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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知道代表一月的花朵是什么吗?是雪花。
这个雪花并不是指下雪时结成的冰凌,而是真真正正有生命,会盛开会凋谢的花朵。
每个月份都拥有代表自己的花朵,传说中他们其实是十二对情侣变成的。代表一月的雪花象征希望。
但是谁都知道,如果爱情只能守候希望,只能证明这段爱情得不到结果,无论它怎样刻骨铭心过。
从出生就一直生活在南方的亚露从来没有见过雪花。人们都说中国的南方没有冬天,但北方人只要在南方的冬季呆过就会晓得,南方的湿冷并不会比北方的冰雪来得好受。会有这样的错觉,完全是南方的冬天与夏天相比,实在太短暂了,狠狠地冷一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冬天就已经离开了。
南方的冬天就好比爱情,来去都如此迅猛,让人无力抗拒。
辰在MSN说这句话的时候,人正在澳大利亚,地球的另外一边,与亚露相隔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
2008年的一月,中国的南方承受突如其来的寒冷,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即使雪灾来势汹汹,亚露生活的城市,依然不可能出现雪花。雪花是寒冬唯一的福利,从没见过下雪的南方人,自然而然都会对它产生无限的向往,比如亚露。也许雪花本身没有如此吸引,只是童话里,电影里,太多美好的故事都发生在漫天的雪花中,向往雪花,其实是向往那些故事。
比如白茫茫的公园中,在安静的长凳上,因为疲惫而沉睡的少女身后留下了一把蓝色的大伞,遮挡了所有的冰冷,伞是陌生的,只有积雪上留下的一串脚印,解答了一段欲语还休的爱意……
当亚露如此告诉辰的时候,辰只是在MSN中发了很多个无耻的笑脸来嘲笑亚露心血来潮的浪漫。
“辰太现实了,一点浪漫的细胞都没有,”亚露抱怨。
“手术刀不能浪漫的,稍微失去理智,就会变成凶器,”辰说。
“你就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从来没有为谁失去理智过吗?”亚露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入很多问号。
辰没有立刻回答,就在亚露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才终于反应——
“有的,我为某个人神魂颠倒过之后,比从前理智了100倍……”
什么样的爱情可以让人更理智?比从前理智100倍,就是改变了100倍,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疯狂呢?
“什么嘛,你这小子,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情,我还以为你很纯情来着,实在是太辜负我一片期望了。”亚露忍不住吐槽。
原本亚露以为辰会想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回嘴,但他只是回了她一串省略号。
省略号从来都是最忧伤,最无奈,最多情的符号。从来没有想过辰有过这样一段故事,一种微妙的感觉慢慢渗透到亚露的心中,就好像又回到三年前那个炎热得让人知觉全无的夏天。也许是太熟悉了,太习惯某一种状态了,反而很难容忍哪怕一点点改变,亚露心想,完全忘记了今晚约辰MSN是要告诉他,她又回复单身了,和第三个男孩分手了。
南方的冬天总是那么稍瞬即逝,春天也是夏天,这里的夏天总是漫无边际,于是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三个夏天了。
(2)
也许你身边有这样的人,你和他生活在同一条街上,上同一所小学,同一个初中,同一所高中。你们从来没有说过对方是你很重要的人之类的话,但关于你的所有的记忆里,都有他的参与。你说服自己没有爱上他,你只是已经习惯他,有时候太习惯了,你离不开他了,也会不知不觉地认为他是属于你的一部分,你和他的关系好像左手和右手,嘴巴和心脏。
