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女人

作者:习之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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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比肩连理


      是谁说过,初尝情欲之后,便再不能回头!这一句,于他,怕是真的。未见锦觅之前,他恪守成规,独善其身,因受先天后忌惮,不愿累及任何人。得见锦觅之后,他亦珍爱这纯善甜美的女子,将她捧在手心呵护备至,祈望将人世最好最美一刻留于成婚之日。奈何……他费尽心机,那一个,终归辜负了他。到得今日,律例规条被他抛诸脑后,若一次教训都不能铭心刻骨,他也枉过这近万年光阴……

      不错!亦是今日,他方知这近万年,为他所蹉跎。世人皆言“美人如玉”,每一方上等玉石都是一位绝代佳人。大千世界中,要觅得极品美玉,本就可遇不可求。而美人与玉同,在色,在底,在工,三者缺一不可。色者,美人倾国,笑是美,哭是美,蹙眉是美,颦颦更是美。女子纯净无瑕,清如上善水,皎若云间月,不染一尘灰,不偏不邪色正浓郁;底者,恰似极致好玉,触手温润细腻,回味无穷。美人燕瘦环肥,俱有风姿,辗转顾盼,尤甚韵味。美玉不仅要有令人迷醉的外观,更要有深厚底蕴,否则,一方贫瘠土地,如何孕育丰硕果实?而工,正是玉不琢,不成器。惟有精细工艺,方可令玉石生动鲜活,独具灵逸神魂。美人在骨不在皮,女子灵气天造地设,亦靠自身历练钳锤。可远观,可近赏,值惊艳慨叹,需细品雕琢……

      这一刻,洞中萤光若星河,瀑流羽觞,佳人在怀。天下重任是什么?苍生福祉与他又如何?若得日月朝暮,夫复何求?

      萤光中,悬瀑下,小妖执一枚骨笛,樱唇微抿,袅袅啼啭之声悠扬涤荡梦境,绮叠萦散,飘零迷离。上天终究待他不薄,赐他得此佳偶,宽慰他近万年孤寂悲苦岁月……

      “觅儿……”他在梦中低喃,未想笛声戛然而止,太突兀,顿令他瞬间惊醒,自虚无幻镜中抽身。

      一睁眼,如夜幕低垂的绛纱帐提醒他,他一早回了天界,那一夜……已是前日之事。小妖,在哪里?

      唉!因一纸婚约。若他不提,也不会触怒她。他期望她留滞天庭,与他朝夕不离,她却婉转言及肩负重任,尚非时候。

      “何时?”不过二字,即时签下,有何难处?

      她笑:“待臣可与陛下比肩之时。”

      比肩?“觅儿,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连这天下,我说过,只要你想要……”

      岂料,她竟阴沉了面色,凝眸于他:“陛下,臣要的,自会以一己之力争得。陛下若爱我,可否平等待我?陛下贵为六界之主,我不过下界小妖,凭何安坐天后尊位?陛下纵将六界拱手赠我,也不过名不正言不顺。我既有能力,为何要受人讥讽,背后戳指?”

      呵!觅儿,你不知,世人眼光有何好惧?他们并不在意你到底是真是假,是善是恶,是贫贱还是尊崇……你若活在他们眼中口中,如何自由,怎能洒脱?仙如何,妖又如何,时光流逝,何妨评说?觅儿,你不知,唯一珍贵的,是眼前人,是当下这一刻这一秒光阴,是相聚永不分离。

      可是,她的艰辛他自然明白!现在的她,正如当年的他。一个弃妇所生的私生子,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傀儡棋子,若不靠自己勉力筹谋,不凭一己之力浴血奋战,又如何高居殿堂数千年,受得起六界拥戴,万民敬仰?

