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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十年
(一)
我叫林月颜,今年大三,大家都叫我颜子。
我在一间知名的工科大学念艺术设计。林先生说,这就像跑到一家高级西餐厅吃刀削面,不伦不类。
林先生是我父亲,我叫他林先生。
我没见过母亲。因为难产,她在我出生时就离开了人世,刚好完成了一个生命的交替。
我没想过要内疚,因为出不出生与以什么方式出生都不是我能选择的。据说在我出生的夜晚,林先生正在外面会客,酒酣耳热之际,自然无法听到妻子的呼唤。
这是意外,大人们都说,而且他很爱我。但我一直不敢肯定,爱我,是不是他赎罪的方式。
艺术系一个年轻女讲师曾经说过,男与女对于爱的表达很不一样。男人倾向于将爱实体化、物质化;女人则倾向于将爱抽象化、概念化。所以男人热衷性,女人则迷恋甜言蜜语。
难怪我感觉不到他的爱,因为这不是我要的方式。就像女人想要星星的碎片,男人偏偏送她钻石,说这比那些有辐射的陨石更值钱。
但在林先生一生送我的无数件礼物中,有一样,却成为照亮我一生的星星碎片。虽然这也是实体化的,但我无法将其归类为物质。就像一片月光,它确实存在,尽管它无法触摸。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林先生收养了一个和我同月同日生的孤儿。因为他很忙,于是他找了另一个和我一样孤独的孩子来代替他,像影子一样留在我身边。
在林先生眼中,他与一个洋娃娃无异。在我眼中却不。因为洋娃娃不会离开我,但人会。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不是坚持就可以改变的。
我在零星的回忆里穿行,洁儿,我的死党,总会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眼光看我,就像一位母亲看着一个赤足独行的孤儿,让我的寂寞赤裸得无处遁形。
我仓皇回避她的眼睛,“不去找启吗?他可能等你很久了。”
“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在减肥。”
“你这么瘦还减肥。”她对着镜子扑粉饼。
“现在流行骨感美嘛。”
“拿你没办法。可还是得吃点东西。”离开前她不忘叮咛。
我抱着我有点冰凉的肚子,忽然觉得拥挤杂乱的宿舍一片荒凉。食物可以填满饥饿带来的空虚感,但用什么才能填满寂寞带来的空虚感呢?
寂寞是灵魂的饥饿。
这时手机在振动,是傅先生。
“你在哪里?吃晚饭了吗?”
“吃了。”我不慌不忙地说,边拿起自行车钥匙,趿着拖鞋走出宿舍。
“噢,那下次约吧,今晚我也要写报告。再见。” 傅先生挂了电话。他总是那么忙,总是在我之前挂电话,跟林先生有一样的坏习惯。他总让我想起林先生。
我骑上我粉红色的捷安特,向离校最近的一个小集市前进。
夜市密集地分布在栉比如鳞的瓦房民居之间。街头巷尾,满是摆卖质量粗糙的日用品的路边摊和卫生条件恶劣的大排档。高挂的灯泡把这个人流穿织如梭的天地照得暖烘烘。光如白昼,仿佛人间从来没有天黑。
我不知到时何时开始迷恋这里充斥着油烟味的空气与闹哄哄的人潮。也许是从启带我来这里吃的第一顿饭开始。他说抱歉只能带我到这种地方。我摇头说他在我身边已经很幸福了。
只有他知道,当我饿的时候,指尖会变得冷冰冰。那时,他会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指甲修理得很干净,他敲键盘,却有一双弹钢琴的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我迷恋这里满溢的人的呼吸声,世俗的幸福。市侩,却简单,精致得无懈可击。
手机在口袋振动,是启的短信:“怎么可以不吃饭?立即到锦记。”
转过一个巷口就到锦记。我的迅速出现吓了洁儿一跳,启还是面无表情。
“帮你点了回锅肉盖浇饭,”洁儿温柔地说。
“这么瘦,还减什么肥?”启盯着我的脸。
“呵,我不想当飞利浦嘛,怎么你们就不领情呢?”