亚露跟辰就是这样的关系。
正因为这样的关系,亚露曾经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辰的人,直到辰告诉亚露他要去澳大利亚读书的那刻为止。那一刻亚露觉得辰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可以维持一辈子习惯。
辰离开的时候,正是一年最溽热的时候,亚露没有去送机,反而跑到小区的篮球场上。黄昏,太阳的余热还是让静静坐在场边的亚露汗流浃背。亚露几乎是不运动的,但却很爱看别人运动,喜欢看别人流着汗水执着于胜利的表情,她觉得这样有燃烧生命的感觉,所以每次辰去打篮球的时候,亚露都一定在旁边看着。平时斯斯文文的辰,一拿起篮球,就好像是拿起武器即将上战场厮杀的战士,不像平时一样有种压抑的理性,而是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就好像梵高画笔下的向日葵一样,化身成一轮燃烧的太阳。
亚露喜欢看辰这样的表情。但以后在这个熟悉的球场都不会再看到这样的表情了,亚露想。就在这个时候,维气喘吁吁地跑到亚露面前:“为什么你没有去送辰机,他临走的时候还是希望能看到你。”
维是辰最铁的兄弟,总是和辰一起打篮球,亚露认识他,但和他却没有熟悉到好朋友的程度,对于他的问题,她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保持着安静的姿态看着球场上的男孩挥洒汗水。
“辰说你很怕寂寞,看来是真的,”维坐到亚露的身边,靠得太近了,亚露都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汗水的味道。“他说要我好好陪陪你,至少到你适应他不在你身边这个事实。”
亚露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掉落,她其实想问维:辰真的叫你来代替他吗?但她开不了口,好像一问,她就会在辰面前变得懦弱。
亚露想在辰不在身边的时候变得坚强,如果独自一人不足抵抗寂寞,那就用两个人的力量,那时她身边刚好有这么一个人,维。
好多恋爱都是这样开始的,与爱情无关,只是一场与寂寞对抗的角力。
南方的夏天漫长得好像永无休止,夜晚被拉长的白昼压缩,但还是闷热得让人无法入眠,亚露在MSN上申请了ID,开始缠着正在调整时差的辰日夜颠倒地网聊,在虚拟的世界里,天南地北地说自己身边的事与物。展开的第一个话题就是澳大利亚的冬天。
这样错置的季节里,辰想起的小时候看过的神话:传说刚刚开天辟地之后,世界还是一片混蒙,因为在如水的时间中全无节止。于是创造出人类的女神希望人间有十二个男子愿意掌管时间的轮回交替。有十二年轻的男子为了人类接受了这个任务,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世界东南西北四极,孤独地顺从自己选择的命运。而他们原来的坚贞的恋人则化身成为当月最美的花朵,年复一年只等这个月份能盛开凋落,为所爱的人生与死轮回一次。
辰告诉亚露,代表一月的花朵是雪花。天上飘落的到地上融化的雪花,地上绽放的在土中腐化成泥的雪花,一月的恋人年年为他生生世世两次,也许他们的爱情是最深的。
“你相信爱情吗?”亚露问。
“你呢?”辰反问。辰从来都不是会率先表态的人。
“不信。”亚露很干脆地回答。
“那为什么要和维在一起?”
亚露很吃惊,她从来没有向辰说过这件事。为什么跟维在一起呢?他们的开始只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大概是辰离开的第二个礼拜,维陪亚露去KTV,维唱了陈奕迅的《幸福摩天轮》,亚露感叹:真希望25岁之前把所有危险的机动游戏都玩一遍。然后维说我陪你,无论做什么我都陪你。也许是《幸福摩天轮》的旋律实在太动人了,勾起亚露心里面一种熟悉的感动,她想起来了,辰也曾经承诺过会陪她玩遍世界上所有让人心跳加速的机动游戏,上天入地,他都奉陪。那是初中毕业的暑假发生的事吧,现在辰远走高飞了,只剩下亚露留在原地。但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还是让人沉溺,如果连辰的欺骗她都能容忍,其他人的欺骗又有什么关系?于是亚露答应维的追求。