      所以,终归,他只能放手。如今日这般,看着她淹没在一众臣子中,俯首躬身,共议朝政。

      “......陛下......”身侧有人低声来唤,一怔,回首,便见邝露向他示意,著他去看阶下的破军星君。他尚且茫然,臣子们已抑不住嗡嗡私议。邝露从未见他在朝堂之上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无奈,趋近了,压低声道:“陛下,人帝周穆王死了。”

      哦。他漠然。下意识抬眸,望向阶下一角。小妖垂首静立,好似事不关己。而破军星君正禀着:“……人帝地宫一片狼藉,属下到时,只见人帝陈骨废墟之内,身首异处。那头骨,竟不翼而飞......”

      头骨?仙者亡故,必身归天地,烟消云散。人界上尊又略不同他界,既得尊位,肉身羽化,仍余有贤德泽及骴骨,可福绵后世子孙。天帝眉心微蹙,当时只顾着助众花神逃出禁锢,人帝即死,谁还去留意他尸骨?是谁?要那头骨何用?

      “......臣在人帝尸骨检视,发现人帝还曾为人一剑刺入心肺,”破军星君转身,向众仙中望去,“那剑身宽度、伤痕迹象正与魔尊的乌金剑相符。臣记得,魔尊的乌金剑剑身两刃皆为逆棘,旦入肉身,必截走鳞肉,断骨取髓。故,人帝胸肺肋骨尽挫,十分可怖。”

      锦觅便出列,躬身道:“陛下,人帝确是臣所杀。花族众花神数千年为人帝所囚,为蜂蚁两族数千年汲取精元,受尽屈辱。臣蛰伏千年,今有能力,自当解救族人。人帝原为臣君父,臣以下犯上,罪不可赦,不敢求饶,特请陛下赐臣死罪!”

      这亦是她执意不从的缘由。一个不忠不义的弑君之臣,有何权利留在他身侧?但此事是他主使,何来让她担责之理?她既托身于他,他自当为她荡平前路。眸光一转,示意阶下臣子。

      太巳真人领命,道:“陛下,人帝暴政,穷兵黩武,内政不修,早失民心,魔尊此举,既解救了花族千万生灵,又为人界除去暴君,此乃功德,何来罪过?如今人界天德无首,当务之急乃觅得德才兼备之尊者取而代之,安定人界生灵福祉为上。”

      朝堂之内,谁先发言,所言正反尤为重要,它将决定群臣是非黑白。太巳真人本就是辅拂股肱重臣,他这一句,既是定论。“不错!人帝执掌妖界数千年,非但不曾善导妖族,反而蓄养众妖征伐扩张,尤是蜂蚁两族,蜂皇蚁后伙同蝗族于人界肆虐,人间千年来天灾人祸不断,颗粒无收,百姓流离,人帝失德,人神共愤。如今人帝一死,下界一片呼声,只道天行有常,是陛下施恩。”

      “人帝方死,周天子一脉为诸侯所伐,人界纷争再起,还望陛下速速决议平定,以安民心。”

      看!臣子们异口同声,谁得空理会人帝为谁所杀?觅儿,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政,有何可留恋?他高居此位,掌控了六界政柄,众生旦夕祸福皆仰赖于他。可是,他的呢?他连一个卑微的心愿都不能有,不可得,这些,又有何好?

      朝堂之上研议纷纷,邝露便看着天帝默然望住阶下一个身影。自今日小妖入得宝殿,天帝神色姿态俱与以往不同。他二人固然分隔甚远,可殿中所在者,大多见得天帝时时偷眼相觑,于政务间渐失心神。因是从未有过之事,更叫人看出天帝眷恋于小妖之情致。昨夜,天帝召诸臣密议,她尚不明所为何事,原来,是为小妖开脱罪责。而小妖,果真如她所言,一步步,将下界呈上来,送到天帝手中了。

      天帝道:“魔尊,本座知你在人界近千年,未知有何看法?”

