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一棵树。从前有个村，村里有个小孩。从前有片海，海上有一座岛。”

　　“我不要听这个故事！一点儿都不好玩！”

　　“我也是！讲点其他故事嘛！连叔叔！”

　　之后一叠声的“连叔叔”一直叫唤不停，吵得那个坐在躺椅上须发皆白的男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掐指一算，自己已经八百多岁了，实在活成了一个“老乌龟”。但是他自己一向不承认，一开始让周边的小孩子喊他“连哥哥”，小孩不愿意，就想喊他“连爷爷”，他自己又不愿意。

　　于是两厢一折中，便喊“连叔叔”吧。

　　这个连叔叔闲来无聊就喜欢拿着话本看，看得多了，嘴里的故事瞎编就来，哄得镇上一大群小孩都屁颠颠地跟着他。

　　他自己也高兴，来他这里听故事可不是白听的，得有点实质上的东西。比如什么酥糕，蜜饯，糖葫芦，酥饼什么的，都是小孩子家家喜欢的东西。他年纪大了嚼不动，就会留好些分给巷子里的小乞丐吃！

　　小乞丐哪有钱吃这些东西，把他看作一个“活神仙”。

　　这位连叔叔胡子一翘，便道，“我可不是神仙！不过我这里倒有几个神仙的小故事！”

　　小孩子来了兴致，一拥而上，叽叽呱呱得把手里的东西使劲往前挤

　　连叔叔不常讲故事，大多数时候就顺着躺椅一晃一晃，闭目养神，一般几天就要睡个大觉，睡醒了就能讲一个很长很长的的故事。

　　一个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小孩子含糊不清道，“叔叔，这次要讲什么故事！我要听长故事！”

　　连叔叔闭着眼睛道，“我这次有三个故事，一个叫《风墨录》，接下来一个叫《青青子衿，悠悠吾舟》，最后一个叫《怀瑾握尤》。”
　　孩子们一片迷茫。

　　连叔叔叹了一口气，“最后一个也叫《寻刺猬记》。”
　　孩子们顿时来了兴趣，央求连叔叔讲最后一个。
　　连叔叔摇摇头，“罢了，左右这其实都是一个故事，连着一块讲吧。”

　　突然一个孩子对着窗户指着，“下雪啦下雪啦！”
　　周围的孩子都纷纷扭过头去看。
　　连叔叔淡淡来了一句，眼神里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好像跨过了千年的光阴。“等雪化了，这个故事也就讲完了。”
　　“这故事里面的人，都是我的故人。”

　　……

　　伏羲大帝这辈子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风莱，一个墨临。他游历人间，一眼便相中了风莱这个徒弟，觉得他资质上佳，将来是举世无双的飞升成仙的命格。

　　可是他又掐指一算，发现这孩子命里有一劫，这一劫说艰险也艰险，说容易也容易。

　　毕竟这劫要是闯成功了，他便可以飞升成神，要是没闯成功，也可以成为一个半神。

　　凡人总说好事成双，伏羲大帝一收收了个俩徒弟。其实他本意只想收一个，只是因为这俩孩子情谊深厚，彼此之间也可作个伴。

　　他给这俩孩子赐名，那个根骨好的赐名“风莱”，另外一个眼睛黑黝黝的，看人的眼神像小狗一样的孩子，赐名“墨临”。

　　墨临的命格他第一次见面就算过了，却算不出来，后来又算了好几次，才窥破一丝天机，这孩子命里的劫数太多，飞身成仙根本说不准，还有可能会堕入魔道。

　　伏羲大帝便在修习法术之时，留了一个心眼，对于墨临比较严苛，对待风莱却是极为宽和。

　　长此以往，他也怕墨临心中不平衡，便没事也跟他说说这其中利害。哪知墨临却极为省心，一点儿怨怼都不生，道：“师尊，这是应该的。我身为师兄，理当以身作则，给师弟树个好榜样。”

　　修习法术的确是风莱更为优异，但是墨临却是个独辟蹊径的，居然借着空暇时间修了剑道之术。

　　剑道之术是本来没有的，墨临算是它的开山始祖。

　　伏羲大帝很欣慰，原来这也是命，他注重根骨，却忽略了还有创新。

　　久而久之，他便不手把手教这两个徒弟了，偶尔也会派他们下山处理一些事情，算作历练。

　　墨临就是在第一次下山之时，把岑葵给带了回来。

　　岑葵是长在山边的一株类似葵花的草，因为形状颇为怪异，墨临觉得新奇，便带了回来。

　　岑葵日日受伏羲山的天地灵气所滋养，便有日化了形。

　　伏羲大帝给岑葵算了命格，心里起了一阵不安。因为这岑葵修炼成人形是借着伏羲山的灵气此等外力，不是完全靠自身，底子拿到外面去，肯定是极为脆弱。伏羲大帝自作主张，便让岑葵去其他地方重塑肉身，回来再拜师学艺也不迟。

　　哪知这岑葵是个心性高的人，一去不复返。伏羲大帝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不时便帮衬着，对于他那俩个徒弟也没这么上心。

　　修习之路本就漫长，师父领进门这道关算是过了。伏羲大帝知道这二人心底里对红尘俗世多有眷恋，便放了二人去。

　　二人出师之日，伏羲大帝赐给二人法器。伏羲大帝赐给风莱的是上古女娲石，言“一念生，一念灭，彼此起，彼此落，人生莫如此矣。”又赐给墨临玄铁剑，言，“君子慎于微，杂念生于微。”

