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翎遥飞何当落

　　按照惯例，今日童翎该去西城巡街，可他却独自一人出现在北城。而巡街队的其他人此时正在南郊的黑崖河边摸鱼抓虾，好不惬意。起初，脏猴儿，小拐，六子还能装模作样的轮流跟童翎搭档。如今天气已暖，寒意已散，虎爷干脆带着大家四处游玩起来，却单单命童翎一人留下完成巡街任务。

　　童翎当初加入巡街队，只是为了捱过难熬的寒冬。他心知自己不可能永远跟着巡街队混日子，于是这一周都在留意街上的招工启示，想为自己谋个差事。

　　北城的街道童翎已经走过大半，招工的东家并不多，可无奈应征者甚多，大家挤破头的想抢到好活计，而那些脏活累活几乎无人问津。

　　“儿啊，咱好不容易找到个差事，得好好干啊！外头可不比家里，你得机灵点，多听多看，少说话多做事，记住没？还有，领了工钱别亏待自己，该花就花，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最重要的是，遇着好姑娘，可别犹豫，赶紧娶回家给娘生个大胖小子。你太太太爷爷以前可是中过进士的，你和你哥这辈子是没戏了。你说说，你哥也老大不小了，到现在还没个相好，哎，我是指望不上他来传宗接代，小庆啊，将来你的儿子可是咱们……”

　　“咱们曹家的希望。娘，娘！这话您都嘟囔一路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行啦，您老人家就放宽心，我能照顾好自己。至于姑娘，就随缘，随缘啊。哎哟店家，别倒了，这些面足够了。”

　　童翎路过一家粮店，便听到这么一段对话。于是他上前，分外有礼的问：“敢问这位好心的大娘，前方何处还有招工的地方？”

　　没等妇人开口，一旁胖乎乎的少年便抢先道：“往前走两条街，右转进一个巷子，穿过巷子再走一条街，路东边的朱红大门就是招工的地方。你得快点，好活儿已经不剩几个了。”

　　童翎连声道谢，赶忙出发。

　　正如那小胖子所说，招工花名册上，空着的差事只剩两个：马倌和浣衣娘。童翎理了理破旧的衣衫，心道还好今日收拾的干净些。他自是不能当那浣衣娘，于是便开口问道：“管事大人，我想应征马倌的差事，不知您准不准？”

　　管事打量着眼前的应征者，那面皮像得了黄疸症似的蜡黄，腿长胳膊长，人又干瘦，活像一只站起来的黄面猴，好在一双眼睛十分有神，透着点灵巧劲儿。于是管事捋了捋下巴上稀少的胡子，道：“你可懂马？”

　　童翎摇头：“不懂。”

　　管事又问：“你可喜欢马？”

　　童翎从未与马接近过，于是满眼真诚回答道：“并无甚感觉。”

　　管事撇撇嘴：“小子，马倌可是个苦差事。你既不懂马，又不喜欢马，那这活计你干了也是煎熬。这差事不适合你，你且回家去吧。”

　　童翎默默叹气，这已经是第三次碰壁了。他转身走到对街，蹲坐在路边，看着这朱红大门，心想：要是能在大户人家里当差，就不用再被破棚屋里抱团的小子们欺负。他抬起头，眯眼对着青天白日，想起刚刚为他指路的少年已经找到差事，心里不禁有些酸楚。可他来不及感慨，时候不早了，还得完成虎爷交代的事情。于是他起身拍拍屁股，自我安慰道：“偌大京城还怕寻不到一个差事？明天去西城碰碰运气吧。”

　　赶巧的是，童翎还没刚走两步，就看到巷子边上立着一匹杂毛红马。他鬼使神差的上前，认真端详起来。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回到朱红大门前想再赌一把。

　　“管事大人。”

　　管事正在收拾桌上的杂物，一抬头，竟还是刚才的黄脸小子：“你怎么又来了？”

　　童翎伸手往红马的方向指：“大人您看那马，前肢刨地，不时的趴下再站起，不肯挪动一步。而马主人嘛，估计是去抓药了，不过他若再不回来，小红马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