      她一个罪臣,且为魔尊,怎敢议及人界之事?但殿中骤然沉寂,皆待她表态。这一句,倘不得人心,必又是死罪。但他问及,她便设想自己身在高处,若自己是这六界之主,会如何为之?“陛下,人界周天子自诩帝鸿氏,方为诸侯敬奉。臣以为,收复下界无外三法:一,立周氏天子为傀儡,划一方疆土奉其为尊;二,收缴兵权为天界所制,若周天子不服,则连疆域也可不予;三,派心腹大臣为御史监国,令其永世臣服。”

      天帝笑,因何要命她来答,因天界群臣,无人敢将此话说得如此干脆清楚。为仙者,必遮遮掩掩,谓曰天道,谓曰正义。可是,小妖无所顾忌,堂而皇之,三言两句令需费数百年方能达成之法轻易道出。

      果然,有仙道:“魔尊之法,对付魔界便罢了。但人界与他界不同,凡人恩爱相流,合而为亲,宗族党立,若真如此为之,人界必定又起杀戮,怨声载道……”

      锦觅不以为然,冷道:“宗族者,利诱分化,党争者,权谋离析,余愚顽之辈,镇抚荒服。凡人利欲熏心,不出半载,自然流落。如涤荡沙石,明晰透彻,何劳烦忧?”

      廖廖几句,一针见血。那仙被她讥讽,青白了脸色,想驳斥,眼角瞥见天帝一抹笑意隐现嘴角,小妖所言尽得帝心,还辩去作甚?

      连太巳真人也躬身:“魔尊之言,臣附议。只不知,以魔尊之见,哪位大臣堪任御史之位?”

      锦觅好笑,莫以为他们会放过她。暗箭被她轻轻拨开,化为乌有:“天界自有精忠陛下固守疆域之能臣,真人心中必定已有人选。”

      太巳真人满意了,去与天帝道:“陛下,臣以为......”

      这一桩结论如何,应再与她无关。锦觅躬身退后,回到自己位置。垂首静立,凝望着足尖,心中只渐觉凄怆。那一夜,在洞中,他说,要立她为后,命她入主天界。原来,男子情深之时皆不得理智。她出身卑贱,遍身血污,可与他共处,可令人忌惮尊崇的,不过手中仅有握着的一方权柄。若她入主天界,这以命换来的尊显地位必将拱手他人。世人不会允许后宫议政,当年先天后荼姚的下场已是榜样。他们要的,是一无是处无所作为唯命是从的妇人。而她身为妖灵,某日稍有不慎,漫天神佛便皆可对她践踏斩杀。到那时,他堂堂天帝,为正伦常,能有何抉择?人间帝王为美色所迷,所作所为,最后也只推脱给一个女子。她何必去做这个歹人,反污了他一世英名?

      “魔尊......”身侧有仙者拽她衣袖,一抬头,却自那仙眼中见得愕然之色。唉!是她失态了!忙卷袖去掩住脸面,耳畔听得对方道:“陛下召你。”

      急急出列,俯首去应。闻得:“魔尊有功,不知要何赏赐?”

      还有这等好事?她深吸口气,勉力平复心绪,道:“陛下赦了臣死罪,已是无上宽宏......”

      “无妨,”那仙尊截了她的话,“你只管道来。”

      略作凝神,她便不再客气,答:“那便请陛下赐一枚月华予臣族人吧。如今众花神归位,若得日月精华修复精元,应可极快痊愈。陛下盛恩,吾等必定永世铭记。”

      小妖行事凌厉凶残,却时时刻刻惦念族人,每每索求,必以族人为先。仙者在殿中听着,大多都对她改观。天帝亦颔首:“魔尊心系故土族人,委实难得,本座准奏。”

      她便趁势跪下叩首,求:“陛下,臣师父偃人伤重多时,臣至今忙于政务,不能亲自在旁侍奉,有违孝道,心中愧甚。特请陛下准臣告假回妖界几日,探视师父与族人!”

      锦觅所求,再正常不过,众仙只道天帝应会允准。但她方言及偃师,天帝已阴沉了面色,待她禀完,宝殿之内无端端冷寂,愈显空阔。早前狐妖苏离趁妖魔大胜之际求过此事,天帝一反常态,断然拒绝,也不理会是否合乎情理。今日,小妖再提,恐又要失望了。

      哪知,天帝道:“魔尊虽身负平定魔界重任,但为偃师族人告假归去数日亦非不可。只是,魔界中要务可交托谁人代理?汝且拟出奏疏,退朝之后于今夜呈至璇玑宫向本座言明。”

      她额际贴着冰凉玉砖,仍知整个面庞燥热难耐。堂堂天帝,竟当着众臣的面于朝堂之上命她夜入禁宫?这当下,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那天帝径自道:“太巳真人,本座另有要务与你商议,人界之事,命诸星君待命……”

      他根本不理会她还跪在阶下,是否接旨。也是,她一个臣子,何来推脱天子决议?