“那是因为你总学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常常让人担心。”他的声调一下子提高。洁儿的脸有些苍白。
气氛变得沉默,只有刀剁食物的声音在狭窄的店面回荡。
“傅可俊怎么没有好好照顾你?他这未婚夫是怎么当的?”他的声音恢复平常,温文有礼得就像在询问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的近况。
“他很忙的。”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操着一口浓重闽南口音的胖老板适时上菜。我埋头苦吃,用食物温暖我的胃。我不能好好照顾我的心,但还是会好好照顾我的胃的。
饭后,我们三人骑车回校。洁儿和启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
夜色四合,在漫长的公路上,街灯撒满昏黄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循环不息,两人的,三人的,或者是一人的。
抬眼望去,白天里灰蒙蒙的校舍映衬在夜色华光之中,柔曼动人,梦幻得不像真实。也许在远方,原本在身边的一切才会变得如此美丽,扣人心弦。
“颜子,”洁儿扭头喊我,“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你和启卿的生日了,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吧。”
我和启都是十二月十一日生日,一个是射手座,一个是人马座。
启扭头看我一眼,又把目光调向前方,“有些困难,你知道我正在帮那个食品厂编程序,现在还在调试,那时要开会演示。”
“我也不方便。林先生和傅先生一定会把我抓起来的。”
“是吗?怎么每年都这样?难得你们是同月同日生。”洁儿落寞的声音消融在夜色中,只有凉飕飕的风扑面而来。
夜里,我躺在床上,盖了很厚的棉被,双脚还是冰凉。床头向着窗口,月光爬满半个房间,把一切照得暧昧不明。
这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洁儿钻进了我的被窝。
“很久没有和你一起睡了。”
“是啊。”我往旁腾出些空间。
“其实你很幸福的,钟叔叔和傅可俊都很爱你。启卿也很关心你。”
“启关心我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可是你们的红娘啊。”
我在她之前认识他,我叫他启,她叫他启卿。后来她成了他女朋友,我成了他女朋友的死党。故事就这样,一点都不复杂。
“你猜今年钟叔叔会送什么给你?”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造一艘宇宙飞船带我到月球旅行,他没那么浪漫。”
“究竟他在你十岁那年收养的男孩是谁?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告诉我?”
“都过去了,人都离开了,没什么好说的。累了,睡吧。”我合上眼,感到脸庞蒙上一片冰凉的月光。
凌晨两点十四分,启发来短信:“要听钟叔叔和傅可俊的话。别再叫叔叔林先生了。”
我回他:“傀儡。”
脑袋完全清醒,月亮已经退下去,街灯无力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光晕。在昏暗半合中,我端详着洁儿的脸——
那个男孩,其实是我的上弦月,夜深了,便会离开。
艺术生的生活很散漫,像一根松弛的橡皮筋。时间被花费得很颓废,我对着一幅白花花的油画布一个下午,直到日光退缩在角落,才抖着麻痹的腿走出画室,赫然看见傅可俊伫立在走廊的栏杆边。
“我等你很久了。”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很忙的吗?”不能怪我吃惊,我从来没见过他等待过什么,他总是快人一步,永远留下一个背影让人追逐。
“钟启卿打电话给我,说你总是不吃饭,要我好好管管你。真的瘦很多了。走,我们去吃饭。”他拉起我的手。他的手潮湿而温暖。
他带我到了红房子西餐厅,成功地让我成为众人的焦点。大家都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贵气十足的英俊男子,牵着一个头发蓬乱,裙子沾满油彩,趿着拖鞋的邋遢女生。
“早知道我就先换套衣服。”我嘟囔。
“没关系,无论你穿什么,在我眼里还是最好看的。”
“你可是让我出丑的罪魁祸首。”
他没说什么,只是带着宠溺的微笑看着我。洁儿说过,他有让人无法抗拒的笑容。我低头看着菜单。今晚的傅可俊有些陌生。
席间,我埋头苦吃。一整天都没有进食,我失温的胃急需慰籍,它并没有我的心强壮。
“吃那么急,看来真的是饿了,”他单手托腮看着我,“幸亏有钟启卿提醒我,不然真被你蒙骗过去了。”
我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说什么骗啊?”