　　管事疑惑：“这马看样子确实难受，但也不会就这么死掉啊。”看着童翎亮晶晶的淡眸，他起了一丝好奇，又捋了捋稀少的胡子，遥遥的盯着红马。

　　红马摆摆颈子，连连刨地，急促躺卧，又挣扎站起，而后便呆呆站着不再动弹。少顷马主人回来了，可红马却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管事睁大眼：“你怎知这马会死？”

　　童翎叹气，道：“大抵是因为红马短时间内过量进食，紧接着又载马主人拼命赶路，所以引发肠胃不适。而马主人却没及时取药回来，于是红马的胃怕是已经破裂了。”

　　管事：“我问你，你若是马倌，遇到此等情况，会怎样应对？”

　　童翎看到了希望，立马回答：“马跟人一样，饱食后都不该剧烈活动。我若是马倌，自然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管事点点头，拿起笔问：“你叫什么？”

　　童翎暗喜，回道：“我叫月翎。月亮的月，羽翎的翎。”

　　管事扬眉：“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次见到姓月的。”

　　童翎挠挠头，尴尬的笑笑：“稀有姓氏，稀有姓氏。”

　　管事在花名册上登记完姓名，说道：“月翎，明日辰时来此处报道吧。对了，你不是不懂马吗，又怎会看出红马肠胃不适？”

　　童翎绝对不会说自己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亲眼看到过小拐把一只老鼠活活撑死，那情形跟眼前的红马并无二致。于是便答：“我翻过些医书药书，误打误撞猜对了。”

　　管事哈哈笑起，拍拍童翎的肩：“倒还有点小聪明。”

　　童翎礼貌作别管事，却又忍不住看向红马倒地的方向，心中无比愧疚，他踢了踢脚，默念：小红马啊小红马，实在对不住，这五文钱是我当年买人|皮面具剩下的，我珍藏到现在，就是为了应急。可那治疗肠胃的药材要十多种，我买不起啊。小红马，若没有你，我童翎便得不到这份差事，下辈子我一定好好报答你，跟你赔罪！……

　　走一路，想一路，童翎离那朱红大门越来越远，直到耳畔再无喧闹的吆喝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竟莫名其妙的拐进一条僻静背阴的窄巷。童翎无奈的扯扯嘴角，刚要折返，但想到自己日后再也不用面对破棚屋里的小流氓们，所以那些任务自然不用再理会。他倍感畅快，大摇大摆的往窄巷深处走去，准备阔阔气气的利用今日剩下的时光深度了解下北城。

　　靠近巷尾，童翎看到西墙根处瘫着一个东西，好似人形：“大白天的喝成这样，肯定又是个纨绔无赖。”他一脸不屑，眼神都不往那人身上瞥一下，紧贴东墙而过。

　　不对，这人身上并无酒气，竟有些隐约的血腥味。童翎心生好奇，他回头扫视歪在地上的人，果然腰腹间一片墨黑。童翎爱读医书，对伤啊病啊很有兴趣，于是他凑上前去，蹲下身来。

　　此人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童翎赶紧检查伤口，发现此人腹部插着一把折断的箭。童翎抬头，这才看向此人的脸。这张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剑眉皱起，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和眼尾的一颗淡痣柔化了满脸英气。

　　童翎冷哼：“长这副模样，定是在花阁勾走了哪个老头的姘头，才被人报复至此。不如拿你练练手，这些年的歧黄之书也不算白读！”他探向昏迷之人的耳边，郑重道：“公子千万要记牢，逛了花阁便是这番下场！”说罢，便咽了咽口水，稳住握箭的手，用力将其拔出。

　　此人额上冒出一层细汗，喉咙间也发出低哑的闷哼。童翎看着手中满是鲜血的断箭，才发现箭头竟布满倒钩，钩上甚至还挂着丝丝皮肉。他慌得赶忙扔箭，撕开此人衣衫，那伤口已经血肉模糊，还有发黑溃烂之状。童翎大惊：箭上有毒！

　　他来不及多想，立马脱鞋，从左脚鞋底掏出三枚铜板，聪明如他，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于是又从右脚鞋底掏出两枚铜板。穿好鞋，童翎拔腿就跑，直到一家药铺跟前才气喘吁吁停下，他不舍的掏出仅有的五文钱，买了一小包牛黄粉。