“不去恋爱,怎么寻找愿意为自己年复一年生生死死两次的恋人?”亚露这样回答辰。
(3)
亚露清楚地记得,辰离开的一个半月后,她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是这座城市的大学,不错的大学,只是她还是为不能远走高飞感到惋惜。维落榜了,但没有重读的打算,他父母为他找到一份开车的工作,他就安安分分地去了,同时又惴惴不安地担心亚露会不会轻视他,离开他。但后来率先离开的,竟然也是他。
亚露不明白,难道恋人之间真的不能容忍一点点距离?还是仅仅因为寂寞的结合本来就很脆弱?这时陪在亚露身边度过失恋时光的,还是辰。
“我可以像seven-eleven一样一直陪着你,但现在我要强制你睡觉,老是日夜颠倒对身体不好。”
辰还是那么爱操心,但亚露却喜欢他的强制,尽管她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夜猫子。那时刚好是冬天,下线之后还是睡不着的亚露就蜷缩在椅子上盯着电脑的桌面,桌面是辰刚到澳大利亚遇上的第一场雪时照的照片,穿着灰棕色大衣的辰站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内敛的笑容。
辰是这样的人,三分热情,七分冷漠;三分温柔,七分强硬,但对亚露,他总是用尽自己的三分热情,三分温柔。他们做不成情人,但可以比情人更亲密,维系得更长久。但代价是,亚露永远只能拥有辰的十分之三,那十分之七,是她无法触及的,例如他突然远离去澳大利亚的决定,例如让他爱得理智100倍的女孩……
朋友和情人,也许就是那十分之七的区别。
大学的第一个长假,辰不回来,因为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适应在异地的生活;到了第二个长假,他还是不回来,他有他的理由,只是从来不会向亚露透露。亚露的夏天又再变得孤独而茫然。她想出外旅游,但父母却不放心,因为没有辰的陪伴。似乎天涯海角,辰对她的影响依然无所不在。她和他的关系就像月亮与太阳,明明在两个极端了,但没有太阳的光辉就不可能有月光的存在。
亚露还是经常去小区的篮球场,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同样的夏天,同样的地点,但还是像少了点什么。
直到一个下午,一个篮球突然横空向亚露飞来,完全措手不及,亚露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在小区的警卫巡逻室,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眉头眼角那么熟悉——
“辰……”亚露虚软地呢喃。
几乎是幻觉,亚露只是轻微中暑了,辰并没有在身边,眼前的是另一个人,他说他叫莫。莫的眉宇之间真的和辰相像,不经意地吸引住亚露的目光。
“你这样看着我,我会以为你迷上我了。”莫戏谑地说,语气间有难掩的流气。
莫是小区的警卫,才初中毕业,在学校混不下去了,靠一点人脉找到现在的工作。他和亚露本来就像南极和北极,本来相安无事、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两条轨迹,却意外地交汇在一起了。
一切可能都是因为那个热得叫人理智全失的夏天,动辄就是三十七八度,莫说不能再让亚露顶着毒辣的太阳坐在篮球场边了,他把她带到他的家里。
那是一间小套房,狭窄,充满香烟和方便面的味道,阳光像经过热炭烧过的利刃穿透窗户,焚烧着窒闷的空气。在如此混乱的空间,莫突然把亚露压倒,亚露试图挣扎,但在这样的角力中却像陷入网中的蝴蝶,完全力不从心。
“你不是喜欢我吗?那就不要拒绝。”莫流气地笑着,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
这是一个很残忍的过程,在失心的痛楚中,亚露咬紧牙关没有哼出半个声音,只是死命地紧闭双眼,任由眼角的泪水,融入□□交缠的汗水中无法辨认,也模糊掉在黑暗中浮浮沉沉的辰的眉眼。