“不是吗?总骗我说已经吃过饭了。”他递给我一杯水。
“我是看你忙,不想烦你。”
“却去烦钟启卿?”他推推无框眼镜,“他还是那么关心你。”
“谁叫我是林先生的女儿,他这是在报恩。”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是因为有十年的感情了。十年的感情,不算短了。”
“还差一点,下星期才到十年。”
“到下个星期你就二十岁了,”他将手掌覆上我放在餐桌上的手,“和我一起到洛杉矶吧,和我一起生活,我会照顾你的。”
太突然了,我想缩手,但他握得更紧。
“钟叔叔也已经同意了。”他严肃地专注地看着我。
哦,原来是这样。我停止了挣扎。
余下的晚饭我不知道是怎么进行下去的。我拒绝让傅可俊送我回去,说吃太多了,想散散步。他也说还有文件要处理,然后开车离开了。
我站在行人道。街灯把夜色渲染得很迷人。我迷恋街灯的光华,望着它们走下去,可以让我忘记路上有多少无法抉择的分岔路口。
我打电话给启:“我饿了,能请我吃盖浇饭吗?”
“你在哪里?”
我说了地点,然后没等他回答就挂线。
二十分钟后,启骑着他的小绵羊气喘吁吁地出现。我没说什么,直接跳上后座,把脸贴上他微湿的背脊。他明显地僵硬起来。
“小时候你载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抱着你的,为什么现在反而不习惯了呢?”
“你知道的,颜子,那是以前了……”
“是因为洁儿吗?”
他没回答,只是加速向前。
“还是因为林先生?”
“别再这样叫钟叔叔了。”
我想骂他傀儡,但凉风呛得我开不了口。
锦记总是人声鼎沸,饭菜的香味把冷空气都驱逐出境。老板捧上冒着热气的盖浇饭,我迫不及待地把它送进我的胃。
“小心烫,那么饿吗?”他拿纸巾擦我沾了菜汁的嘴角。
“不知怎么搞的,无论吃多少还是觉得饿,大概我的胃里有个黑洞。”我傻笑。“你帮我爸的厂弄的程序进行得怎么样了?”
“进入调试阶段了,再两三天就好。叔叔坚持带我到香港开会,也许他还是想我到那里进修。”
“林先生总是把一切计划得很妥贴。”
启皱眉想纠正我,被我阻止了,“傅可俊想带我到洛杉矶,就下个星期。他说林先生也同意了。”
他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才回过神来,瞟了手机一眼,默默往嘴里送进一口饭,说,“这样很好。恭喜你。”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
“差一点就十年了,还是不能……”他含糊不清地说。
是啊,总是差一点,命运总是如此错过。十二月十一日,我们同月同日生,一个是射手座,一个是人马座。为什么同一个星座,偏偏有迥异的名字?从地球上看,两颗星星离得很近,事实上相隔了很多光年。我不知道多遥远的距离,才会让我们走了十年也无法靠近彼此。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咫尺天涯。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看星座书,不会再相信命运。
我没有让他载我回去,再也没有一条路,可以长得让我们走一个十年。
之后的几天,我没有回学校。我不知道回去可以干什么。我直接回家了。林先生不在家。
我回房间,把我从小到大收集的星座书通通拢进袋子。
一切都整装待发,在离开的前一天,我开了数天关掉的手机。一百四十二条短信,都是洁儿的:
“你知道启卿在哪里吗?他和你在一起吗?我找不到他,他的手机关机了。”
“启卿没有回学校,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如果有他的消息就通知我。”
“我到启卿的宿舍,他的东西都收拾走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为什么也不回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和你在一起吗?”
