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假太监的婚后生活

　　正值隆冬，乌云低压压地坠在房檐上头几尺，北风挟着冰刀子呼啸而过，寒意丝丝浸骨，恨不得从人的脸上割下几道肉来。

　　大街上萧萧疏疏的没个人影儿，狂风裹起的尘土四处飞扬更显萧条，大雪没准儿今日就下来了，家家户户都盘算着把窗户钉严实了围着火盆取暖，任谁都不会选这样的日子上街。

　　一片萧瑟的灰暗中，正阳门外翁家胡同里却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热闹景象，役户小厮来来往往穿梭其间，一箱又一箱地往翁府的乌头大门里送。

　　和大门口的如火如荼不同，府院中穿梭来往的人倒是寥若晨星，白墙砖细贴面衬出了袅袅青烟，顺着脊兽装饰的歇山顶盘旋而上，屋里瓦罐正咕嘟咕嘟闷着黑褐色的药汤，连着熬了好几月了，厨上墙里都浸出了浓浓的苦药味。

　　底下干杂活的丫鬟看着厨上煎的药，七八岁的小丫头正是觉多的时候，搬个小杌子在灶前举着扇子扇火，周遭暖烘烘的，一下一下跳跃的火苗成了催眠，眼皮子越来越聋拉，不知不觉脑袋往下沉了一沉，重心一个不稳，差点埋进火堆里去。

　　厨娘李家婆子惊呼一声，伸出两根指头狠命揪起小耳朵，小丫鬟一下就痛醒了，耳朵里尽是李家婆子的骂骂咧咧，“你个死丫头，你可知药里放了多少名贵药材，卖了十个你都回不来！再躲懒打盹，我把你扒了皮扔进药罐子里去！”

　　话音刚落，门帘掀起，一道黛紫色的窈窕身影钻进来，顺道带进了几丝凉风，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捂着嘴笑李家婆子，调笑也是赏心悦目的，“大清早的，李家妈妈好大的火气。”

　　李家婆子忙站起身来，尴尬地搓搓手，“春梅姑娘，我这不是为夫人忧心嘛，夫人可大好了？”

　　春梅嘴角浅浅的笑容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愁，“夫人身子爽利多了，心里还是不舒坦，唉，不说这些了，药煎好了么？”

　　“好了，好了，我掐着点儿呢，煎了两个多时辰了。”李家婆子嘴里应着，手上隔着湿帕子捏起瓦罐耳朵将药挪下火来，小心翼翼倒进碗里，放进红漆木托盘里再细心盖上盖子，“快去罢，天儿冷，可别凉了。”

　　李家婆子把托盘递给春梅，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道：“多劝劝夫人，让夫人看开些，今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我看大姑娘福泽厚着呢。”

　　春梅眉心都蹙成了一团，叹息不止，“可不是劝哪，说得嘴皮子都酸了，夫人还是一提这事儿就抹不完的泪珠子，偏偏眼下事儿杂，大姑娘要出嫁，年节儿也快到了，夫人抛头露面的时候多，撑着病了的身子骨在外头还得小心赔笑脸，真真难为极了，我瞧着心里也难受。”

　　李家婆子也跟着叹气，“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万岁爷是怎么想的，咱齐头整脸的大姑娘，怎么就要配给个没根子的太监呢！”

　　春梅吓得一把捂住李家婆子的嘴，压低了嗓子叱责道：“李家妈妈！仔细嘴里，你自个儿活腻了不要命就算了，可别害了老爷！”

　　朝廷宦官当道，西厂番子耳目遍天下，前儿才闹了一出，几个大臣下了职聚在家里关上门吃酒，户部司务王成化喝大了没忍住，埋怨了几句西厂批红权，第二日大朝时就被皇上笑骂间学了出来，语气嗟叹一言不差，吓得一道吃酒的几位大人差点当庭尿了裤子，这还没算完，刚下大朝，西厂尹提督就当着皇上的面假托圣谕，命王成化跪在奉天门下，跪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晌午皇上才开口申救，人已经站起不来了，眼鼻都冻歪了，几个太监破席一卷抬着给扔回了家，当日王成化便上书辞官，一条老命才算捡了回来。

　　李家婆子嘴没过脑，话一出口自个儿也唬了个半死，啪啪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子，“呸呸呸，半只脚都踏进阎王殿了还嘴碎！”

　　春梅瞪她一眼，抬起托盘往外走，李家婆子刚上前几步想掀起门帘，一只细白柔荑探了进来，竹帘被轻巧地撩了起来，来人裹着清凉的寒风，简单绾了个椎髻，发心簪了朵黛兰绢花，清水脸不施粉黛，大大的杏仁眼儿滴溜滴溜转，肤色白皙如凝脂，脸颊挂着两朵石榴花似的自然红晕，身着桃粉色短袄糯裙，外护袖镶了貂狐皮，素净的打扮丝毫不显寡淡，反而衬出一副莲花仙子般的脱俗来，娉娉婷婷地往那儿一站，就让人挪不开眼。

