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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帘外的一只手
沈沧喜欢夏天。
尤其喜欢桃源谷的夏天。
烈日驱不散谷中终年缭绕的云雾,给空气镀上层淡淡的黄金。一切声音和视线都在炎炎的热意中扭曲,无休止的蝉鸣。
平静,安宁,让他想起不周山。
但今日的蝉鸣却格外聒噪。
眉毛粗浓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站在沈沧面前,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命令他道:“谷里要收回青翠峰,你不能住在这里了。”
言罢也不多看他一眼,便径直朝山顶李盼麟的洞府走去。几名弟子跟在他身后,望向沈沧的目光都有些轻蔑。
常墨的心情有些烦躁。
他虽然出身庶务堂,却因为天赋颇高,被允许潜心修炼,一直没被指派过杂事。他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成日在洞府中苦修不辍,指望有朝一日能够一鸣惊人。
然而自打太清门的人到访,庶务堂的执事们也不知道被安排了什么任务,竟是一夜之间消失大半。堂里实在遣不出人,才把他拽了出来。
不管太清门准备干什么,希望耗时都不要太长,常墨在心中叹了口气,谷中庶务实在是半点意思没有。
就拿这“收回青翠峰”来说。不论李盼麟死没死,这青翠峰总归是在谷里,何必谈什么收回不收回?即便是贪李盼麟的遗物,暗中去他洞府里取了也就是了,非赶走他的门人弟子做什么?
给新峰主腾位?
谷里又没有新的金丹!
至于任务能否顺利完成,常墨则根本想都没想。李盼麟一死,青翠峰便只剩一个没筑基的亲传弟子和几个药童,实在不值一提。
——因此当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慢着”的时候,着实有些吃惊。
“你说什么?”他转身盯着那个草帽遮脸的人,几疑是自己幻听。
“我说,‘慢着’。”
沈沧边说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当他揭下草帽,眼前几人都是一愣。
沈沧在桃源谷“名声响亮”,其实深居简出,少与人交。诸人或多或少听过他的传闻,却从未想过传闻的主人公长着这样一张脸:谪仙的脸,也是浪子的脸,一张生来就该醉卧花间、诗剑相和的脸。
好相貌。常墨在心中赞道,继而觉得可惜:如此惊艳的一张脸,偏偏长在一个伪灵根的废物身上。
但毕竟还是惊艳。
这使常墨看向沈沧的眼神缓和不少。
“沈师弟,你有何话说?”常墨问道。他猜想沈沧叫住他无外乎是要在搬离青翠峰前稍点好处,比如采两株灵草。只要不过分,他不介意卖沈沧个人情。
他猜对了,也猜错了。
只听沈沧说道:“我可以离开这里,但先师的遗物我要带走一件。”他的语气十分随意,就像在说“我早饭吃了两个馒头。”
常墨今日第二次愣住。这次不是因为惊艳,而是因为荒谬。他本就在看沈沧,此时禁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恨不得用眼神戳破那张漂亮的面皮,看看这层皮究竟有多厚。
──从李盼麟的遗物中拿一件,你也配?
“师弟,”常墨压着不满说道,“李师叔是我桃源谷峰主,他的遗物自然该由谷内处理。掌门真人都还没发话,哪里就轮得到你?”
沈沧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常墨话中暗含的讥讽,自若说道:“我是先师的亲传弟子,根据门规,有资格继承他的部分遗物。”
常墨语塞,这才想起沈沧是李盼麟唯一一个亲传弟子,顿时深感荒谬:他一火木双灵根的筑基弟子如今尚只是庶务堂的一名执事,沈沧这个十年筑基不成的伪灵根却是峰主的亲传弟子,天道何其不公!
“你也算亲传弟子?”有人看不下去,愤而出声道,“周师兄玉师姐那样的单灵根才配做亲传弟子,你算哪门子的亲传弟子?”
这番话虽是含怒而发,却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常墨深以为然。
“沈师弟,”只见他脸色一沉,“你既知晓自己是李师叔唯一的亲传弟子,更应感念师恩,敬慕师长──如何能李师叔新逝、尸骨未寒,便想着谋夺他的遗产?”
话说出口,常墨更为李盼麟感到不值:哪怕养条狗也会叫两声,李盼麟养沈沧十年,养出的却是头白眼狼。
感慨万分时,却听沈沧说道:“我身为先师唯一亲传弟子,拿他一物是为‘谋夺’——”
“你们欲收走他全部身家,又算什么?”