“可以告诉我,钟叔叔收养的男孩究竟是谁吗?”
……
“明天我就要和傅可俊到洛杉矶了。关于那个男孩,不要再问了,他早就离开我了。会想你,也会怀念一起吃盖浇饭的日子。”那些饭香曾经那样温热我的胃,却没让我找到温暖我的心的爱情。我抽出电话卡,把它折断,留着它已经没用了。
第二天凌晨,傅可俊准时接我到机场。没有人为我送行,林先生没来,启也没有。我知道这不是电影,他不会在最后一刻赶来,牵起我的手带我离开。
也许这样的结局对大家都最好。登机前,我在机场大厅留下了装满星座书的袋子。
在飞机上,傅可俊问我:“你刚才在大厅留下的是什么?”
我呵呵地笑出声,“我留下了十年的命运,以后,不想再回来了。”
他握紧我的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再见了,我的月光。以后在你出现的夜晚,我已经在地球的另一边拥抱阳光普照了。
傅可俊的手还是潮湿而温暖。我想我也可以习惯他的体温,假如用下一个十年的话。
(二)
我叫钟启卿,今年大四。
我读软件工程,和颜子在同一间大学。我的成绩很好,本来在大三就可以提前考研,钟叔叔也想送我到香港深造。但我没有答应。因为颜子在这里。她念艺术设计,却选择在这间工科大学读书,虽然她没说,但我知道是因为我。
颜子是钟叔叔的女儿,钟叔叔是收养我的监护人。
十一岁那年,我的母亲操劳过度去世,我在霎那间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靠村里的大人接济。有一天,管理祠堂的大叔把我领向一位英俊的陌生男人。
“这位先生收养了你,以后就是你的监护人了。叫人吧。”
我没有开口。大叔焦急地催促我。
“没关系,”男人蹲下来与我平视,“我叫钟子达,你以后就叫我钟叔叔吧……啊,你真像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原来他很早就认识我的母亲。在我出生之前,这个温文尔雅、衣着光鲜的男人也在这条村子生活过。
“这孩子也姓钟,正好跟你同姓,户籍也更好办了。当然,你有权利让他改名的。”大叔和善地说。
“不用了,”他站起来,背光而立,“素卿为他改的名字很好。”素卿是我的母亲。
他把我带到他城里豪华的别墅。
“我要带你去看我的小公主。”钟叔叔领我到一间放满玩具布偶的房间,在地毯上坐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蓬松松的头发,红扑扑的脸蛋,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一脸迷惑地看着我。
“颜子,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了。他叫钟启卿,叫他启哥哥吧。以后你要听他的话。”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我听话,”女孩嘟着嘴,“我偏不要叫他哥哥,我要叫他启。”
叔叔对着我无奈地笑,“启卿,要好好照顾她,以后你就是她哥哥了。”
颜子跟母亲姓,因为钟叔叔是入赘到她家的。她的母亲在她出生后就离开了。钟叔叔是个大忙人,生意做得很大,鲜少在家里露面,典型的空中飞人。颜子常讽刺地叫他林先生。我能理解她心中的苦。叔叔提供她优渥的生活条件,却不给她想要的关爱。
这个倔强的寂寞的敏感的脆弱的孩子。
她被打扮得像个公主,却跟着我窝在拥挤的料理店吃火锅;她无视家里的豪华房车,宁愿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一路颠簸;她可以轻而易举得到钻石,但只想我陪她看着生日蛋糕上的烛光直到它们都消融。
我们同月同日生,一起度过生日。她说这是命运,我们注定要成为彼此的命运。她开始看很多星座书,她说要我们的命运都在她的掌握中。
这个傻女孩。
尽管叔叔提供给我绝对优越的条件,但我还是生活得很简朴。自行车破败得让我羞愧,但颜子毫不在意。她喜欢将脸轻轻贴在我的后背。
“我可以听得见你心跳加速的声音。”
“在后背怎么可能听得见心跳声?”
