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假太监的婚后生活

　　翁月恒轻轻将汪氏按在凳子上坐下，小心揭开药碗的盖子，吹了吹递到汪氏面前，笑着打趣她，“我不来，怎么能知道奶奶贪甜怕苦，今日的药还躲着没喝。”

　　汪氏被翁月恒一勺一勺药喂到嘴边，做娘的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嗫嗫，“我已经大好了，不必再喝了。”

　　其实这话也没说错，汪氏是心病，吃药没什么大用，立春那日翁明府散朝带着赐婚的旨意回府，她直挺挺朝后栽了下去，自那日起就病了，咳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她在想，如果有人告诉她一切都是圣上的玩笑话，她可能立马就好了。

　　可惜没有这一日了，明日，就在明日，她养了十六年的宝贝闺女就要出嫁了，嫁给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还是个作恶多端暴戾恣睢的亡命之徒，听说那人心狠手辣，西厂酷刑二十四式全须全尾的都是那人想出来的，她只听翁明府说了第一式整个人就不成了，扶着墙吐得天昏地暗，可她养得白白嫩嫩的娇娇小茶就要嫁给这种人了，她的小茶可怎么办啊。

　　汪氏想着想着，泪珠子又开始止不住地从眼眶子里往外蹦。

　　翁月恒起身走去合上门，再返回来接着喂药，“奶奶，您不能哭，咱们的一举一动没准儿都会被西厂知晓，您日日哭泣，尹提督不知您是舍不得儿出嫁，也许会以为您是不愿意呢，可不能让尹提督误会，您说对么？”

　　汪氏泪眼朦胧，疑惑地抬起头看向翁月恒。

　　翁月恒放下药碗，将帕子折了折，把方才被沾湿的部分包在里边儿，为汪氏拭泪，小心翼翼地劝慰：“奶奶，小茶是心甘情愿嫁予尹提督为妻的，您还不明白么？只有小茶伺候好了尹提督，老爷才能好，咱们家才能好。”

　　翁明府没想到翁月恒能说出这样的话，挑起眉转身看向她，其实这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在翁府里已是老生常谈了，汪氏失控撒泼，他苦心劝慰，最后翁月恒来半哄半劝地哄好了，再喂了药，府里又能得几天清净日子，但他一直认为翁月恒是不情愿嫁的，没想到她能有这样的认知，倒是叫人大为意外。

　　门口忽然响起“笃笃”两声，春梅在外通禀道：“夫人，中奉大夫夫人携府上二小姐、三小姐来予大姑娘添妆。”

　　汪氏不喜交际，翁月恒谨记《女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闺中密友也没有一个，可她要嫁的是西厂提督，且谁不知东厂如今已是名存实亡，司礼监暗里早被这位年纪轻轻的提督捏在了手心里，权力压人，谁还在乎那人是不是太监，赶着来添妆的夫人小姐都快将翁府的门槛踏平了。

　　别说添妆了，就连翁府庶出二小姐也一夜间成了香饽饽，数不清的世家大族公子差了官媒上门提亲，全是三媒六娉正经的求正妻礼数，当今圣上荒淫昏聩，西厂提督尹振临一手遮天，只要做了尹提督的妹夫，和一步登天也就是差不离的意思了。

　　翁月恒应了一声，“请夫人小姐先在花厅稍候片刻，奶奶换身衣裳马上就来。”

　　眼见女儿如此乖巧懂事，汪氏既心酸又欣慰，抹了抹眼泪站了起来，怅然又看了她一眼，“小茶小小年纪，竟然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要明事理，你别担心我了，快回房里去看看嫁妆单子还有没有缺的，安安心心做新嫁娘罢。”

　　汪氏净面更衣出了房门，翁明府轻咳了一声，面上有些局促，“小茶，爹爹以后便要仰仗你了。”

　　翁月恒摇摇头，跪下向翁明府行了大礼，“女儿不孝，今后不能侍奉老爷奶奶了，奶奶心思重，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得顺着捋，女儿以后不能常侍左右，只能求老爷多费心了。”

　　翁明府扶起翁月恒，“你不必操心你奶奶，今后嫁到尹府要好生侍奉夫君，若是……”他猛然住了口，这套说辞从翁月恒出生之日起他就在想了，将来他要替小茶挑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夫君，小茶出嫁前他便同她推心置腹：嫁人后要好生侍奉夫君，但若是那混小子欺辱你，你也不必忍耐，回来告诉爹爹，爹爹替你撑腰。

　　可这话他现在说不出口了。

　　那时的翁明府还是太子太傅，恭怀太子贤明刚正，对他又诸多依仗，翁明府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为恭怀太子披荆斩棘，也得罪了不少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当今圣上。

　　翁明府不止一次想过，若是恭怀太子不是那般早便殒了，当今天下便不是恭怀太子那位昏庸无能心胸狭隘的胞弟继位了，何至于奸佞当道，他的小茶也不会因君王的鼠肚鸡肠被指给一个太监。