(4)
那次之后,亚露再没有见莫了。整个暑假也没有和辰联络,没有告诉他,曾经有那么一个夏日的午后,泪水和疼痛撕裂了她的身心。只是太多个晚上,在亚露的脑海中,那个午后刺眼的阳光无法抑止地一再击溃她伪装的坚强。
再上MSN和辰联络的时候,已经是深秋的事了。在亚露把自己藏起来的那段时间,辰只是留给亚露寥寥数语,无非是问候。整整四个月才联络,辰也没有任何追问,就像遇到外出旅行很久刚刚回来的朋友,礼节性地说一句:“long time no see”而已。
一切都宛如最初,亚露努力扮演辰眼中最正常的自己。
“辰,我告诉你,我认识一个大帅哥,他的名字跟你一模一样。”
“有什么好奇怪的,中国有十三亿人口,名字有重复的正常得不得了。”
“但很奇怪,难道叫‘辰’的都长得帅吗?以后我如果生儿子了,也叫他‘辰’好了……”
事实上,亚露在说谎。
暑假回校之后,亚露和男生的接触就有障碍,因为莫的事,让她心里有阴影,挥之不去。亚露在异性中一向人气很高,即使她不去招惹别人,别人还是会来招惹她。战战兢兢地过了一段时间,亚露再也无法忍受了,只好求助于心理咨询处。
学校的心理咨询处除了几个挂名的老师,真正在日常工作的其实是心理专业的研究生。去咨询的人通常会匿名,可以自由选择咨询人员。亚露第一次去的时候,在一列工作人员名单中赫然看到“辰”的名字,一字不差。没有任何犹豫,亚露迎向了拥有那个名字的人。
工作室的桌子上放着名牌——“辰”,那么熟悉却遥远的名字就定格在亚露眼前。
“嗨,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吗?”坐在桌子后的男人惊醒亚露的失神,温温的笑容,柔和了带桃花的丹凤眼。这是个好看的男人。
亚露在男人的笑容里,找到了久违的温柔,就像冰封的大地重新得到阳光的眷顾一样。
“辰……”亚露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了,但男人却摇摇头。
“我不是,辰今天请假,我是来代他班的。我叫孟。”
总是有一些无法弥补的错置。
真正叫辰的男人,并不好看,臃肿,脸上坑坑洼洼的痘印,总是盯着亚露吃吃地笑起来,对她的事很热切,虽然他说他对所有来咨询的人都很热切,但他看亚露的眼神里还是装满了企图心。是的,企图心,如果必须用优雅的文字去修饰,那就是爱慕。
爱慕着亚露的,还有孟。辰和孟同时追求亚露。如果是童话,故事发展到这里,英俊的王子应该和美丽的公主一起幸福的生活下去。但出乎大家的意料,亚露选择了辰。很多人以为亚露完全是看上了辰的钱包,因为辰的家境富裕,出入都是开着大众,但孟却是个骑自行车的穷学生。
亚露不曾向谁说过,下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有那么一个晚上,在坏了的街灯明明灭灭之下,黑暗遮住了亚露的双眼,隐藏住现实中紧紧抱住她的那个男人的脸,只剩下他的名字——“辰”。闭上眼睛的亚露,第一次可以如此肆意地念着这个名字,用尽所有感情,不必为虚耗的思念找任何借口,借着别人的体温去满足流失在指尖的爱情。
有人得到了蒙着眼的幸福,就会有人张着双眼流泪。
还是会在心理咨询处遇见孟,尽管大家都刻意回避。孟的眉头额角还是那么温温的,看着亚露的时候眼底有压抑的温柔。有一刹那亚露在想,如果当初选择了孟,结果会如何。也许,她会迷失在他一个拥抱中,情难自禁地叫一声:“辰”。
是的,总是有一些无法弥补的错置,连温柔都变成伤害。
辰很在意孟跟亚露的交流,总觉得在他们的对望中有千丝万缕的情愫。他不是没有发现,在每一次拥抱和亲吻中,亚露紧闭的双眼和一声声虚缈的叫唤,一切都显得太可疑了。终于有一天,在看电影的时候,辰不容挣扎地抱紧亚露。然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辰一声惊呼——
“你不是处女!”
亚露的确不是处女,她从没说过她是。只是辰一厢情愿地以为害怕跟异□□流的亚露有羞怯的清纯。
“没想到你竟然不是处女!”
没想到的还有亚露,没想到辰竟然有处女情结。一段荒唐的恋爱就这样草草收场。
只是亚露不明白,那些男孩对她立下的承诺,为什么就是没有一项实现过,山盟海誓是不是仅仅是甜言蜜语的衍生物而已?
