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辰昭令：窥世局

　　河水清澈见底，岸边蹲着两个孩子，其中的女孩子年纪可能大些，她手中拿着一根小木棒，在滩上写着什么，边写边和小男孩讲着一些男孩听不大懂的话，尽管能听明白的不多，但他还是尽量地去听。
　　在他眼里，这个姐姐对他很好，总是带他玩、经常给他带吃的，还给他讲各种有趣的事，但这个姐姐确实，好奇怪啊。她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说话老气横秋的，还总说什么她活了多少年的人了，每次听她这么说，他都会偷笑，他才不相信呢，偷眼看那个姐姐，后背就挨了一下子，他瘪瘪嘴，然后姐姐就会从他身后变出好吃的，于是他又开心起来。
　　姐姐就给他讲，说人呐，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等着以后后悔，又叹了口气说，你才这么大点，怎么会明白呢，边说边摇头。
　　每次听到这，他都很不服气，怎么都看不起小孩，小孩子怎么了，他摇晃着姐姐的胳膊，口中反驳，我懂！要自己想，不要太听别人的话！
　　姐姐就会笑话他，你个小豆丁懂个啥，口气并不重，只是开玩笑的意味。
　　她还说过很多很多的话，他一时有些记不全、回忆不过来了。
　　长大了，才知道小时候多好啊……
　　“可惜啊，时间总是向着一个方向在流动的，过去的，就永远回不去了……”
　　缥缈的声音环绕在上空，他的脑海中撞出无数的画面，那些画面并不美好，画面的用色非常鲜艳，它的内容却并不和用色一般鲜艳。
　　“是啊……”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心内郁结，难以抒解，难受得他胸中凝阻，吐出一声呻吟，骤然醒转，张开了眼睛。
　　天还是黑的，隐约可见几丝光线折到眼中，梦中的情景都有些什么，就和她的模样似的，记不清了。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衍终于在梦里回忆起了那使女带给他的熟悉感何来。
　　夜色正沉，黑压压的一片，压在他的心头，那一幅幅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猛地坐起身来。
　　现在许是亥时了吧……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他四处张望一周，确定这是他在州衙的房间，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的头有些疼，有些没睡醒的感觉，还打了个瞌睡，他歪着头，撑着手揉着风穴，想着下一步要怎么做。
　　这件事还真是头疼啊，……那使女，不简单……不行，不能等下去，他立时拉开被子，跳下床来，就往门外走，他要请知州大人陪他去一趟大牢，夜审。
　　知州并不住在州衙，他有自己的府邸，只是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为怕再生事端不能及时处理，于是选择了宿在州衙后堂中。
　　说起来，他有几天没能回驿馆了，不知道他的那匹马怎么样了。
　　他来平州，可是全靠了那匹马。
　　皇帝对外催他得急，要他尽速破案，可实际上却交代他，不要张扬，一个人先行一步，更是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密旨……
　　那匹马可是好马，也不知道驿馆的人有没有好好饲喂他。
　　他皱眉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是去将知州大人叫起来，一起去大牢里审讯那使女才是。
　　待他走到知州的房门外，却发现知州还未歇下，摇摇晃晃的烛火下，照出他有些苍老的身影，打在被火焰照得温暖的窗户纸上，隐隐约约地觉得他好像在念叨着什么。
　　再稍靠近，他总算听清楚了，知州在念一个名字，夏如颜，带着一种深深思索的态度。
　　他心下疑惑，这不是那个使女的名字吗？难道知州认得她？
　　记忆慢慢涌来，他记得那个使女确实很奇怪，似乎她知道很多，比如她知道知州姓赵，而且胆大包天，十分有勇气，对着知州大人直呼其名。
　　知州名为赵怀清，这是一个好名字，既好听又好记且很有意味。
　　他回忆起了赵知州听到那使女自报姓名时有一瞬的惊愕。
　　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数应该只有姓而没有正式的名，嫁人之后在自己的姓氏前加上夫家的姓氏，称为某某氏，或者不加夫家姓直称某氏也可。