      回至璇玑宫,方才坐定,太巳真人近前复命,邝露依例呈上药汤,细细叮嘱:“陛下,且趁热喝了这药。”

      近百年来,黄岐仙官的药便未断过,他一早厌烦,也不见病症有些微好转迹象。但前日之后,他分明已不同。阴符经果真神诡灵鉴!他长臂一挥,便要推了这药。可电光火石间,他将药端起,一口饮尽。将碗搁下,长长太息:“邝露,这药,怕是要随本座到寿元竭尽之日了。”

      太巳真人忙躬身高呼:“陛下圣体永固,何出此言!”

      “陛下!”邝露眼眶一红,“您莫再如此胡诌,不过小小病症,何……”

      天帝摆手,命邝露莫要再说,只轻叹:“觅儿平定下界有功,六界一统指日可待,只是短短时日,她所向披靡,现下,竟连本座也不知该如何赏她才好。”

      太巳真人凝神,一时不知他意欲何为,不敢妄下结论,只能顺着他言下之意:“臣看魔尊进退有据,并非贪妄之辈。似今日,她讨要一枚月华,亦只为族人故,乃情理中事,并无逾越之过。”

      天帝便道:“人帝数千年以蜂蚁两族钳制花族,现周天子一脉失势,平定人界迫在眉睫。人帝既是她所杀,而她亦有收复人界之法,本座欲命其为使臣,代本座……”

      “陛下!”太巳真人惊惶,仓促跪地,一时也顾不上君臣之仪,高声呼道:“陛下,魔尊如今手握魔界治权,又与妖冥两界密不可分,若再染指人界,来日权倾朝野,恐再难制衡。如今日,她公然承认诛杀人帝,面不改色,毫无愧悔,如此行径,若非人帝罪大恶极,陛下宽纵了她。但如先魔尊,如泰阿,以其脾性,稍有不合心意者,皆要为她所杀。陛下不施以镇、质、固三者,又如何令她臣服?需知忍不制则下上,小不除则大诛……”

      天帝笑:“镇、质、固?卿要本座如人界帝王,对臣下设谋?”

      太巳心惊。莫说旁人,他现下情境,蒙君王参伍责怒,既是固者。数千年来,因他功高权重,天帝厚待本族,赐以无数妻妾陪侍。人界帝王御下之术,天帝烂熟于心,何须臣下警示。忙不迭叩首,辩道:“臣不敢。只是魔尊日渐......”

      “诸界兵权在本座手中握着,觅儿所有,不过代本座监察下界。觅儿既有能力,本座命谁不同?本座要的,乃六界一统,众生平等,生息周而复始。”

      君子素其位而行,天帝如是,臣子如是,民生更是。君王眼中所见,天下苍生,臣子所见,朝野权衡,百姓所见,惟陋室箪瓢。天帝只重结果,过程如何,由谁做得,何须关心。但臣子,他们恐惧的,是一方得势,另一方必失势,故斩杀萌芽,责罪于未至。天帝已至强弩之末,寿元无多,却连番助小妖夺得战功,亲助其斩杀人帝,连下界历练都偏袒,分明为扶植小妖青云高升。小妖一旦得势,来日更朝换代,以其秉性,六界谁压制得住?

      邝露立于一旁,见父亲为责杀小妖步步为营。小妖多日来所做,天帝与臣子不知,她却是一清二楚。小妖数月奋身浴血,接连夺得下界兵权呈上天界,未及喘息,天界诸臣私下一早议及如何将其夺权灭顶。天下间的君臣之道无外如此,人性使然。为何迫切?自然因窥知天帝对小妖生情,惟恐小妖入主宫室,危及社稷。而天帝大约念及自身时限,方力保于她。近万年岁月,她亲见天帝悲苦历程,先前那一个分毫不曾怜惜于他,至今日,若小妖可慰解他残生,又有何不可?