此言一出,震慑四野,全场鸦雀无声。
常墨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来要好处,是来找麻烦的。
他抽动嘴角,再也忍不住地大笑出声。
他笑,其他人也笑。有名弟子笑得厉害,下巴险些脱臼。
——沈沧要找人麻烦,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沈师弟,你莫不是还在梦中?想'打抱不平',劝你先称称自己的斤两。”
“我看沈师弟恐怕是修仙话本看多了,误以为自己也是某话本的主角,能以练气修为挑战筑基修士呢!”
“说到话本,我记得其中常有这种桥段:主角挑战某大能,称愿接其三招,求大能如何如何,”一弟子打趣道,“沈师弟若真有诚意,何不照葫芦画瓢,也这么来一回?”
“好啊。”沈沧说道。
众人笑得放肆,挤眉弄眼前仰后合,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最后那句话出自沈沧之口。
“好?什么好?”某钱姓弟子猛地把头转向沈沧,脸上的表情难以置信。
沈沧指了指山顶的洞府,扬起眉毛:“就以此为赌注,我接你们三招,若我胜了,你们就让我在先师的遗物里挑一件。”
常墨的第一反应是沈沧疯了。
若不是疯了,怎么会提出这种与自杀无异的建议?
练气和筑基的差距有多大?若以人譬喻,便是稚童与成人。稚童再是健壮,又如何能抵得过成人一击?
更何况,沈沧是个连练气十层都修不到的伪灵根。
常墨不和疯子计较,于是和身后弟子使了个眼色,便要继续往山顶走去。
——然后被挡住了。
常墨眼神古怪地盯着抬脚挡在自己面前的沈沧,认真地问:“活着不好吗?”
而沈沧也认真地回答他:“我接你三招。”
“如果我不同意呢?”
沈沧笑笑没说话,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有人忍不住了。
“常师兄,何劳你亲自出手,看我来料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张旗云从常墨身后走出来。他身高八尺,体格健壮,上月刚修炼至练气巅峰。只见他瞟了沈沧一眼,然后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双手掐诀,一串通红的火球就陡然浮现在他面前的空气中!
“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我执事堂的控火术,”张旗云咧嘴,“叫你死也死得轰轰烈烈。”
言罢他面前火球忽然消失,再出现已将沈沧包围。张扬的怒焰烧沸了他身周的空气,使他的身影都变得扭曲。
“张师兄的控火术又变强了!”一弟子惊呼道,“能操纵的火球居然从五颗变成了八颗!”
张旗云听得得意。他从修行伊始就练习控火术,早将此术练得炉火纯青。事实上他如今能操纵的火球不是八颗,而是十一颗。
“去。”他正要指使两颗火球往沈沧身上招呼,忽然眼前一花。定睛一看,沈沧倒是好好地立在原地,悬浮在沈沧周围的火球……不见了?
“怎……”张旗云懵了,忙以心神联系火球,没有回应,方知自己的控火术确实是叫沈沧破了,顿时心凉得如浑身上下被水浇了一通。
他想不明白,沈沧看着什么也没做,究竟是怎么破的自己的术法?
张旗云败得莫名其妙,场上的气氛便有些凝滞。几个弟子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不如刚才那般自信。
“……第二个,要不然就我来?”一瘦小如猴的男子挠着头慢慢走上前来,望向沈沧的目光颇为谨慎。
常墨见出战者是种由,微微颔首。种由的修为虽然和张旗云差不多,却从家中长辈处得来一些符箓,一张堪比筑基修士一击。他出手,此战当稳妥。
果如常墨所料,种由刚站定便从袖子中掏出张半掌宽的符箓,其上还闪烁着蓝幽幽的光泽,煞是好看。
只见他把一根手指凑到嘴边咬破,挤了滴血到符箓上,那符箓便爆成一团蓝光,然后一拉一扭,变成一支半透明的法剑。
种由感受到到法剑上充沛的灵力,不由松了口气。这枚符箓是他从三叔处求得的,能使用两次,他还一次都没用过。
他瞥了沈沧一眼,此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好似就准备这样“接”他一招。种由却不敢大意,默念法诀,将浑身大半法力都灌注到了那小剑当中,冲着沈沧遥遥一指:“疾!”
话音刚落,一抹蓝芒斜斜掠过半空,直刺沈沧。
“斜风细雨剑法!”有人识了出来,“这是种离种长老的剑符!”