　　春梅哎呀一声，“大姑娘，灶上污糟，您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翁月恒抿了抿嘴，温声细语道了句“我来罢”，轻轻接过了春梅手中的木盘，嘴里咦了一下，唤了声李家妈妈。

　　李家婆子刚说了不该说的话，心里虚得很，冷不丁被大姑娘叫了名字，惊得一蹦三尺高，应的一声“嗳”都带着颤音，反应过来了才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府里主子待下人都是再宽厚不过了，责罚都少有，自己这么一惊一乍的岂不是更显得做贼心虚。

　　翁月恒朝身后架子上探了探，柔声询问道：“李家妈妈，那套成化窑烧的青花秋葵纹碗在么？找一只乘药罢，奶奶自来最中意那个，心思愉悦了喝药也顺当些。再烧个小铜炉暖上药汤，没得还没走到正房就凉了。”

　　春梅不知方才的话被大姑娘听去了多少，生怕戳了她伤心事，连忙笑着夸赞道：“都说闺女是娘亲的贴心小袄，大姑娘人美心也孝，夫人定然欣喜。”

　　翁月恒笑了笑，并没搭话，转而说起了旁的，“春梅姐姐，替我装一碟儿蜜煎果子来好么？我怕一会儿奶奶吃了药嘴里发苦。”

　　自打圣上赐婚以来，这几个月府里下人背地里总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见她就纷纷住了口，还总用同情的眼神打量她。

　　翁月恒下定决心，她不光要嫁，还要让权倾天下的尹提督爱上她，为翁家老小谋一个光明的前程。

　　李家婆子手忙脚乱地将东西一一备好，翁月恒抬起来转身向正房去了，春梅也跟着追了出去，只留李家婆子和打杂小丫鬟呆呆站在原地。

　　打杂小丫鬟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炉灰，“李家妈妈，咱家大姑娘可真好看呀！”

　　李家婆子望着俩人远去的方向，嘴里嗫嗫的，心里止不住在想，是啊，咱家大姑娘可真好看啊，怎么能配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太监头子呢。

　　翁月恒端着托盘进了正院，刚迈进抄手游廊，就听见正房里传来几声砰朗哗啦的脆响，正院的丫鬟全都被赶了出来，里三外三地挤在门口。

　　翁月恒无奈地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奶奶又在砸东西了。

　　屋里汪氏高亢尖锐的叫声划破了院里静谧的冬日，“翁明府，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嫌我生不出儿子，以为卖女求荣就能伤了我？遂你的意还不容易，只要小茶前脚嫁了，我后脚立马就一尺白绫悬了梁，腾出位置让你找别的女人，让你生儿子，你翁家就有后了！”

　　接着便是男子的颤声劝慰，“臻娘，你又在诨说什么！你我少年夫妻至今，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知？小茶的亲事是我对不住你们娘儿俩，但那是圣上亲自下旨啊！我不尊便是抗旨，你说我有什么法子。”

　　汪氏厉声高喊，尖尖吊起的嗓子听上去像被箍住嗓子的厉鬼，“怨你，都是怨你，从前我劝了又劝，可你贪恋权势执迷不悟，若是你早早辞官归田，小茶怎会有今日！自欺欺人说什么半隐退，那不上不下的半吊子还眷恋着做什么！”

　　声音跃到最高处几乎破音，忽然话锋一转，变成哀怨凄婉地苦苦乞求，“景成，景成，你现在上书辞官，求求皇上，不，你去求求尹提督，让他辞了这门亲事，好不好？”

　　一下戳中了翁老爷的痛处，这几个月来他已是辗转反侧懊悔不已，可事已至此已没有旁的出路，他骤然拔高了嗓音，“你糊涂！你当圣意是随随便便可以商量着来的？你要我如何去跟尹提督说？说咱家看不上他，再转眼就被屠了府？我告诉你，别说是我致仕，就是我今日死了，小茶该嫁还得嫁！”

　　再也没有挣扎的余地了，汪氏终于噤了声，只剩下呜呜哭泣的力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翁月恒以前从未见父母红过脸，她外祖曾位及东阁大学士，虽然外祖过世后汪家没落了，但汪氏好歹是正经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出嫁前也是名盛一时的美人，虽然偶尔有些拎不清不着调，却也都是小女子娇憨的可爱之处，成亲后与父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虽然只生了一个女儿，在翁府中正头夫人的地位仍旧屹立不倒。

　　如今汪氏为了她的亲事沦落得与外头市井泼妇几乎无异，和老爷三天两头就闹一遭寻死觅活，翁月恒心里疼得如千刀万剐。

　　翁月恒示意春梅替她推开门，入眼便是满满一地瓷器渣子，翁明府背手立于窗前，背影苍老寂寥，汪氏半跪在地上，捧着脸低声啜泣。

　　翁月恒恍若未闻，将药放在案几上，上前扶起汪氏，将汪氏遮住脸的手拉开，掖着帕子替她擦干了眼泪，温声劝道：“奶奶，该喝药了。”

　　汪氏顶着肿如核桃的眼睛，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食指点了点翁月恒的脑门儿，“小茶怎么来了？你瞧瞧你，明儿就是新嫁娘了，今日怎么还到处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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