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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街
“馒头,馒头,刚出锅的馒头。”馒头铺的店家无精打采的吆喝着。
“我说店家,你省省力,别吆喝了。你看这大街上除了那些个小要饭的,还有几个人?”馒头铺里仅有的一个布衣食客吸溜着豆腐花对店家说。
大街上行人寥寥,店家坐在矮凳上唉声叹气:“客官说的是啊,我一上午才卖掉两屉馒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婆娘还患病卧床,不仅如此,我还得另攒年底的税钱,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哎。”
布衣食客放下刚刚夹起的馒头,也跟着叹起气来:“家家都难啊!我前两天还看到街头的那家酒肆关门了。想想咱们父辈祖辈的日子过得多好,有吃有喝,还有钱赚,得亏我家老爷子的那点积蓄,我今日才能来你这铺子里讨口豆花儿吃。哎,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店家满面愁容直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大宣兴盛七十余载,怎么就败在这钟靖琛手里了?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圆脸的布衣食客听到钟靖琛三字,脸色霎时难看:“店家,不瞒你说,我家里是开当铺的,以前日子过的也算富足。可钟靖琛竟让我们一年缴二十两银子的税!我家一年才赚多少银子啊!他当银票是大风刮来的吗?!还有,自钟靖琛登基以来,菜市口被血浸黑的地何时干过?!那些人呐,无论罪责大小,要么被腰斩要么被凌迟。就上个月,我亲眼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不过是因为少给布行掌柜两个铜板,结果竟被砍头示众!我还听说钟靖琛奇丑无比,荒淫好色,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宣王?!”此人越说越气,圆盘大脸涨的通红。
店家听食客义愤填膺的滔滔不绝,赶忙站起,五官都皱到一块儿,他着急的连连摆手:“客官小点声小点声!这话说不得啊!你这是要被杀头的!”
布衣食客这才住嘴,哼哧哼哧的刚要起身,却发现桌旁竟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小孩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七八糟,蜡黄的小脸上还长满麻子,嘴唇也干裂的起皮。他眯起小眼看向食客,细细的声音满是乞求:“大哥,看您面相这么好,一定是个善良的人,这馒头可以给我吗?”
还没等布衣食客开口,店家就上前驱赶:“去去去,小叫花子别来捣乱!”
小孩扒着桌子就是不走,他盯着盘里的剩馒头直吞口水。
食客万分鄙夷的斜瞅小孩,扬起声音:“店家,给我把这俩馒头包起来。这年头能有口吃的不容易呀!”
店家听完,赶忙将馒头包好递给食客。
圆脸布衣没想到这小孩竟跟着自己走了两条街,怎么也甩不掉。他心烦意燥猛的转身对小孩吼道:“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小叫花子究竟要跟我多久?!”
小孩被呲牙咧嘴的圆脸吓一跳,淡淡的眉纠在一起,可他还是开了口:“好心的大哥,求求你,给我点吃的吧。”小孩看圆脸布衣没反应,便斗着胆子缓缓伸手想扯他的衣袖。
“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圆脸布衣十分厌恶的退后一步,直骂自己倒霉透顶,他环顾四周,看到垃圾堆旁有些许动静,便冲着那方向吹了吹口哨,没一会,果然唤来一条土黄饿犬。那饿犬疯狂跑来,摇着尾巴停在圆脸布衣身前。
小孩被直冲过来的黄犬吓一跳,还没来及躲远,便看到圆脸布衣将手中的馒头丢给饿犬。那人看向小孩,歪歪嘴角,而后便骂骂咧咧的走远了。小孩登时丧气,他看着一旁伸舌舔嘴的黄犬,一颗心直沉谷底。
