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遗事

作者:雨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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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烂红如火雪中开。

      一夜秋雨过后,气温下降,已有冷感,连太阳也有寒意地围紧了云朵。景率打发家禾去送信,换过衣服便前往那偏僻的回廊。
      一路走去,几乎没遇到人,只有远处一两点人影晃动。这宅邸里的仆役是愈来愈少了。
      不知何时,庭院里的银杏已点点金黄,冷风拂面,景率收回视线,少女窈窕的背影正斜斜靠在廊柱上,手里不知在忙些什么?
      少年放轻脚步,慢慢靠近。安芳正编着绳结,鹅黄色的绳头左穿右绕地拉成一个吉祥结,大功告成后,她才注意到身后有人。
      “你来啦!”她笑咪咪地抬起头。
      景率不自然地偏过头,轻咳一下,才从怀里掏出纸卷,递过去边解释:“送给妳!昨天没能依约前来,我很抱歉。”
      “不要紧,我听说四少爷昨天出城去探望二少爷了。”她展开纸卷轻声念着:“细雨无人我独来,烂红如火雪中开。”
      安芳端详着画中的山茶,底下还有一支竹叶小舟;她开心地笑着:“好漂亮喔!谢谢你。”
      景率倒是愣住了。“……妳识字?”
      安芳正小心地卷着画,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啊,你不也识字,怎么了吗?”
      “没……”景率摇摇头。她回答得太过理直气壮,彷佛她的世界里人人都识字
      安芳歪着头想了一下,才看着景率说:“晓风有暖花先来,翡绿如翠春光开。”
      景率这下彻底怔愣。
      宅邸里识字的婢女亦有,多半是自小跟在姑娘身边,陪着念书时学的,虽说能读能写几个字,却没有能吟诗作对的。更何况安芳还是个粗使ㄚ环,纵使是老夫人调教的,若没有先天的基础岂能如此流畅?
      “怎么了?”见少年沉默,安芳轻轻地拉着他的袖子。
      “没事……”景率微微一笑。这个女孩就像个孔明锁,一层又一层暗藏奥妙。

      “你有发现到府里的人愈来愈少了吗?”安芳捧着热呼呼的包子问。
      景率点点头,轻轻地咬一口松软的包子。
      近日冬雨绵绵,景率每次见面都会带上热烫的点心,好温暖安芳的手;两人会面的地点也从回廊移动到能避风的尚雅堂。
      “现在府中上下都靠四……老爷的薪俸,以一个中军指挥使自然承担不了以前的国公规格,当然会有所削减。”
      不止仆役减少,连马车都换了,老夫人甚至把家中的字画、摆设都收进库房,只留下几样当年太祖赏赐给初代魏国公徐达的物品摆在厅堂里,整个徐府的确飘着一股萧瑟落败感。
      “怎么?担心自己会被解雇吗?”
      景率只是开玩笑地问,安芳却认真地点点头。
      “如果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她低着头静静地说。“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叔父,可是……”
      安芳没有说下去,景率便问:“叔父不方便收留妳吗?”
      安芳点点头:“叔父已是佛门中人,当初我父母骤逝后,叔父便把我交托给老夫人了。”
      鉴于奶奶当初是从鸡鸣寺把她带回来,景率便想到:“妳叔父是鸡鸣寺的僧人?”
