那绿叶间的石榴花，开得热烈生动，张扬恣意。有风从叶间漏过，惹得一树的石榴花又添了一丝旺盛。

　　小尤欣喜地期待，或许等石榴花再开一次，哥哥就会回来。

　　小尤将石榴花环挂在墙上，每日醒了就看一眼。

　　她现在日日都去弟子堂，然后再跟齐柘一块回去。齐柘也不时常练剑，更多时候是教小尤练剑。手把手地教小尤每个剑势，周围弟子笑说师父带新入门的弟子都不会这么细心。

　　小尤学剑不安分得很，总是闹笑话。齐柘总是弯着唇角将小尤的姿势摆正，从不开口笑她。

　　一日后，风莱族突然出现了一位众人没有见过的老人，他不是风莱阁众长老中的一位，可是资历大一点的弟子都尊称他一声“燕宗师”。

　　这位燕宗师，瘦削的脸，面色黝黑，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显然已经很老了，可是走起步子来还是极为稳健。

　　众人都被他强大的气场震慑，自觉让开一条道。他眼皮也不掀一下，径直走向人群最末的小尤。

　　齐柘见状，心里已知晓了几分，拍了拍小尤，自己退到了一旁。

　　有人在人群中小声道，“这就是掌门给小师妹寻的师父！”

　　燕宗师从头至尾一直盯着小尤看，众人杵在一边，摸不清楚这位高深莫测的燕宗师的意思。

　　小尤就跟他对视一眼，片刻后立马低下头来，不敢再直视她。小尤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偏这燕宗师周身上下的气场又是极大，令人惊惧。

　　燕宗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竟是个在温柔乡里泡久了的骨子软的家伙！”

　　所有弟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众人顿时散作一团，生怕待会儿这位燕宗师寻他们的错处。

　　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小尤吓得说不出话来，看师兄师姐们都跑了，更是不安，双手攥着身侧的衣服紧紧的。

　　“怎么？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燕宗师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小尤嗫嚅，“我……我，我……我害怕！”

　　“怕什么！”

　　小尤干脆豁出去了，“怕你。”

　　燕宗师轻轻一笑，眼里还是冰凉凉的，“我上过战场那么多次，墨临族那些小辈每次见到我都跑得远远的，生怕我待会儿就冲着他们去！你莫非跟他们一样？”

　　小尤自觉这个问题简直要了她的小命，她估计怎么答都答不好，干脆就不回答了。

　　燕宗师收回他那鹰隼般的目光，“我看你，什么都不是！”

　　小尤点头。

　　燕宗师猛地一声怒喝，比刚刚任何一次声音都大，“这你就认了！你的骨气呢！果然是个软骨头！”

　　小尤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他了，又不敢抬头，心里跟吊着一个铁桶一样。

　　“手拿出来！”

　　“啊……”小尤慢慢地伸出自己的手。突然一股大力猛地将她的手一抽，硬扳着手心朝上，小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股接着一股的刺痛就从手上袭来。

　　燕宗师竟随便折了一根柳条抽她手心，抽了三下。

　　小尤愣怔怔地看着被抽得通红的手掌，瑟缩了一下。

　　燕宗师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第一下，是告诉你做人不能没有骨气，无论是风莱族还是墨临族，都没有你这样一根软骨头！”

　　“第二下，是告诉你，芝麻大点的胆子，不用别人出手，自己吓自己都能吓死！”

　　“第三下。”燕宗师顿了顿，“是替你的爹娘打你，把你打醒了！好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败家货色！”

　　耳边没有风，这三句话没有像平常一样的耳旁风刮走，从小尤的耳朵里进去了就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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