　　火速回到窄巷后，他将牛黄粉尽数撒在这人的伤口处，又扯掉自己干净的里衣帮其包扎。却听到远处传来的搜查声：“你搜这边，快！快！”

　　脚步渐近，童翎看着自己沾血的双手，生怕摊上事。于是他胡乱打个结，把手上的血全蹭在这人身上，一溜烟消失在窄巷尽头。

　　是夜，北城益王府内分外安静。王妃楚含将小世子哄睡后，正准备亲自理理小儿的衣物，便听到贴身丫头冰妍说：“王妃，您还是去趟静竹园吧。”

　　楚含轻抚杏黄的丝绸小衣，不冷不热的说：“静竹园？除了大婚那天，他来过我浅苑几回？成日要么把自己关在破竹子里，要么在不三不四的地方厮混，若不是因为皓儿，这日子我定是过不下去的。”

　　冰妍苦口婆心道：“这要放平日也就算了，可我听说王爷这次春蒐受了伤，您是王妃，如若不去探望，这府里上上下下难免有人嚼舌根。王妃您还是去看看吧。”

　　楚含的脸色冷了下来：“大婚过后第二天，他便与我分院住，府里叽叽喳喳的声音何曾断过？前几日因为他去那腌臜地方，我找他理论，可是一点好处也没落到。这次我不去，说什么都不去！”

　　冰妍小声嘟囔道：“上次那分明是吵架。可是王妃，您是陛下指给王爷的，您若不去，岂不是驳了陛下的面子？”

　　楚含微微一愣，这才放下手中的小衣，命冰妍守在世子身边，自己只身往静竹园走。谁知却被小厮拦住。

　　“大胆墨松，你且仔细看看我是谁！”

　　“王妃饶命，墨松不敢。只是王爷让小的告诉王妃，他伤势不重，已经无碍，只想安心静养，不劳王妃费心，王妃请回吧。”

　　楚含怒：“那里面躺的是我夫君，他受伤了，我来看看都不行吗？！”

　　“王爷说了，今晚只想静养，无论是谁都不能进静竹园，墨松也是奉命行事，王妃别为难小的。”

　　楚含不再与冷脸墨松争辩，她满面羞愤，衣袖一甩，回自己的院子了。

　　卯时日升，明杨熄灭桌上的蜡烛后，发现王爷已悠然转醒。他激动万分，忙将张医官唤进屋，又端来小菜清粥。

　　钟靖尧：“明杨，我睡了多久？”

　　明杨：“王爷，那箭上有毒，您已昏睡六个时辰了。”

　　钟靖尧：“箭呢？”

　　明杨即刻将断掉的羽箭呈上。钟靖尧看着这个六角倒钩状的箭头，眼神更加黯淡无光。他知道这是当今圣上钟靖琛命专人打造的天刺羽，此箭利能入骨，中箭者必须剜肉刮骨取箭。他担心平王，急忙坐起，不想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腹部的伤口也被牵连着，撕裂般的疼。

　　张医官连忙稳住钟靖尧，满目担忧：“王爷，您的伤已经无碍，药方我已交给明杨大人，王爷按时吃药，切忌劳累，好生调养便可。只是，您中的这支箭，竟是被人硬生生拔|出来的，可气的是还撒了牛黄！”

　　钟靖尧：“张先生请直说。”

　　张医官：“回王爷，牛黄确有解毒之效，可王爷中的是紫纹毒。但凡懂点医术的人都知道，牛黄非但无法解此毒，反而对其有助长之用，换句话说，此人在您的伤口上撒牛黄，就好比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啊，以后还极有可能落下病根。王爷，此事恐怕非同小可，您一定要当心啊。”

　　钟靖尧看着张医官布满血丝的眼眸，握住他的手：“张先生放心，靖尧定会加倍留意。不过张先生又是一夜没睡吧，我每次有恙，都得麻烦张先生，靖尧心中实在愧疚。不如让明杨给张先生带去些家用，就当是靖尧的一点心意。”