(5)
亚露在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梦想,在她25岁之前一定要玩尽天下所有游乐场的机动游戏。在学校的作文中她曾经信誓旦旦地写过这个梦想,当时老师只给了她一个“胸无大志”的批语,但是辰却认真地对亚露说:我会陪着你的,不然就天打雷劈。
辰离开了,三段无望的恋情都消逝了,陪在身边的,只有这个小小的梦想,还有孟,那个她曾经舍弃的男生。
“我会陪着你,直到你开心为止。”孟说。
亚露自私地滥用了孟的温柔,她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承诺。
一开始,他们只是到本市的游乐场,后来会省吃俭用,到周边的城市自由行,每站必定会到游乐场。有一次他们实在是把钱花得差不多了,亚露还是任性地所要玩蹦极。敌不过她的执拗,孟只能无奈地纵容,让她去玩,自己在旁边等着。排在长长的队伍中,亚露看着机台旁的警示牌:“有心脏病、高血压等疾病的人不宜参与”,“1.2米以下的人可以购买半票”,然后一脸憧憬地对孟说:“如果我在1.2米以下就能玩两次了。”
孟不是没有问过亚露为什么那么迷恋那些危险的高空游戏,但她总是一脸神秘地笑着,说:“再不用多久我会告诉你的。”看到在高空上笑得如此欢畅的亚露,孟决定不再寻根究底,只要亚露能够露出快乐的笑容,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陪着她。孟是个内敛的男人,他没有对亚露说过任何空乏的甜言蜜语,他一直在实践对她的爱慕,用不求回报的方式。
只是孟从来没有想到过,亚露说的不用多久竟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2007年的冬天,,在游乐场的摩天轮上,亚露告诉孟一切都要结束了。那一刻孟终于知道,亚露的梦想源于一段无法割舍的思念,思念里满满都是一个男孩的回忆,那些回忆太深刻了,让孟不得不承认,他来得太迟了。
亚露明白,在人来人往中,她心中永恒的坐标只有辰一个。她感激孟,但感情不能用谁爱得多谁爱得少来衡量,有时候,仅仅是先来后到的问题。
2008年的一月,雪灾开始肆虐南中国,亚露第一时间就在MSN上探问辰的近况,完全忘了,他此刻在地球的另一边,那里的阳光正灿烂。
“稍微北上一定就能看到雪花的。”亚露在MSN上写道。
“那边闹雪灾你更加不能去,你就老实地呆在家里。”辰回她。
“但是我真的很想看雪。”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看,我会想办法让你看得到。”
“怎么样可以让我看到?”
“秘密……”
辰的承诺让亚露有了新的期待,期待是很玄妙的东西,它还没被实现,但是它总是存在希望,只是其中等待的过程太让人觉得煎熬了。
“辰,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快了,这个夏天,我一定会回来。”
“好,我等你。”亚露也对辰承诺。
(6)
在承受着等待的煎熬的,还有远在澳大利亚的辰。墨尔本是个漂亮的城市,他寄住的人家也相当热情,但是思念还是像蚕丝一样拽紧了他的心,他思念那个远在中国南方小城的一个女孩。
女孩说过,如果思念有声音,那么它一定是雪花盛开的声音。在现实里,飘落的每一朵雪花,融化了便只是过眼云烟;而在思念的世界里,泪凝成云,云化成雪,雪花穿越千山万水,再遥远都能飘落在爱的人的肩膀。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能穿越距离的思念,让辰有力量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生活下去。辰想成为医生,这也是对那个女孩的承诺,也许那么遥远的事情,女孩早就忘记了,但他没有忘记。三年了,他没有回过家,没有一刻松懈,完全是为了早日能完成学业,回到女孩的身边。他玩命地读书,把咖啡当成续命的灵丹,平均每天才睡三四个小时,有一次实在是操劳过度,终于晕过去,被送到医院,医生还开玩笑地说不能把咖啡当水喝,咖啡因摄入过量也不是好事。但他置之不理。
他常常劝亚露要正常作息,但自己完全没有做到,幸亏他的室友能够忍受。室友来自印度,叫因斯,念生物工程,也是个勤奋的好家伙。
“辰,你这么拼命,肯定是家里有人在等你,究竟是谁?”