      “陛下!”邝露截断了二人争执,双膝及地,躬身叩首:“臣有一事要禀。”

      邝露甚少鲁莽进言,天帝见她凝重,眉心一蹙:“何事?”

      “陛下,妖魔大战之后,花神被囚毗娑牢狱,后为三昧真火所焚,当时臣与她有过上神盟誓,有生之年绝不再提。但今日,臣将此事告知陛下,亦诉予父亲大人知,还望陛下宽恕臣欺君连坐之罪!”

      太巳真人大惊:“邝露!”

      天帝未想邝露在此时提及这一桩事故,心知有异:“你且道来。”

      邝露直起身,道:“陛下,您当日为救花神,涉足魔界,为‘伏尸菇’所染,归来七日后忽沉睡如僵死。臣迫于无奈,不得不将她自毗娑牢狱中提出,责其为陛下施以解救之术。只是,万想不到,代价竟是要以血喂食,方可将毒□□出陛下体内,以三昧真火焚灭。陛下圣体乃六界苍生至重,吾等不敢泄露半句,恐六界大乱,故与花神立下上神之誓,有生之年,绝不再提。”

      小妖若要求得与他并肩携手,无外功绩政权,他今日原只为小妖争得人界历练机会,何曾想,竟听得这样的情由。心头剧震,连声线都惊颤:“邝露,你说什么?”

      邝露骇恐喘息,不敢动弹:“陛下,臣罪该万死,但臣当日不得已,走投无路,惟有假传圣旨。此些,皆是臣一人之过,太巳真人全不知情,请陛下勿延过族人,臣惟求一力承担!”

      那金母元君所言,竟是真的!她为一人舍命,竭尽精血,原来,那个人......无怪金母元君说,若他当真怜悯她,便算了罢......而她,由始至终,无半句泄露......

      “邝露!”太巳真人恨得咬牙切齿,心中不住怒骂女儿妇人之仁。且不说她道出此事,累及自身族人,天帝闻知,必定愈发怜爱妖灵。六界当是从此祸患无穷了!“魔尊行事诡谲难测,以退为进施媚主上之事难道还少么?汝不见其接连……”

      “不错!花神行事莫测,但对陛下,却是绝无疑议的。”太巳真人迭声顿足,邝露却坦荡,“她虽嗜血成性,若真要伤及陛下,又何须以命相抵?臣以为,人固有善恶,妖也有好坏。如她所为,每一句,只要脱口,必定践行。她恨人帝魔族入骨,故绝不手软,但为陛下,为族人,却是情义兼至。花神爱恨明晰,利落果断,是臣钦佩。臣为其谏言,心甘情愿,不为私利,不谋权位,只望陛下赏罚分明,可得人心。”

      天帝长叹,躯体疲乏难抵,跌坐席间。邝露见他无语凝噎,心中感慨忧伤,轻声道:“陛下,满目青山空念远,去者已矣,眼下为真!”

      “上元仙子!”太巳真人暗喝,“陛下何等尊崇显赫,岂是小妖得配......”

      邝露一双泪眼圆睁,她又何其好过:“父亲大人,您万万年来自己享尽齐人之福,什么仙子妖灵不能?您有一刻想过陛下孤苦了一生么?如今陛下龙体欠安,难道连求得一心人在旁相伴也不可么?”