　　张医官连忙弓腰行礼：“益王对张某一家的恩情，我报答还来不及，哪敢再麻烦王爷。王爷好生修养，张某就不再打扰了，如若有何不妥，张某随叫随到。”说完便退下了。

　　这时，明杨才得空将一只一寸的密封竹筒交至王爷。钟靖尧取出其中的纸笺，只有两字：平，薨。

　　钟靖尧闭了闭眼睛，咬牙艰难站起。他缓步将纸笺丢进香炉，紧攥双拳，脸上却平静如往常，语气冷淡：“我昏睡的时候，府上可有发生什么？”

　　明杨一边帮其更衣，一边答道：“梁管事昨日新招了些帮工，今日会来报道。昨夜墨松整晚守在静竹园外，王妃想进来探望，不过我提前嘱咐过墨松，让他以王爷小伤无碍，安心静养的由头打发走了。”

　　钟靖尧点点头，转而吩咐道：“你去将军府上看看可有异样，切莫被人发现。”

　　明杨得令即刻飞身离开。守在静竹园外的墨松看到还未束发，面无血色的王爷正捂着腹部，一步三晃踉踉跄跄的行至竹园，便欲上前搀扶。

　　钟靖尧摆摆手，待安稳坐在紫竹椅上，才喘着粗气，悠悠道：“皮肉伤，不打紧，我就在此晒晒太阳。墨松，听说昨晚你编瞎话唬了王妃？”

　　墨松立刻跪地请罪：“回王爷，明杨说您不想被旁人打扰，所以属下才扯了谎，属下有罪。”

　　钟靖尧拍拍墨松的肩，叹息一声，道：“你功夫比明杨好，所以这园子由你守着我才放心。你且起来，本王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会罚你。你跟明杨都是本王身边的人，都是本王最信任的人，万不可乱生嫌隙让人看我益王府的笑话，回头我得好好教训明杨那小子。对了，你帮本王置办点体己玩意儿，替我去看看王妃吧。”

　　王爷虚弱，却仍在硬抗，墨松虽满脸忧容，但还是得令退下了。

　　眼看墨松已然远去，钟靖尧才变回一副冷漠模样。他起身，虽慢但稳的往屋里走去。

　　王宫内，万众湖，清乐舫，钟靖琛正手拿白玉酒盏，看佳人婆娑起舞。

　　常九青：“陛下，益王府来消息了。”

　　钟靖琛目不转睛的盯着舞女，冲常九青的方向勾了勾手指。常九青凑近，耳语一番后，便看到钟靖琛扬起的嘴角，意味深长。

　　未到辰时，童翎便在朱红大门前找见一副熟悉面孔。他拍了下那人的肩，道：“这位小哥，可还记得我？”

　　小胖子回头，惊呼：“是你！这蜡黄的脸，我可忘不了，哈哈哈。”

　　童翎弯着桃花眼，欠身道：“感谢昨日小哥好心相告，月翎才有机会当上马倌。”

　　小胖子挠挠脑袋，笑嘻嘻说：“咳，谢什么，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嘛。月翎是吧，我叫曹小庆，后厨杂役，日后有好吃的，我给你留一份！”

　　曹小庆话多，二人很快熟络起来。

　　童翎：“曹小庆，你可知这大红门里住的是谁啊？”

　　曹小庆：“不是吧，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有点时间，来来来，我带你看看去！”说完，便拉着童翎往南跑，直到拐个弯，又走了一会，二人才在一座大石狮子前停下，“你抬头看看，知道了吧。”

　　童翎仰着脑袋，感叹道：“哎呀，昨日我在北城晃荡许久，却单单没注意到这王府正门。益王府，我月翎竟谋到了王府差事！”

　　曹小庆一脸煞有介事：“王府可不是寻常人家，你得小心点。我娘说了，得多听多看，少说话多做事。我就想踏踏实实的攒几年银子，讨个媳妇，风风光光回家去。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童翎手揣裤兜，若有所思：“我啊，希望在王府里不再挨饿受冻，能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至于以后嘛，最好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盖个茅屋，当个郎中，给人看看病，如此便好。”

　　曹小庆哈哈大笑：“你要在没人的地方给谁看病啊？孤魂野鬼嘛？行啦，现实点吧！哎哟，咱们得回偏门了，可不能第一次就迟到！”

　　话音未落，两位少年便奋力奔跑，初升的太阳把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那扇红色大门是他们心中满满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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