　　虽然恼怒懊悔皆有之，比起汪氏，翁明府还是看得更远些，他心里亮堂堂一片明镜似的，小茶能被指给尹振临，是因为对朝廷来说他翁明府还有点用，在文人中还有能说上话的地位，若是他连这点价值都没有了，小茶在尹府的日子也就难过了，今后他们爷俩儿得齐心协力各司其职，才能好好活下去。

　　……

　　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悠长的敲更梆子，今日好歹雪是没落下来，入夜了冷得人手脚发麻，春梅检查了屋里拢的两个火盆，俯身吹熄了房中烛火，只留了床前两盏小灯照亮，正预备退到外间小榻上，床上的帷幔忽然从里掀开，翁月恒探出一颗脑袋看着她，“春梅，我睡不着，你到床上来陪我说说话罢。”

　　春梅是翁府年轻丫鬟里办事最妥帖的，姿容也出众，是汪氏亲自挑了给翁月恒作陪嫁丫鬟的，另外还有一个容貌更艳丽些的秋霜，本意是培养给姑奶奶带出去将来开脸做姨娘的，没想到到头来嫁的是个太监，约莫也不会有开脸之说了。

　　春梅爬上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被衿，“明儿就要出嫁了，大姑娘紧张么？”

　　翁月恒小声嗯了一声，又摇摇头，“也不是多紧张，就是有点儿恍然如梦的感觉，竟然就这么嫁了。”

　　春梅替她拢了拢被角，“您怕么？”

　　翁月恒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有点儿，不过大家都觉得我很可怜，其实我没这么想，嫁谁不是嫁呢？”

　　翁家是诗礼之家，翁月恒于闺中接受的是最为板正的教导，熟读《女则》《女训》，秉承嫁夫随夫以夫为纲，没有那么多强求自由的反叛精神。

　　既是被窝里的体己话，春梅也更敢说了些，她往翁月恒那头挪了挪，贴得离翁月恒更近了，压低了嗓子，“听说新姑爷手段很是凶残。”

　　翁月恒直勾勾盯着床顶上的帷帐，停了半晌才开口，“其实我曾经想过逃跑来着。”

　　春梅脸色煞白，惊得撑起了身子大呼小叫道：“什么？逃跑？！”

　　翁月恒微蹙眉，伸出手拽了拽春梅的袖子，“你小点儿声。”

　　春梅自觉失态，讪讪躺了回去，“您胆子可真够大的，那怎么又想明白了呢？”

　　翁月恒翻了个身，道：“你还记得小舅父家的婉娘么？”

　　黑灯瞎火的提起婉娘，春梅浑身一哆嗦。

　　汪家败落以后，儿女亲事上便不是那么能挑拣了，小舅父家长女婉娘许给了兖州府一户小官，家大人曾是汪大学士的门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姑爷虽官职不高，却是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风流文人，小舅父一家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

　　没想到人前是翩翩君子，人后是衣冠禽兽，在府里宠妾灭妻不说，勾栏里还养着莺莺燕燕，染上了好些难言的顽疾，回来过给了婉娘。

　　好好的姑娘嫁过去，不出一年就给折腾没了。

　　翁月恒歪着脑袋，眼里晶晶亮，“那时候我偷偷在枕下压了一条白绫，府里一惯看得不严，预备入了夜就赴死的，没想到那日正好听说了婉娘的事儿，再想想老爷和奶奶，我去了他们怎么办呢，还有姨娘和月蓉，天子一怒，他们都得做了我的替死鬼。这么子一想，我便不想死了。”

　　何止是翁府主子，那可是逃了尹提督的婚啊，满门抄斩怕是躲不过了，春梅缩着脖子，后怕地摸了摸自己鬼门关上滚过一圈儿的后脑勺，长出了一口气，“您没这么做是对的。”

　　翁月恒想起早逝的婉娘心里很是唏嘘，叹了口气，“你瞧，嫁的是人人交口称颂的好儿郎，也未必就能一生顺遂的。”

　　春梅这回是发自肺腑地同意了。

　　俩人凑着脑袋唉声叹气了好些时候，翁月恒又想起了她那门赶鸭子上架的亲事，垂下眼帘，“我想过了，万岁爷没前没后赐了婚，提督心里也未必顺意的，既是盲婚哑嫁，那总得有个人主动些，我嫁过去自然要好生侍奉夫君。将来若提督待我好，我便十倍相还；若是……若是实在不成了，无论如何他也相不中我，那我便不碍他眼，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春梅咂摸了下，其实翁月恒这种心态是最妥当不过了，她想了想，觉得有件事还是得对姑娘提上一提，“那大姑娘不想有孩子么？”

　　翁月恒倒是不以为然，“我生来不是男子，肩头上没有传递香火的重担。将来去求了提督，让我抱养一个便是，自幼养在膝下，想来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了。”

　　至于夫妻之道……翁月恒想不明白，过去十六年她没体会过，不也活得好好的么？想来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极乐经历，没有也罢，人活一生，能吃饱穿暖就足足的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