      邝露说得委婉,天帝寿元将至,已是不争事实。小妖若能抚慰他最后这短短数年,确也情理之中。但太巳真人圆滑,即时想出对策:“陛下,臣以为,可命魔尊交出魔界治权,令其随侍陛下身侧,为天界人质,若她答允,既鉴真心,天界不妨赐妖界生息繁荣。若不,则速诛之,连妖界也一并铲除,不可犹疑。”

      好个奸狡的老狐狸!制服敌手,无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险要处,是明知小妖舍命夺得诸般权势,断不可能轻言放弃。太巳此举,无外逼小妖造反,届时,一并借言将其斩杀。天帝笑,看似倦怠的双眸却隐有光芒溢出,无妨,对付这些臣子,他也有他的办法。望向邝露:“本座先前不知此事便罢,今日既知她真心,便无辜负之理。邝露,若你能劝得觅儿放下魔尊之位,臣服嫁予本座,你的欺君连坐之罪,本座便一同赦免。如何?”

      天帝心意,邝露当然明白。她素来婉曲,自有办法令那人闻之可从,绎之可改。

      于朝暮交际,日落月现,世间最昏沉之时,锦觅呈上奏疏,获准入璇玑宫面圣。但原来,宫苑之内早有臣子恭候,与邝露一同,在苑中轻声说笑。

      上前施礼,邝露便领着二位仙人过来与她道:“魔尊,这是小仙兄长九天雷门使者与未婚妻阿香神女元君,他二人数千年前订立婚约,十日后便该完婚,今日与族人一同,特来向陛下呈上喜帖。届时,还请您务必要来喝杯喜酒!”

      鲜红似血的帖子送入她手中,锦觅忙躬身接过,但她身无长物,恐失礼新人,当下,手中幻出一枚香祖,笑道:“正是: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祝愿二位君子佳人良配,心若兰兮终不移!”

      二仙欢喜来接,邝露看着她,侧身将她带开数步,轻声道:“尊师当真病入膏肓么?”

      锦觅不虞她关怀垂问,眼眶一红,低了头:“我也不知。当日他为救我,被人帝夺去一臂,后又蒙魔族重创。鎏英兴师问罪时,我往天界复命,自此再未见过他。我如今只能辗转得知他奄奄危殆,若陛下再不准我归去,恐怕……连他最后一面也……”

      邝露叹,拥了她肩膀,柔声道:“你只念着偃师命不久矣,却不知陛下亦是时日无多。陛下大约怕你迟迟不返,方才不予放行。”

      是,那药……锦觅心中低迴,他还能撑得几日?鼻头微酸,眸有泪意,极低声道:“我定会回来的。”

      这一声虽低不可闻,却是斩钉截铁。邝露见得她这番模样,又闻盟誓,甚觉宽慰,抚着她的背,隐隐太息:“我亲见陛下当年为救那人,不顾天魔大战在即,割开自身七处筋脉,以半数精元注入血液凝成血灵子,喂予那人。可是,那人一经苏醒,依旧绝情离去。魔尊,陛下孤苦一生,所求不过一个负心人。那人既非他良配,却不知,你可愿答允我,永不负他?”

      原来还有这样因由。为何奋身救回的,会无情至此?值得吗?他呢?若他对她弃而不顾,她可会恨?可会悔?不,她到今日,终于明白他因何念念不忘那个人。不爱又如何?她又不求回报。只要这个人活着,还能时时见得他一面,纵使他不爱她,又何妨?视线朦胧,不远处一对璧人依偎相守,漫漫数千万万年修仙路,正如这一刻闷极无趣的苦候。若无人陪伴在侧,一秒都是煎熬。可是,若得一心人,须臾也是甜得沁入肺腑的。如那夜满洞萤光星河……

      七政殿殿门自内打开,一众星君文臣鱼贯而出,见得九天雷门使者与阿香神女元君,纷纷上前来贺,一时间苑中欢声笑语,众人簇拥着,往殿中去。她在天界数日,还未见过璇玑宫如此喧扰。

      哪知,邝露却叹:“当日天庭也是这样喜庆,陛下独守一份婚约四千年,好不容易盼得先花神首肯,亲口应下婚期,哪知却是镜花水月。凡间姻缘有月老红绳,仙人只道三生石。可是,三生石为天地幻化,自在冥冥,吾等不曾有缘亲见。正如陛下那一段姻缘,来去无踪,无可奈何……”