      “叔父带着我时是寄宿在鸡鸣寺,可是叔父说自己不过是一介游历僧,我年岁渐长不能跟着他到处走,便把我托给老夫人。”
      “放心。”景率伸手将那软软柔荑包入掌心。“老夫人既已答应妳叔父,必然会照顾好妳,而且四老爷孝顺没人会擅动老夫人房里的ㄚ头。”
      “好。”她温顺地点头,也反手握住带给她安定力量的掌心。
      雨势稍歇,串串水珠沿着屋檐顺落而下,两人牵着手一边吃包子一边话家常。少年说着家里弟妹的顽皮,说着近日跟四少爷出门在街上遇到的新鲜事;少女一瞬也不瞬地专心聆听,不时递给少年一抹浅浅笑容。
      那是让人渐渐陷落的笑容。
      连徐府的大公子都被感染而心神动摇,更何况是个小小仆人的阿保;他已被那无邪的笑颜勾去了魂魄,日日期待看见少女的身影,他总是忍不住将自己的陈年旧事编进阿保弟妹的趣事中,好逗乐眼前的女孩,他将往昔骑马围猎的见闻说成跟在四少爷身边的所见,好看见女孩眼里惊奇的光芒。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
      徐景率的生活是真,阿保的谈天是真;阿保的身分是假,徐景率的编造是假。
      少年摸索着这刚萌芽的青涩情感,他不能确定这是什么,只能顺应自己的心绪
      可是家禾知道这是什么。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家禾早就知道少爷趁着府里大家都在午歇时,偷偷去见那个ㄚ头。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少爷遭逢变故的叛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进,少爷从一顿饭的功夫就飒爽离开,到现在即便一炷香的时间已到仍是恋恋不舍地离开。
      案头上的那朵山茶花都干了,少爷仍舍不得丢,甚至仔细地收进紫檀木盒里,连同那片竹叶船一起。连最近常吃的桂花糕,恐怕都是因为是那ㄚ头采的关系,甚至连茶水里都要掺些桂花进去;往日他都说花茶是姑娘家家的爱好,如今竟沾染上这女孩家的气息而不自知。
      少爷用完午膳总是要打发他去做事,再偷偷换身下人的衣裳前去会面,那兴奋期待的表情不言而喻,见面完后那满足又不舍分开地盯着人家姑娘背影的眼神,让家禾很痛心!
      堂堂徐府大公子徐景率竟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家的婢女。
      家禾知道,少爷喜欢上安芳姑娘了。于是,趁着帮少爷送夜宵顺便旁敲侧击一下--
      “少爷。”家禾把一小笼烧卖端上桌,倒了杯菊花茶。“现在景风院里只有我一人服侍是不是有点少?”
      “所以呢?”景率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拿著书,一手品茗。
      “还是小的去跟漱玉姑姑说一声,再给您添个贴身ㄚ环。”
      景率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说:“老夫人才让每个少爷姑娘房里只能留下一个贴身服侍,我当时就留下你,既然你嫌做事辛苦,我明日就请老夫人再换个人来。”
      “别!别!别!少爷!”家禾吓得噗通一声跪下来,委屈地说:“小的只是觉得您是大少爷,好歹也得多个ㄚ头来伺候才合身分。”
      “我除了出生的时间比其他弟妹早点外,目前无功无勋也不是爵位的继承人,凭什么有特殊待遇。”
      “是是!少爷所言极是!”家禾立马接话,大大赞扬:“少爷不愧眼界超凡能够一视同仁,只是小人贴身伺候难免不如ㄚ头细心,才寻思是不是多个做事细心又看着顺眼的人来服侍才好。”
      景率把书本阖上,放下茶杯。“看着顺眼?你是说谁?“
      在景率透彻的眼神下,家禾感觉自己的小小心思已被一览无遗:“牡、牡丹居的安芳……”
      景率默不作声,盯着家禾老半天,才缓缓开口:“你知道多久了?”
      “……大概您从永康侯府回来的隔天。”
      “还有谁知道?”
      “…就…就小人而已,毕竟你们的幽会地点很隐密。”
      “不是幽会。”景率纠正。
      “是……是密会,少爷选的密会地点很隐密。”
      “你知道安芳是老夫人房里的ㄚ头吧。”
      家禾点点头,像个乖乖听训的学生。接着一本书猛地拍落在他脑袋上。
      “知道你还敢动!谁给你的胆子!”
      挨了一记打,家禾摀着头,可怜兮兮地说:“小人……小人是想着少爷房里多个可心的人也好,大老爷现在又是那光景,小人心里为少爷不值啊!”