　　伏羲又言，“你二人自幼天赋异禀，自凡人起跟随我修习了八百年的仙术，近乎是半神之体。但是须知，半神不是神，你二人从未入世，世道复杂，参透了真正的道，方可成神。世道上亦有种种考验，难度远胜于修习，你二人需记住，慎言，慎行。”

　　看着这两个徒弟的身影，伏羲大帝心里也是久久不能平静。他们二人自小相互依赖，彼此扶持才走到了今日。若是他们二人有朝一日情谊颠覆，该如何呢？

　　伏羲大帝想不出来，只能看二人造化了。

　　墨临自临水而建墨临阁之后，琐事忙完，便会时常去风莱山帮风莱。风莱的风龙随他驱使，这一来一回也极快。

　　有一日墨临有事耽搁没有去风莱山，风莱竟自己找来了。

　　风莱素有凌霜之姿，此刻立于水阁之上，其中风姿让墨临看着都慌了神。

　　正发愣之际，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道：“阁主是喜欢那个哥哥吗？”

　　“啊……什么？”墨临低头一看，却是一个不足一米的孩子正抬着头好奇地望着他，目光清澈。

　　“我……”墨临从未说出这番心意，他心里渴望却也不敢，外加他和风莱这样也已足够。他不敢奢望的。

　　墨临蹲下身，问那个孩子，“你是如何知道的？”

　　孩子声音低了下去，“阿爹阿娘还没走时，我阿爹就是这么看阿娘的。”

　　墨临笑了，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风莱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墨临，那个眼神好像要将墨临看透了一般。

　　墨临站起身，先看了看水边的芦苇，又看了看亭柱，问：“怎么过来了？”

　　风莱朝他走近了一步，“怎么不回答那个孩子的问题？”

　　墨临心里一激荡，挥手让孩子离开了，看着孩子一蹦一跳地跑远了，才低声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风莱下了一层结界，朝墨临又走了几步，道：“自然是你心底里的答案。”

　　墨临抬头，与风莱长时间地对视，二人什么都不说，却一时已经明白了。

　　墨临眼底里波涛汹涌，他抬了抬手。

　　风莱一下子扑了上来，被墨临紧紧拥在怀里。

　　墨临蹭了蹭风莱的发丝，“所以我自号苓霁君时，你要号雪隰君？是吗？”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风莱笑了笑，笑声从喉咙里溢出，一点一点地散开，温润清朗。

　　“嗯。”

　　风莱依着墨临，道：“不如我们收养刚刚那个孩子吧。”

　　“好。都听你的。”墨临在风莱唇上轻轻一触碰，惹得风莱一愣，片刻抚着唇道：“甜的。”

　　那一晚，风莱便没回风莱山，休憩在了墨临阁。

　　那个孩子取名叫善佑。

　　善佑自小便知道，自己有两个爹爹。他被认养的第一日是个清晨，他注意到风莱爹爹脖子上有个极为引人注目的蚊子咬的包，而墨临爹爹却是唇角有些破。

　　后来日子久了，他便发现，两个爹爹时常穿错衣服，墨临爹爹有时候会穿一身白，而风莱爹爹却会穿一身黑。

　　虽然奇怪了点，倒也多了一些情趣。

　　善佑有时候是在风莱山待着，有时候是在墨临阁待着，以前还怕时常会见到一个爹爹而见不到另外一个爹爹，后来发现两个爹爹一块见到的次数比较多，自己一个人玩的次数也多。

　　再后来，善佑却是时常见不到这二人在一块，他慢慢长大了，便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还来不及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二人先后死去。

　　他不知道修仙之人有没有死这个概念，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飞升成仙。

　　后来他历练多了，便也知道，这事不成了。他的两个爹爹红尘羁绊太多，是成不了神的，大底是成了半神。

　　其实神也罢，半神也罢，自己追求的东西得到了便好，不然飞升成神，却失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那么做神还有什么意思？

　　他幼时跟着风莱爹爹学过一些，记得“求仁得仁”四个字。他当时便疑惑，“真的可以求仁得仁吗？”

　　答案无人告诉他，却是有些道理的。一样东西，若是费尽心思去求，大底都是可以得到的。

　　但是感情不包括其中，感情太过复杂，看不清，参不破，便会自然而然地陷入其中。

　　执念也就由此而来吧。

　　善佑临去之时，给风莱爹爹和墨临爹爹二人画了一副画像。二人并肩而立，而他却是个孩童模样，牵着二人的衣角不松手。

　　画中的二人都在看着善佑，微微笑着。

　　善佑把这幅画像带着入了棺。

　　………

　　雪色淡，墨未浓。
　　隰苓复谁空？
　　临邕江上思一缕，
　　百年长顾万年离人休。
　　硝烟烽火散。

　　善佑哼着歌谣，长眠。

　　连昱潇用玉箫将这三分之一曲吹完，透过门窗，看着已经停了的雪，久久不出声。

　　讲完了一个故事，这雪便也停了。

　　这时候云散了，丝丝缕缕的阳光入了进来，添了诸多暖色。

　　连昱潇含着笑意道：“此曲名为《雪霁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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