童翎已经连续三天没吃饭了。他本不愿低声下气的向一脸冷漠匆忙赶路的行人乞讨,可是今日眼冒金星,走路打晃的他还是在白胖宣软的肉香馒头面前折了腰,因此才不顾一切的跟着那个圆脸布衣。可谁又能想到那馒头竟进了狗嘴?于是他忍不住的叹气,继续在街上晃荡寻找下一个机会。
深秋的风已经有些凛冽,童翎将所有的衣衫都裹在身上也只能勉强遮风,不过他并不后悔当初把宛君姐姐留下的全部银子,分毫不剩的换成脸上戴着的人|皮面具。说起这幅面具,老天爷总算是眷顾童翎一回。卖面具的是位云游四方的医师,他那天来京城行医收药,刚好撞见满脸炭黑浑身泥泞的童翎,刚好童翎又急需这么一副人|皮面具,于是这笔买卖顺利达成。带上蜡黄面具的童翎赶忙爬在水坑前,不停的做着夸张的表情,左看右看,开心极了,逮着机会还会在地上滚上一圈染些“泥土的芬芳”,说话行事也跟以前也大不相同,原来那位身带异香孤傲清高的俊美小生消失的无隐无踪。
此时,童翎将双手不停的往衣袖里缩,听到一阵难听的鸟鸣时,便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原来他身侧光秃秃的银杏树上有两只乌鸟,一只羽翼丰满的漆黑乌鸟正撑起长喙抖着嗉囊让一动不动的老乌鸟进食。童翎站在树下看了好一会,心生悲凉。他又何尝不想像乌鸟返哺一般,愿乞终养。可他如今无依无靠形单影只,乌鸟私情已成憾事,养育之恩只能下辈子加倍报答。雨夜里触目惊心的鲜血历历在目,童翎的眼睛不禁发酸。他恨潘巧,恨刘香君,更恨自己弱小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珍惜的人。
“喂,小子!”突然有人搭上童翎的肩,童翎吸吸鼻子,转头看到一个邋遢的极瘦少年。少年跟童翎差不多高,他举起右手,旋即一个温热香甜的烤红薯便出现在童翎眼前。
童翎环抱双臂,咽了咽口水,艰难的把目光从红薯移到少年身上。少年打量着面黄肌瘦的童翎,又将红薯冲他摇了摇,不屑的哼了一声说:“跟我来,虎爷想跟你说话。”
童翎从未听说过此人,所以变得警惕,可手却不听使唤的向那红薯伸去。
但少年却一个转身,收回红薯,懒懒说道:“先跟我走,红薯一会给你。”
童翎一动不动的盯着少年背影,可又实在惦记那香甜红薯,双脚不听使唤的跟上少年的脚步。
少年在前面带路,不时往后瞥一眼满脸衰相的童翎。二人皆不说话,直到走近一间破棚屋前,少年便径直进屋,邀功般的扬声道:“虎爷,人我给你带来了!”
棚屋里只有一张瘸腿的歪桌子,桌边坐着的两个人正在掷石子,旁边还站着一个看热闹的。此时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童翎,其中一人直接起身,叼着一根茅草打量着童翎。此人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头自然比童翎高出不少,人也邋遢,但眼睛却出奇的亮。
童翎管不了许多,他指了指少年手中的红薯,道:“给我。”
少年听后,却将双手背到身后,回道:“虎爷还没问你话,你急什么!”
童翎眯起眼睛,刚想绕到少年身后,可却两眼发黑脚下一软,他忙用双手撑着膝盖,才勉强站稳。
虎爷终于上前,他吐掉茅草,拿过少年手中的红薯,蹲在地上,对上童翎的眼睛说:“饿极了的滋味不好受吧。”
童翎努力将淡色眸子聚焦在虎爷身上,淡淡说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找我?”
虎爷没搭话,只是将手放在童翎面前。童翎看他努嘴示意自己,这才接过早已冰凉的红薯,直接一口吞掉大半。那少年忙拾些干草铺在虎爷身后。“你慢慢吃,没人跟你抢。”虎爷一脸不在意的冲童翎说,而后便盘腿坐下来。
少年一脸得意的晃到其余两人身边,其中一个跛脚男孩好奇的问道:“猴哥,你又是打哪儿捡来的这饿鬼?”
“我一早跟着虎爷去巡街,大老远就看到这小子在馒头铺讨吃的,于是便一路跟着……”脏猴儿装模作样像个说书先生一般,正想侃侃而谈,却被一个矮矮的大眼男孩打断:“讨到了没?”
脏猴儿抬手敲敲大眼男孩的脑袋,道:“笨死你得了,你看他那样儿,像吃过东西的吗?”
跛脚男孩抛着手里的石子,佯装凶狠的威胁道:“六子你再多话,就让虎爷把你送回人牙子手里去!”