“用心的话就可以了。”
我习惯性地拢紧她的手,她的体温比常人低,指尖常常一片冰冷。
这一切却被突然回家的叔叔看见。他避开颜子,把我单独叫进书房。
狭长的书房笼罩在一片阴暗中,几缕阳光艰难地穿越厚重的窗帘,在地上投下零碎的光斑。叔叔坐在书桌后,双手合十托着下颌,似乎陷入很深的回忆,纹丝不动,直到我出现。
“启卿,我听说了,你在学校的表现很优秀。”
“那都是多得叔叔的帮助。”
“那时你应得的。我是说,像你这么优秀的孩子是不会被埋没的。”
我点头称谢。
“还有颜子,多得你的照顾。我很忙,很少在她身边。虽然这样,但我真的很爱她,你知道吧?”
“我希望给她一切最好的东西。她妈妈离开得早,我欠她很多。我不要她挨一点苦,受一点委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我无法提供她最好的。我能陪她度过每一个十二点,却无法送她一双水晶鞋。她是公主,但我却不是王子。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们都那么大了。你也快要上大学了。有什么想法了吗?只要你想,我可以送你出国的。”
“不用了,我已经有目标了。我会到外省读书。”
“是吗?”他停了下来,仿佛经过一个世纪,才轻声开口,“卿啊,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错。但我们都无法改变这些。卿啊,你会原谅我吗?”
他的脸在阴暗中无法辨认,但声音却充满了疲倦与沧桑,和浓得化不开的忧伤,让我忘记了反应。
高考后,我离开了这个城市。我的生活少了颜子,颜子的身边多了个未婚夫。他叫傅可俊,足够当她的王子。我想我可以放心地离开。
只是,每个夜晚我都被思念折磨得无法入睡。我开始迷恋一切可以擦亮黑夜的事物:烛光,街灯,月亮。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的习惯也成为我的习惯。爱是一种潜移默化,她的一切早已像雨水一样渗入我的生命。
原来,无论她在不在我身边,无论我逃得多远,这种爱依然持续,不曾减少。
然而颜子还是追来了。叔叔在颜子入学的深夜打来电话:“我制止不了颜子,但我希望你为她好,像她的哥哥一样……”
好像只过了几秒钟,就相隔了许多光年。重逢只是为了放手。
我和颜子的好朋友在一起了。她叫洁儿,很优秀的女孩,笑起来像一团蜜,健谈,看见我却变得安静。我在颜子去买自行车的晚上吻了她,她用无邪的眼神回望我。面对她,我很内疚,觉得自己很卑鄙。我尽量对她好。
颜子变得很安静,会骑着她粉红色的捷安特独自在校园穿行,不再在凌晨两点十四分给我发短信:
“为什么我们同月同日生,一个是射手座,一个却是人马座……”
我常在洁儿身边恍惚地回望。
“你在看什么呢?”洁儿问我,“啊,你知道吗,颜子这段时间总是不吃饭减肥。”
“怎么可以这么任性?”我很生气,给她发短信:“怎么可以不吃饭?立即到锦记。”
她很快来了,看上去很憔悴。我心疼,却装作面无表情。
“傅可俊怎么没有好好照顾你?他这未婚夫是怎么当的?”我努力理顺自己的声音。
“他很忙的。”她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埋头吃饭。
回到学校,我打电话给傅可俊。
“你知道颜子总是不吃饭吗?”
“可是我打电话时她说她吃过了。”
“颜子很怕寂寞。就算你再忙,也抽点时间陪在她身边。”
“我明白了。啊,你真了解她。”
“毕竟在一起快十年了……”
“我知道要怎么做了。谢谢你提醒。”
洁儿在旁边看着我,脸庞在街灯下异常苍白。“为什么你和颜子同月同日生,却从不在一起过生日?”她似乎还在为我们拒绝她为我们下周的生日庆祝而耿耿于怀。
“不是说过了吗?我们都有事。”
“颜子说过,她爸爸在十岁那年收养了一个男孩,也是跟她同月同日生的。你认识她这么久了,知道那男孩是谁吗?”
