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小尤埋头吃着饭，发髻间的步摇一晃一晃的。小尤虽然极不习惯，倒也没有说什么。

　　顾钧看了过来，放下碗筷，伸手握住步摇上面晃动的垂珠，问：“这个东西很碍事吗？”

　　小尤愣怔怔地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顾钧笑笑，灵力一挥，步摇上面的垂珠就落了下来，“既不喜欢，就不要这东西了。”

　　“回头，我再送你一个。”顾钧把那支没了垂珠的步摇看了看，对着小尤轻轻地笑了。

　　顾钧虽是长了一双桃花眼，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这家伙定是风流痞子。可是又不知道他是如何教养长大，沉静而不失张扬，潇洒又不失庄重。可是一颦一笑间又带着一丝少年气，给人极为舒服的感觉。

　　他喜欢没事开个玩笑，带着点促狭的意思，又喜欢抿着唇，似乎在深思。

　　对着小尤的时候，他的眼神总是如一汪浅潭，会有涟漪波动，透着毫不掩饰的情意，有时候那桃花眼会未语三分笑，似乎总是在打趣小尤。

　　小尤却从顾钧此时的笑容中觉察出一丝有些舍不得的怜惜之意。

　　小尤知道自己的变化也是大的，可是顾钧在她身旁，也是与从前不同的，那些曾经还没怎么显露出来的棱角，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抹平了。

　　小尤很想听听顾钧这些年经历的人和事，可是她怕越听心里就越难过，还会生出一丝莫名的愧疚。

　　她在冥界滞留的那一百年，是痛苦迷茫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许久，小尤道：“好。我等着你。”

　　段恩泽就在大殿，看到小尤和顾钧进来时，眼皮抬了一下。

　　段恩泽已经来了一会儿了，小尤和顾钧进来时也谈完了。

　　他这几日应该是没有休息好，眼窝底下有很重的黑影。

　　顾烨以为段恩泽说完就会走，哪知道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他与方慎清之间的事情。

　　毕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段恩泽说得颠来倒四，但勉勉强强也拼出了一个故事。

　　原来段恩泽小时候家里很穷，祖上积下来的打铁铺子也不知为何逐渐萧条，日子一直是紧巴巴过着的。家里只有他父亲，还有一个哥哥。

　　方慎清跟他家是邻居，是个穷苦书生，屡试不中。

　　一个打铁的，一个读书人，本来是说不上几句话的，也没什么话题可说。

　　可是不知怎么的，段恩泽的父亲就生病了，他们家里没钱治病，段恩泽哥哥走投无路，居然去一个财主的家里偷了东西。很不巧，被财主家里的下人发现了，竟是活活打死了。他父亲一听，哀伤过度，竟也死了。

　　段恩泽一下子痛失两位亲人，可是偏那财主家的人说他哥哥打碎了他们家一个价值连城的琉璃瓶子，他哥哥就算抵上一条命都赔不起，把段恩泽家里的打铁铺子也砸了，逼着段恩泽无家可归。

　　这时候众人都生怕得罪了这家财主，无人愿意站出来帮段恩泽。

　　只有方慎清这个落魄书生，站了出来，让段恩泽住到了他家里。

　　方慎清屡试不中，家里人供他读书花费了很多钱，已经十分不满，这下又看到方慎清干了这等麻烦事情，就把方慎清也赶出了家门。

　　原来方慎清的母亲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亲生母亲死得早，他父亲便再娶了一个。

　　后母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下子得了两个儿子。

　　方父乐得高兴了好几天，摆了好几场宴席，从此就把这注意力放在了这两个小儿子身上，大儿子受到的那些薄待也就没放在心上。

　　久而久之，方慎清心里变有了不平衡，后来就发展为愤怒，不平，或许阴暗的种子就在那时候埋下了，再因为被赶出家门，猛地冲破土壤发了芽。

　　方慎清和段恩泽是同一类人，都受到了命运的薄待和不公，又都凭借着自己顽强的意志活了过来。他们后来因缘巧合地入了修仙一道，各自创了门派。

　　方慎清因为不公，心里扭曲，后来建了门派，只要遇到奸邪欺压之徒，无论是人是妖，都毫不留情地杀掉。

　　而段恩泽却是因为不公，心里逐渐冷漠坚硬，对待弟子向来严苛，从不手下留情，而且绝不收好吃懒做之徒为弟子。只因当年的那家土财主，那一对父子，好吃懒做，靠着祖上留下来的那丰厚家产在当地兴风作浪，地方官畏惧势力，却从不管他们。

　　或许那中了魔气的剑灵正好就看到了方慎清心中的恶念，将煞气与方慎清的阴暗心思合二为一，成了今日的方慎清。

　　而段恩泽与方慎清近乎是相同的境遇，只是他惯会隐藏，却不怎么露端倪，没叫那剑灵钻了空子。

　　段恩泽道：“若是剑灵附着在我身上，我可能会做得更绝。”