被唤作六子的大眼男孩不再吭声,但却提起拳头冲跛脚男孩挥去,不过那拳头是由六根手指攥紧的。
脏猴儿讲故事的兴致已经荡然无存,他按下六子的拳,皱着眉对闪到一旁的跛脚男孩说:“小拐你少说两句吧,明知道六子最恨别人提起这茬儿。”
另一边的虎爷看童翎将最后一口红薯吞下后,终于开口问道:“黄麻脸儿,不如加入我虎爷的巡街队吧?”
此话一出,脏猴儿,小拐和六子顿时安静。三人就像商量好一般,纷纷上前,围住童翎。
童翎心道天底下果然没有白掉的馅饼,于是抹抹嘴巴,故作镇定的反问道:“为何?”
虎爷双手一撑地,跳着站起来,一双黑亮亮的眼睛转来转去,答道:“你今日讨馒头时的劲头很是不错,颇有我巡街队的风范。况且眼瞅着冬天就来了,跟着我有地儿住,有饭吃,这买卖划算的紧吧?”
童翎感受到粘在自己身上的四双眼睛并不和善,心知他们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便双手抱拳置于胸前,满脸感激的回道:“多谢虎爷!虎爷侠肝义胆古道热肠,我,月……月翎日后必将好生跟着虎爷,把我们巡街队吃苦耐劳坚强不屈的精神发扬光大!”
虎爷听完,哈哈直笑,他拍着童翎的肩说:“嗬,客套话还不少。不过在我巡街队里得说人话,做人事儿,别搞这些有的没的。你那名儿得改,文绉绉的,拗口得很。从今天起,你就叫……”虎爷摸着下巴打量童翎,片刻后继续道:“你就叫麻点儿了!”
童翎松口气,起码接下来的寒冬勉强有了着落。于是他脸上堆笑,竖起拇指连声赞道:“虎爷起的名字就是不一样,好听好听!”刚刚还凶巴巴的三人此时笑作一团,又轮流跟童翎啰嗦一番就当是互相认识了。
冬月初七,京城迎来第一场雪。雪虽不大,可地面还是被染成白色,干净极了。破棚屋里的小子们守在屋里,直到地上被人走的泥泞不堪才一个个的出门。如今,童翎已经学会乞讨为生,小偷小摸的事情也做的愈发顺手。托人皮面具的福,无论面具下的脸色如何难看,旁人也瞧不出丝毫端倪,连一直搭档的脏猴儿都叹童翎遇事之时的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虎爷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还换搭档巡街,何必呢?你说是不是啊,麻点儿。”六子把双手举到嘴边,边哈气边抱怨。
童翎抱着双臂,扭过头看着矮了自己大半头的六子,答道:“怎么,你不想跟我搭档?”
六子斜眼瞥向童翎,一脸嫌弃的嘟囔道:“拐子毕竟瘸,卖卖惨,遇到傻乎乎的好心人还能主动给我们些吃的喝的。你看看你,好胳膊好腿儿的,怎么能完成虎爷交代的任务?”
童翎听完六子的话,觉得好笑:“照你的意思,四肢健全倒成我的罪过了?”