我躲开她追问的眼神。
“那男孩好像才是她真正喜欢的人。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吗?”
“洁儿,别再问了。我,不知道……”
钟叔叔把他厂中需要的一个职工管理程序交给我来写,我很投入,日夜不分地坐在电脑前面。
有一天傍晚却接到颜子的电话:“我饿了,能请我吃盖浇饭吗?”
我把她带到了锦记。我还记得第一次带她到这里,我说抱歉只能带她到这种地方。她摇头说只要我在她身边就很幸福了。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变的,只有锦记依旧的人声鼎沸。
老板端上了盖浇饭,颜子迫不及待地吃着。
“小心烫,那么饿吗?”我拿纸巾擦她沾了菜汁的嘴角。
“不知怎么搞的,无论吃多少还是觉得饿,大概我的胃里有个黑洞。”她傻呼呼地笑。“你帮我爸的厂弄的程序进行得怎么样了?”
“进入调试阶段了,再两三天就好。叔叔坚持带我到香港开会,也许他还是想我到那里进修。”
“林先生总是把一切计划得很妥贴。”
我想纠正她对叔叔的称呼,但她阻止了我:“傅可俊想带我到洛杉矶,就下个星期。他说林先生也同意了。”
我惊讶得无法开口,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才如梦初醒。是傅可俊的短信:“放手吧,把她交给我。”
我默默地往嘴里送了一口饭,把眼泪都吞进肚子不让她看见,“这样很好。恭喜你。”
“差一点就十年了,还是不能……”我低头呢喃,不看她的眼睛。
我没有送她回去,因为傅可俊。他一直尾随在我们身后。她离开后,我和他碰了面。
“虽然我很忙,不常陪在她身边,但我很爱她。”他说话的方式跟钟叔叔很像,“把她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她怕寂寞,要多在她身边。没人陪她会宁愿挨饿,要看着她。打电话发短信要在她结束后才结束。她喜欢看街灯,和她在路上别把车开太快。生日时要陪她看蛋糕上的蜡烛直到它们燃完……”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傅可俊轻声对我说,“放心,我会做到的。”
我没有回学校,因为钟叔叔把我接走了。在颜子离开前的一个礼拜,我和叔叔都住在酒店。我躲在房间,不开灯,抱着膝盖坐在落地玻璃前,看街灯慢慢从喧嚣的城市中升起。这个歌舞升平的地球,并不了解我的痛苦。很多次,我都在想象,如果我捉住颜子的手,我们会变得什么样。但叔叔就在我身边。
“放手吧。”他流着泪对我说。这个伸手把我从黑暗中拉出来的高大的男人,此时只是个疲惫的父亲。我不知道怎么推开他。
“启卿,我也不想这样的。但你们不能……我要告诉你,其实你和颜子是……”
“叔叔,不要再说了……我想到香港读书,以后不想再回来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不再开口。
我打开数天没开的手机,满满都是洁儿打来的未接电话和短信。我回了她一条:“忘了我吧……”。我知道我很残忍,但爱情本来就是很残忍的。
十二月十一号,在月亮退去的凌晨,我恳求叔叔带我去机场看颜子最后一眼。
十米之外,颜子在张望,我知道她在等我。我一动不动,看着她轻轻放下一个袋子,由傅可俊牵着离开。
人潮熙攘的机场此刻在我眼中变得空荡荡。我走到她放下的袋子前,里面装满了星座书。我泪流满面。现在流泪已经没关系了,因为她看不见。
到今天,认识她刚好十年。十年前,我来到她身边,现在,我看着她离开。刚好一个轮回。
也许,再过一个十年,我会把很多事都忘记。只是,当每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我不知道如何忘记,有个女孩曾经流着泪问我:“为什么我们同月同日生,一个是射手座,一个却是人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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