      “收起你的不值吧!以后日子还长着,有的是让你抱不平的事。”景率又坐回软垫里歪着。
      “少爷,您是什么意思?”家禾听出少爷的话里有话。
      “自己去想吧!”景率索性放下书,夹了烧卖吃起来。
      “那……小人能自作主张向老夫人求安芳姑娘吗?”家禾仍不愿放弃为少爷争取机会。
      “不行。”景率果断地回绝了。“我不想要她当我的ㄚ环。”

      过了腊八,徐府学塾的两位老师便要告假回乡了,各个少爷姑娘终于迎来梦寐以求的假期了,纵使先生为防学生们怠懒而出了许多作业,也不妨碍他们享受可以偷懒的自由。姑娘们在大堂向即将回乡的老师们道别,少爷们则整齐地在大门恭送老师们上马车离去。
      正当其他的堂弟邀约景率一起去骑马时,漱玉来了。
      “大少爷,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进了牡丹居,老夫人正在喝茶,行礼问候过,老夫人便让景率坐在一旁,漱玉倒了一杯地给景率。
      是六安茶,茶汤深浓,想必苦味出众;景率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问:“奶奶找我有事?”
      “徐管事这阵子帮着你四叔打点庶务,分身乏术,我想让你去趟斜口村,把庄子上的收成点一点,家禾每年都跟着徐管事去过,还有你四婶娘身边的一个婶子,事情交给他们就行,也没你什么事,就当作去散散心看看景昌,如何?”
      景率一笑。“奶奶都帮我安排妥当,孙儿自然乐意!但孙儿还有个不请之请。”
      “什么事?”
      “景珩、景允他们正在练骑射,府中场地毕竟有限,不如让他们与我一同前去,我们兄弟几人也可以互相切磋。”
      “这很好!”老夫人欢喜地拍手。“现下虽已太平,但我们徐家以武立身,不可荒废武功,到了那儿就尽兴点!只是要记得行事不可张扬。”
      “孙儿谨记。”
      漱玉见要事已交代完,便端着桂花糕进来。
      老夫人喜孜孜地拈起一块。“这六安茶虽然养身但太苦了,来点甜的正好。”
      漱玉笑着说:“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就送进来了,听说大少爷最近也喜欢桂花糕。”
      “是,孙儿觉得那淡淡的香气颇为宜人。”
      “嗯!这味儿香甜香甜的,的确招人喜欢。”老夫人咬了口桂花糕便放下了,拿着帕子轻拭嘴边,问:“安芳呢?”
      “她去帮着张姨娘抄写佛经了。”漱玉上前回答。
      “嗯,这孩子很是乖巧。”老夫人眼眉弯弯地看着孙子:“景率啊,奶奶把这ㄚ头拨到你房里伺候,你看如何?”
      景率一口桂花糕哽在喉间不上不下的,忙喝一大口茶冲下去,漱玉赶紧再斟一杯茶递过去:“大少爷,怎么了?”
      “没……没事、没事!”景率自知第一时间已经露馅,只能端正坐姿力图振作。“奶奶才让我们缩减房里的侍从,孙儿无功,怎么好占了奶奶的婢女。”
      “无妨,安芳才进来没多久,府里没几个人认识她,你如今也到年纪了,就说是给你贴身伺候的,其他人也不会说什么。”
      “奶奶。”景率神色严肃地说:“父亲如今的情况,孙儿只求自己不过不失,盼能寻得安身立命之道,且孙儿尚未行冠礼,我觉得不适宜。”
      “喔--”老夫人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其实,很多世家公子们都是早早有了贴身侍婢的,不过也好,就听你的吧。”老夫人又想起什么地说:“啊,景率没见过安芳吧?兴许看一眼你就中意了?”
      “一个ㄚ头有什么好看的呢。”景率喝着茶淡淡地说。
      “也是,一个ㄚ头有什么好看的呢?还巴巴地约了时间。”老夫人也喝着茶淡淡地说
      话说到这里,景率已经很明白奶奶知道自己私下跟安芳见面的事,这般拐弯抹角地刺探,无非是希望他明白两人之间身分的距离。
      跟老夫人告退后,景率慢慢踱步回景风院。
      漱玉收拾桌上的杯盘,边小声地问:“要不要奴婢把安芳调去别的院落?”