“种长老的剑法在谷中都是排得上号的,他的法剑符箓更相当于筑基修士一击,”某弟子断言,“沈沧这回肯定逃不掉了。”
种由也是这般想的。在他看来,沈沧在练气境界停留了那么多年,说不定就把心思放在术法上,学了些奇技淫巧,于是才能化解掉张旗云那一击。然而就是再神奇的术法,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
“怎么可能?!”
种由失声叫道。他看得清清楚楚,法剑明明就到了沈沧身前,眼看就要刺进他胸口,却转瞬间消失无踪!种由拼命以心神驱动,可那枚法剑就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反馈。
“……他身上一定有法宝、法宝!”他失魂落魄半晌,忽然叫将起来。其余人闻言一惊,继而恍然:不错,沈沧身上必定有某件法宝,要不然怎能如此轻易地将张旗云和种由的攻击收走?
原来如此。
明白沈沧的依仗是法宝后,在场诸人包括常墨都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有些泛酸,须知法宝珍贵,三代弟子中也只有极少数亲传弟子能够拥有,没想到沈沧居然也有。
那么,连拥有法宝的沈沧都想要得到的那件李盼麟遗物,又是什么呢?
常墨朝着沈沧所在的方向迈了半步。
“不想沈师弟还有如此本事,倒是在下唐突了,”常墨眯起眼睛,“那便让我领教一下沈师弟的手段。”
沈沧静静地看着他。
常墨微微一哂,抬起右手,忽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张雷电织就的巨网从天而降,在所有人的始料未及中,网住了沈沧!
常墨勾起嘴角,心想莫非你以为只你一人有法宝?
他这法宝名叫“惊雷灵网”,乃他某次外出时机缘巧合所得,威力奇大不说,还能隐形在目标周围伺机而动,打敌人一个出其不意。
常墨见沈沧手段古怪,早在种由出手时便暗暗将此网祭在沈沧头顶,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把沈沧一举擒获。
他这样做倒不是怕了沈沧,而是有自己的考量:他是筑基修士,与练气期的沈沧打斗,就算胜了对他也没有半点好处,反会有人讥他恃强凌弱,故不如用雷霆手段把沈沧困住了,两人既不用交手,也教沈沧明白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对……
“是吗?”
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拍上常墨的背心,常墨面色骤变,顿足便要跃起。
晚了。
只见手掌轻轻一推,常墨就如一只断线的风筝般扑了出去!伴随重物撞进石壁的轰响,桃源谷里的大多数人都听见了一声惊怒至极的大吼:
“你是筑基修士!”
此刻,桃源谷外。
美髯中年人看着身前一步三回头、显然对桃源谷依依不舍的秀丽少女,颇感有趣。
“月娥,对谁那么不舍啊?”
“啊!人家哪有对他……”少女下意识道,紧接着反应过来,顿时红了脸,“宁伯伯,你讨厌死啦!”
宁宗白呵呵一笑:“谁叫我们的小月娥曾经发誓要嫁给少主来着?少主不在,我自然得帮他看着。”
林月娥瞪了宁宗白一眼,鼓起腮帮:“那时候我才三岁!再说了……”
眼神一黯。
“师兄才不会娶我呢,他……”
林月娥忽然收声,宁宗白也蹙起眉头。
半晌。
“宁伯伯,你听见了吗?好像有人在喊……”
宁宗白点头。
“‘你是筑基修士’,”他复述道,眼神古怪,“这有何可惊讶的,非喊这么大声?桃源谷人筑基竟这般不易吗?”
听了宁宗白的话,林月娥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然而还没等她捕捉到那抹灵光,一座乘车便由六匹夜狮马拉着从桃源谷的大门处驶出。此车完全由昆仑寒玉制成,通体雪白,流光暗藏,只衡末以金银雕饰;虽为车,四面却垂以云帘遮挡,云雾叠出,不见中人。
看到这辆车,林宁二人连忙结束对话,齐齐往车东侧聚来,一个叫“师兄”,一个叫“少主”,态度殷切,林月娥的眼中更流露出仰慕。
即便他们唤的那人压根儿没露出脸来,只是掀起一角云帘,伸出了一只比昆仑寒玉更洁白的手。
手悬半空不动,手的主人不语。
良久。
“燕家藏在此界的一处洞府即将出世。”
他的声音也清冷得如同寒玉。
“也许是棋子,也许是弈手。总之……”
“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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