　　小尤手中的茶盏剧烈地一晃，若是当年风莱族先祖雪隰君中了魔气，那他又会如何呢？

　　小尤不知。

　　她也不知道若是真正的方慎清，会这样吗？苦心孤诣地害人吗？

　　或许对于方慎清来说，风莱族，墨临族是仙门大派，因为早年间对于权贵的鄙夷，的确也会对风莱，墨临二族这种仙门中的“权贵”有了敌意，这才让魔气有了机会，将恶念发展，酿成今日之局。

　　小尤又不禁想到，仅仅是因为当年伏羲大帝不收壑青作徒弟，他才有了怨念吗？那后来他又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小尤想不通了，只是觉得这恩怨纠葛实在太过复杂，让她头疼。

　　头疼过后，小尤又看了杯中的茶，茶叶起起伏伏，忽高忽低。

　　小尤笑了，人生不也是这样起起伏伏，飘忽不定。

　　生来便是高人一截的子弟，未必就会比那些普通的人走得顺，他们或因为一次阴谋从此一败涂地，或因为一念之差从此走上歧路，又或因为一场大病，早早离世。

　　而那些生来平庸，或者再差点，一生下来就是奴隶的人，他们或许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吃不饱穿不暖，但是可能会得到很多爱，会过得简单而幸福，从此心里有了一方净土，便满足不再奢求。

　　须知，即使凡是人，都会或多或少的有苦难降临，要想这一生过得平安顺遂实在太难。

　　“小尤，小尤。”顾钧在旁边叫小尤。

　　小尤一惊，手中的茶碗猛地一晃，里面的茶叶又是一阵激荡，不知又有哪些茶叶落下去，哪些茶叶漂浮上来。

　　她竟是走了好一会儿神。

　　顾钧道：“怎么最近老是走神，要累了就跟我说。”

　　小尤摇头，“想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小尤看了看段恩泽与顾烨，便以传音咒将刚刚心中所想都一并告予了顾钧。

　　顾钧沉默了一阵，低声道：“我跟你一样。”过了片刻，他用传音咒对小尤道：“你可知我的渡劫之事？”

　　对于这一点，小尤一直想问，但是渡劫之事，一向都是极其狼狈的，一般人都是不愿开口的。

　　那次她在墨临阁将自己冥界的渡劫之事讲出，并未想到这一层，只是那次顾钧特地送给她一只小船，让她印象深刻，想必那时候顾钧对于她能主动开口讲这些事也是心有触动吧。

　　怪不得孟婆说她情根深重，她眼光毒辣，竟是小尤在没发觉自己根深蒂固的情念之时，就已经一语道破了。

　　小尤也以传音咒回道：“你说来听听。”

　　顾钧传音咒里的声音极为和缓，一开口居然讲得是临邕江之事。

　　“在临邕江的时候，我与你都受了邪煞之气的攻击，后来共同落到了江底。后来……我见我母亲死去，血气翻涌，状况很不好。还好是燕宗师在一旁，帮我缓了过来，但他告知我日后渡劫定时有困难的。”

　　“你们神族渡劫是天劫，遭雷劈，我们没有你们那么惊险，就是真气紊乱，在体内疯狂游走，要是渡不了这个劫，要么全身修为都废，要么死去，要么入魔道，过了自然就会修为涨一大截。”

　　“我那次渡劫，正好是我父亲打完我火灵棍的时候。我用不了灵力，只好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后来体内真气太激荡，就滚了下去，结果就摔晕了。这一晕晕了半个月，这期间就入了定，醒来半条命都快没了，但是劫也算渡了。”

　　顾钧说得简略，小尤记得自己当时说得也十分简单，不透露太多。

　　两人既然心知肚明，便不再赘述。

　　顾钧说完后，突然往小尤这边凑了凑，对着她的耳朵，轻轻道：“有时候觉得我跟你前世就是在一起的，这一世就又被月老牵了红线。”要不然你怎么会这么懂我？

　　小尤清浅地笑了笑。

　　顾钧心里一阵狂跳。

　　段恩泽将该说的都说完后，走到小尤和顾钧面前，视线在他们二人的脸上逡巡不定，让小尤和顾钧都不大敢抬头。

　　过了好一会儿道：“一百年的修为，就能杀掉一派掌门，已经很不错了，说明没有辜负自己的苦修。但是修仙问道，是一条无穷无尽的路，停留还是往前走，都在你们自己心底里。”

　　语毕，段恩泽双手背在身后，离开了。

　　小尤和顾钧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小尤转头看着段恩泽地背影，心里生出了奇妙的感觉，就好像燕宗师还在旁边。回头应该再去赤冶树那边看看他，不然可能就没机会了。

　　顾钧却似乎看破了小尤的心事，紧扣住小尤的手腕，上面有一串丁郎中赠予的佛珠。

　　佛珠泛着古朴的光泽，厚重得仿佛沉淀了好几代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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