      “不必,做的太决绝,那孩子搞不好还真以为自己非她不可了,去了庄子自然就隔开了,事情一忙当然就淡了,就这样吧!”老夫人打开六角漆木盒,捡着蜜饯吃。“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奴婢说那是安神的汤药,她也不疑有他地喝下去了。”
      “好,好。”老夫人安然微笑地说:“小燕儿太多话了,把她跟安芳交换一阵子吧,多给点粗活,事情多了自然知道要安分。”
      “是。”

      景率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少爷,您还要去啊……”家禾无奈地看着利落换装的景率。
      “去!当然要去!”景率咬牙切齿地说:“既然奶奶都知道了,也不差这最后一次。”
      “……您何不直接跟老夫人要了安芳姑娘呢?”他实在搞不懂少爷为什么要这样拐弯抹角地跟安芳见面,直接禀明老夫人收作贴身ㄚ环不就好了吗?
      景率神色暗了下来,低低地问:“你觉得我是谁?”
      家禾深怕自己听错还重复了一遍:“您是说您是谁吗……您就是徐府的大公子啊!是这金陵城里最玉树临风的王公贵族。”
      景率冷笑一声:“徐明也是这样说,景昌也是这样说……”
      “有什么不对吗?”家禾小心地问。他可以感觉到少爷好像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就像之前大老爷被削爵禁闭反省那时一样。
      “你说得很对。”景率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一文不值的无名小卒。
      他可以顺着奶奶的话点头,然后将安芳收为自己的ㄚ头;他也可以不理睬奶奶继续跟安芳见面,就算被发现他也有办法保证安芳的安全。但,不管哪种选择,他都只能让安芳以婢女的身分待在他身边。
      他迎风而行,清冷的风将那不甘心的火吹熄,只剩下理性的余烬。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从来就没有把安芳当作下人看待。
      或许是安芳在他最彷徨无助时拉了他一把,或许是曾在安芳面前坦率自己的无能胆怯;或许是安芳懂得诗书而不同于其他ㄚ环;或许是安芳的盈盈一笑;或许是安芳那双纯粹率真的眼眸。
      “阿保!”
      或许是安芳温温软软的嗓音。
      “你怎么了?脸色好糟。”
      或许是安芳那总是拉着他衣角的手。
      “我……我听说四少爷明天要离府去斜口村探望守丧的二少爷……这、这个给你。”葱白的手指递出一条绳结。“这是我之前就编好的,我听叔父说用五色绳结编的手环可以祈福保平安。”
      这一刻,少年心中的情感于灰烬中挣扎而出。他伸手将安芳紧紧抱入怀中。
      突如其来的环抱,让安芳不知所措,她怔着送出手环的姿势,呼吸着少年身上幽幽的没药木香,她的耳朵贴着少年发烫的面颊,听着风吹落叶滚地的沙沙声,安芳慢慢觉得奇怪。
      她举起手,轻拍少年的背,像安抚低鸣欲吠的大狗。
      “怎么了?”她问。
      “我这次会离开很久、很久……”
      “没关系,我会等你。”
      “妳不要等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不会想妳的。”
      “……好……我也不会。”她突然泪水盈眶,明白这是离别。
      “不要哭。不要难过。”
      少年低沉的嗓音响在安芳的耳边。他的唇轻轻掠过她的耳垂。
      “帮我戴上。”
      少年劲瘦的手腕伸出来,安芳眨掉模糊视线的泪水,仔细地把手环牢牢绑紧。
      “可以再抱妳一下吗?”少年垂着头,闷声问。
      她点点头。这次她也抱紧阿保。
      这个她在徐府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放在心上的人。
      在她的生命中离别总是来得突然,突然地让她来不及理清思绪就要道别,突然地让她来不及问为什么。
      不管是父母、叔父,还是阿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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