六子吐舌,不置可否。
街上的商铺摊位并不少,可因为整条街都早已被虎爷的人“顺”了个遍,于是但凡长点心的店家,见到这些个小叫花子,都会警惕两三分。一个时辰后,二人仍旧漫无目的的闲逛,除了六子手中从炒货摊子顺的一小把瓜子外,并无甚收获。
路过茶铺时,六子突然驻足,他将瓜子塞到童翎手里,眨着无辜的大眼说:“麻点儿,我尿急,你先走,我等会再去找你。”童翎一脸疑惑,可话还没出口,就被六子抢了先:“这地段儿我熟的很,放心,我找得到你。”说完,六子便一头钻进茶铺。
童翎这才注意到茶铺里围了一群人,时而安静时而嘈杂。他好奇的凑上前,原来是斗蛐蛐儿的。六子对这些热闹事情一向饶有兴致,可童翎却摇摇脑袋心道:这小子定是要在这耗上一天,还是老搭档猴哥靠谱啊。他一边想着,一边挤出人群回到街上,刚把瓜子送到嘴边却又高举到眼前,于是计上心来,径直往街角的巷子里走去。
天色渐黑,童翎这才哼着小调儿往棚屋走。他一整天都猫在那偏巷里,硬是用一小把瓜子逮着六只麻雀。
棚屋里,脏猴儿,六子和小拐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虎爷坐在一旁正啃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土豆,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闹,像极了一家和睦兄弟。
“也不知道黄麻脸儿能给我们弄来什么吃的。”说话的人是小拐,他从地上捡起一个木棍,戳起面前的火堆。
六子掰开一个烤好的土豆,咬了一口,囫囵说道:“咳,管他弄什么来,虎爷让我们跟他轮流搭档,不就是想让我们几个偷偷懒吗。大冬天的,找吃的多不容易,有啥吃啥,我六子可不挑食。”
脏猴儿听完,扬起胳膊拍了下六子的脑袋:“可虎爷也没让你直接跑去茶铺看人家斗蛐蛐儿啊,装都不好好装一下,懒死你算了。”
虎爷拿起第二个土豆,翘着腿躺在草席上,不紧不慢的说:“这小子长得晦气,可干活却踏实,比之前找来的小要饭的都好用。咱们入冬前囤的红薯土豆虽然管够,但想吃点不一样的,还得指望这个新来的。你们别太过分,也得象征性地干点儿活。”
三人听后,嘻嘻哈哈地应下,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童翎。
“哎呀,麻点儿,挺会赶时间啊,刚烤好的土豆,快来吃!”六子正对着门,看到童翎出现,立马热情地招呼起来。
小拐蹭地站起,跛着脚上前:“你这兜子里装的什么?快打开给大家伙开开眼!”
虎爷放下了土豆,转过头,一双黑亮眼睛盯着童翎手里的布兜。
这些人丝毫不在意刚刚的对话被童翎听去多少,一个个都像没事儿人一般地自然如往常。童翎蜡黄面皮上扯出一个笑,可面具下的脸却冷了三分。
“嗬,竟然是麻雀!”小拐蹲下身,扒拉着布兜,继续道:“捂的时间久了,有点蔫,不过都还活着。猴哥,快把火生的旺些,咱们今晚有肉吃咯!”
六子一脸兴奋的跟着小拐到一旁处理麻雀,就连虎爷也上前帮忙,还不忘扭头对童翎说:“可以啊麻点儿,今天你可立功了!”
童翎依然站在门口,看着眼前忙乱的景象,咧着嘴回道:“虎爷哪的话,都是我应该的。”可那双桃花眼睛却弯也没弯。他的视线往火光处看去,这位跟他搭档数日的猴哥手里,拿着的是童翎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脏猴儿或许是感受到异样的目光,于是他停下往火堆里续纸的动作,一脸无辜的笑着抬起几张薄薄残页冲童翎扬了扬:“下雪,木柴都潮了,借你这本,这本阴阳,生死……什么的用用,你也不想让大家饿着对吧!”说完,便将手里最后几张纸一股脑全丢进火里。
童翎终于朝火堆移了移脚步,他盯着迸出的点点火星,还有逐渐蜷曲焦黑直至灰烬的书页,脑袋里嗡嗡的回响着: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他握紧胸前空空的衣襟,细不可闻的喃喃道:“这是宛君姐姐留给我的,我今日怎会忘记带在身上……”
脏猴儿看童翎眼睛一眨不眨,直愣愣的往火堆走,终于站起,伸出手在童翎眼前打了个响指:“喂,这么宝贝这几张纸啊?”
童翎终于回神,他看向脏猴儿,一言不发。
脏猴儿被童翎面无表情的黄脸惹的些许不爽,他狠狠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兄弟几个的命还不如几张破纸?”
“我不过是想起些往事,猴哥见谅。那个,自然是填饱肚子最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嘛。”童翎的口吻突然讨好起来,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冰冷。
“你俩说什么呢,麻雀串好了,可以烤咯。”小拐的声音从后方响起。脏猴儿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他接过麻雀,就地坐下,翻烤起来。
童翎在小拐的另一侧,轻声回道:“只是闲聊罢了。”
火光映亮了每个人的脸庞,六子眨巴着大眼又说错了话,被脏猴儿打了脑袋,小拐看戏一般在一旁伴着鬼脸,逗乐了脏猴儿,虎爷连吃了两只烤麻雀,终于得空笑骂六子不长记性。只有童翎,毫无存在感一般的盯着熊熊火苗,缩在火光的阴影里,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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