辰很内敛,很少谈起自己的事,但因斯早就结婚了,有些事情难以躲过他敏锐的目光。
“Snow White,”辰开玩笑的说。
“那我们一起为远方的公主努力吧。”因斯豪迈地拍拍他的肩膀。
是的,那个女孩是辰的白雪公主,她的名字叫亚露。
在墨尔本的第一个冬天,辰和同学去雪山滑雪,回来之后病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坚持和亚露在MSN上通信,他知道她害怕寂寞,他舍不得,他甚至还让他的朋友维陪着她。他以为一切都会一如既往,但他错了,维告诉他,他和亚露在一起了。那天之后,他和亚露照常在MSN上联系,他等待着她的坦白,但她没有。这样的隐瞒是仁慈也是残忍,那一天,这个叫亚露的女孩让他的世界飘满雪花,一片冰冷。
辰曾经想过放弃亚露,但却不行,就像他无法隔离自己的左手跟右手一样。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能割舍,不如就像seven-eleven一样一直陪着她吧,辰反而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不能做白马王子,就做守护白雪公主的小矮人。朋友比情人更长久,不去表白,这样的忍耐他做得到。
但辰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然后他才了解,爱情可以隐瞒,但不能控制。
2008年的一月,南中国遭遇百年一遇的雪灾,同时,在MSN上,亚露告诉辰,她和第三个男朋友早早就分开了,她不想再恋爱了,太让人疲倦了。几乎是立即,辰心里充满卑鄙的快乐——这可能使能成为白马王子的机会。所以,当亚露问他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的时候,他回答等到亚露那边是夏天的时候一定回去。
“你会等我吗?”辰忐忑不安地问。
“我会等你。”亚露的承诺,让辰的心情像墨尔本一月的阳光,一切都有了新的期待。
(7)
等待,总是让时间的脚步变得特别缓慢。
2008年的5月,亚露在MSN上问辰能不能早点回来,辰说还要等等。然后亚露就下线了。那天剩下的时间,辰没有像往常一样泡图书馆,一直坐在电脑前等待亚露再次上线,但等待落空了。
这段时间,辰就明显发觉,平时总是缠着他聊天的亚露最近很少上网了,即使在MSN上联络,她的话也变少了,好像把辰当作陌生人一样。他失魂落魄地猜测:难道亚露又开始了新的恋爱,还是等她等得不耐烦了。也许亚露觉得她那边的夏天早就来到了,而他却迟迟不回来,生他的气了;从小时候起亚露就这样,生他的气就会跟他冷战。其实他也很想回去,但是,他答应过亚露会让她看雪,所以即使狠心,他也要等到澳大利亚下雪为止。
亚露生活的地方不可能下雪,但却从小对雪花充满憧憬,她喜欢把雪花跟爱情相比,也许她期待的爱情跟雪花一样,洁白,纯粹。辰想让她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可以像雪花一样,无论她经历过多少段恋情,在他心里她还是最初的她,无可取代。所以,他要等到这里下雪,把雪花纷洋的情景拍下来,他还想把白雪存起来带回去,甚至还请教因斯有什么方法可以把雪给冷藏好。因斯建议他用冷藏箱,再在里面填冷却剂,也许就能让雪花熬过这段旅程。辰把一切都考虑周到了,等的就是下雪。
墨尔本四周有山,通常八九月份下雪,但辰还是等不及,于是他决定到南澳的佩斯,那里的雪下得早些。2008年的7月底,雪山上的辰和好几位滑雪人士却遭遇了雪崩,事故让辰轻微脑振荡和右脚骨折了,不得已在当地的医院留了好一段时间。
再回到墨尔本的时候,雪季已经来临,漫天的雪花,好像在嗤笑辰去佩斯是多此一举,但想到立刻就能见到亚露,辰的心情还是很激昂,三年了,这样畅快的心情从没有过。就在此时,因斯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辰说:“你怎么,怎么才回来,你家里一直打电话来找你,说,说——”因斯说到这里就顿下来,手足无措,好像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我家人说什么了,你就直截了当跟我说得了。”辰愉悦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因斯仓皇的神色的影响。
因斯吸了口气:“你家人说,你喜欢的女孩离开了。”
辰愣住了,他很想问因斯,“离开”的正确定义是什么,他真的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有撕裂的痛楚,没有来由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微小的错过竟然变成了咫尺天涯的遗憾。
亚露她去世了,就在8月上旬。她的身体已经火化了,辰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如果他没有去佩斯,如果他没有遇上雪崩,他就能及时收到家人的通知了。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人生总是有些无法弥补的错置……