      锦觅听着,亦觉茫然。三生石?人间倒是有一块。但那不过是凡人农耕闲暇穿凿附会所置。若真有,那么,她的呢?她的有缘人,又会是谁?忍不住抬头,望向殿内,扰攘宫室之内,她一双眼不能自己,惟只见得一人。余者,皆成虚无。那日,他取出那纸婚约,叫她见得箇中来龙去脉。可是,她未曾与谁订立婚约,那名字,不是她……

      “如今,你在这里,陛下待你亦非无意。如今日数次,他为你力排众议,助你扶摇直上。”仙人幽幽道:“可是,浮华权位不过云烟,日月如梭,更如朝露,你我尚有来日,陛下却等不得了。”

      到这时,她恍惚好似听明白些许:“上元仙子,您要我如何?”

      邝露微微笑,望着她,直言:“陛下心有重创,诸事踌躇难决,顾虑重重。但魔尊不然。你爱恨分明,无所顾忌。小仙不欲你与陛下错失良缘,冒昧进言,魔尊莫怪。”

      锦觅潸然,有可能吗?她一个小妖。

      “小仙见得魔尊惊人魄力,胆识谋略更是世间佼佼,权位利禄得来不过轻易。未知,魔尊可愿为陛下暂舍这区区尊位,委身下嫁陛下,慰藉陛下廖廖残生?”

      区区尊位?是,若换了旁人,她应即时拂袖而去。但若与他比起来。这确实不值一提。只是,外人会如何说?来日,她的出身,她的过往,当真不会累及他么?

      殿中诸人向天帝禀过辞去,仙侍近前来请。邝露握紧她的手,与她四目相对,柔声道:“无论如何,陛下病中,你切莫激怒于他,可好?”

      眼前仙子柔媚温婉,予她从未有过的关爱。锦觅不敢违逆,应道:“是!我记下了。”

      邝露便轻推她肩膀:“去罢。”

      踏入殿中,待行近前去叩首,骤闻玉皿跌地尽碎声,一惊,闻怒喝:“一日数碗药羹,便是医不好也要毒死本座!既已喝了近百年,少一碗也不会如何。不喝,退下!”

      侍者战战兢兢收拾善后,自她身旁退出去。锦觅由始至终不敢直起身子,跪地俯身,轻呼:“陛下!”

      只闻天帝道:“本座看过你奏疏,所议得当,并无不妥。却不知,你此番归去,所求几日?”

      她原拟了数日行程,除去陪侍偃师榻前,族中境况亦需详加整顿,更有泰阿之事不敢放下。可现今他心绪不佳,她那些筹谋临到唇边,半个字也不敢说出。尤是满殿浓郁药味压在心头,上元仙子的告诫提议,都叫她分寸大乱,一颗脑子混沌如浆糊,哪里还有晨间殿前的冷静决断。

      五……日……可好?她不敢说。“陛下,臣去去就回,只逗留三日……”

      “三日?”身前一声轻嗤,他冷笑,屈身俯首,忽低沉了声来道:“觅儿可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要本座等你近十载?”

      这是情话么?她遍身酥化,因他近在咫尺,因他柔言情挑。原来真有势均力敌之事。她时时告诫自己,不可投身其中,务必清醒自持。可他在之处,不过低语几句,平平无奇,已叫她卸甲投降,甘心臣服。

      他的手自她肩上抚落,至她肘间,那半个身子,便如烛心熔去。她脑海,无端端尽现那夜情境,一帧帧一幕幕,尤是他眸尾一抹动情殷红,至今忆及,都叫她体内骤生燥热。那掌心略施力度,命她起身,待她仰首,望得他欲诉还休眼眸,喉间竟莫名干涩,不能言语。

      只见薄唇瓮动,耳畔,有幽幽怨言:“仅这两日,我夜夜相思,觅儿呢?觅儿难道都……”

      倾近身,贴覆那唇上。她的辗转反侧,苦苦挣扎,他又知否?离了他,她自然理智,但这两日,她度日如年,分秒皆是锥心挫骨酷刑。不,她不要日日立在阶下,隔着众臣遥望于他,若可如当下,她愿以毕生去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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