辰回到中国,已经是9月,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和四季宜人的墨尔本迥异。也许真的离开太久了,站在太阳底下的辰感到一阵阵晕眩,好像丧失了所有方向感,不知何去何从。于是他躲在家里,不去感受外面的世界里他和亚露曾经共有的那些痕迹。但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几天之后,有人到他家找他。
那个人是孟。
在亚露最后的时光中陪着她的,也是孟,虽然在摩天轮上亚露对他说了对不起,她喜欢的其实是远在澳大利亚的一个男孩,他和他太像了,她总是不经意在他身上寻找那个男孩的身影,这样对孟实在太不公平了,所以她不能再滥用他的温柔了,而且,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生命快要到尽头了。
那一刻,孟才终于了解为什么亚露要瞒着父母才敢到附近的城市旅游,因为她身体不能承受旅程的颠簸;她从来不运动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力不从心;她梦想25岁之前要玩尽天下的高空机动游戏,因为她从小就被告知她不能去碰那些危险的玩意,因为她有心脏病,因为她可能过不了25岁。
梦想都是因为不能实现而存在的,但孟太迟才发现,他很内疚,这么多的蛛丝马迹为什么他都没有觉察到,如果早点发现的话,或许就不必无能为力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亚露了。亚露最后的时间,身体很虚弱,不能进食,只能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她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如果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要跟辰联络,她说话,孟帮她打字。但他对她坚持不告诉辰她已经病重的事实而感到不解。亚露说那是因为辰正在为一个很重要的女孩努力,所以她不能让他担心。到后来孟实在看不下去了,瞒着亚露问辰能不能早点回来,但辰竟然拒绝了。之后孟再没有假扮亚露跟他联络了,一方面因为愤怒,一方面是亚露已经弥留了。
亚露已经离开了,但还是深深地扎根在孟的心里,他每天都会到墓园去看她,也期待能遇上她所说跟他很像的叫辰的男人。但没有,孟知道辰没有去过,终于忍无可忍地去他家找他了。
孟觉得他们一点都不相像,那么落魄的男人跟他毫无相似之处。
“为什么不能早些回来?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去看她?你知道她一直在等你吗?但你总是让她的期待落空。”
孟的怒骂完全像重拳打到空气上,辰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木偶一样。他真的想狠狠地揍他,但举起的手迟迟挥不下去。
“你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这么爱你?你离开的三年,她谈了三次恋爱,每一次都是因为你。第一个人是你的朋友,她能和他谈你的事;第二人长得像你,和你一样篮球打得很好;第三个人跟你有一样的名字。她对我说她总是在别的男人身上找你的痕迹,但在一起的时候她却更痛苦了,因为那些人都不是你,她总是说自己很堕落,背叛了你。但受伤的偏偏还是她。我不明白,你究竟凭什么值得她这样爱你……”
是啊,他不值得亚露这样爱他,辰心想。他对亚露许下的诺言没有一个能做到。他知道她有心脏病,小时候她在他面前第一次昏厥时他就知道。在医院,在很多大人的脚边,他听着医生说话,但什么血脉梗塞,心室扩张,他一句都没能听懂,他唯一知道的是:亚露再不能像平常人一样奔跑,也不能去旅游,不能坐过山车,甚至不能活到25岁,她不能像别的女孩一样去爱与被爱,因为她不能承受太多的情绪波动,除非她等到合适的心脏捐献。他无法想象一直在他身边呼吸的女孩突然有天消失不见了,他的世界会变得什么样。从那天起他就发誓他会成为医生,他不敢说爱,直到能成为救助亚露的上帝的那双手为止。他以为只要付出比别人多一倍努力就可以了,结果还是来不及。他忘记亚露在忍受等待的煎熬比心脏病更甚,等待合适的心脏,等待他,等待死亡,等待期待都失落……他不值得亚露如此爱他,他知道。
有些事情无法躲得过。辰要回澳大利亚的前一天,从家里冰箱的冷冻层取出冷藏箱,带着它到亚露沉睡的墓园。南方的夏天溽热难挡,在那里,辰打开了冷藏箱,里面装着澳大利亚的雪,是辰答应要让亚露看到的。亚露说思念像雪花,如果泪凝成云,云化成雪,雪漂洋过海也许能飘落在思念的人的肩膀。亚露期待像雪花一样的爱情。
辰在雪上晒了一层酒精,用打火机点燃,红蓝色的火焰蹿升,澳大利亚的雪在这个中国南方的小城消融了,也许能凝成云,在最接近天空的高度化成雪花再次飘落,起起灭灭,循环不息。只是亚露都看不到了。
只是有些错置总是无法弥补,例如一段像雪花一样沉默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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