　　没有正式的名，却有非正式的小名，春红香玉等好听的字很是受欢迎，可单用也可叠字，或是加上一个修饰的字也很不错。
　　那些能够拥有自己的名的女子，出身非富即贵，这样的人家也会请私家先生教习他们的小姐读书习字，明德通矩以及琴棋书画等各种技艺，将她们培养成一个窈窕淑女，一个贵胄子弟会喜欢能看上的女子。
　　然而那个所谓的使女……她绝不会真的是什么使女，干练从容，冷静自持，以她的气质来说，也不太像大家小姐，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且是十分出挑的那种，她的话有些地方和那个姐姐很相似，都更为强调特立自主的一面。
　　后来，他偶然会想起那个姐姐的时候，总忍不住在想，或许，她真的活了不止这一辈子？甚至他会想，她也许，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会是，来自一个思想开阔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所有的技术都是更上一层楼的，那里有更为先进的知识，民众的生活都更加富足，那是一个比现在好得多的世界。当然，也会有很多黑暗和时不时发生的罪恶，这点倒是和他们这里差不多。
　　呵，他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真实发生呢？……虽然，这个时代相信有鬼神的存在，但有谁真正见过鬼神呢？妄言耳。
　　他自幼经过那个姐姐超前思想的教导，不由得会认为他所处的世界仍处于一个未能开化完全的时代，然而，他官卑职小，也没有人脉，朝堂上谁会在意他这么个小人物。现在想想，一年前，他能金榜高中，也是侥幸。
　　谈吐中是有些相似，她如今也该是这样的，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像认识他的样子，啊，已经多少年了，连他都成家了。
　　他看得出来赵怀清惊讶的不是她有自己的名字，而是她的名字……
　　“奇怪，名字有什么不对吗……”夏如颜，很普通的名字啊。
　　“谁在外面？”
　　他竟是说了出来，惊动了赵知州。不过，他也在思索当中，应当只是听到了响动，也没听到他到底说了什么。
　　“是我，知州大人。”李衍在外面应声，也不推门就进。
　　“啊，是李大人啊，请进。”赵怀清走来将门打开，将李衍请进房内。
　　“知州大人，李某不请自来，还望见谅。只是在外面，听了些风语，不知大人可是见怪。”
　　他没打算绕弯子，却也不好直接问赵怀清是不是认识那个使女，问一个朝廷命官是否认识犯人，这岂不是暗指怀疑官员暗中勾结罪犯，这倒要人怎么想？于是用一种他无法避而不谈的问法开始他们的对话。
　　“不知大人听到了什么？下官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怀清心中一惊，他没打算瞒李衍什么，他对皇家的事，也所知不多，这次只是碰了巧了，谁让他平州有李太妃的亲戚那尊大佛，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仗势欺人，用来形容他们简直是太合适了。今日那女子直呼他名时，其实他没有多生气，人嘛，不就应该是平等吗，是社会给人们强行加以划分为三六九等，谁又笑话谁呢，他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哀叹。
　　他岂会不知李太妃那门亲戚都做过些什么好事，但他可怎么管，……想起那女子瞪眼的神态，他实在是羞愧——
　　“赵怀清！”
　　曾经，他的行为做事也是能够配得上自己这个好名字的，曾经，他也不畏强权，他是那样意气风发，……
　　后来，上了年纪，越来越怕死了，也不敢惩治那些权势逼人而又罪恶滔天的皇亲国戚了，他已不是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他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十口子的人，实在承受不起他们的报复，……
　　除了年纪越大越害怕强权这一点之外，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好官，发展生息，为民造福。
　　只是他的这一个污点，却实在致命……即使别人都说他是好人好官，他也无法原谅自己，看着别人家的姑娘被那个纨绔子弟糟践，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也曾听到过无知民众对那些姑娘的责骂和攻击，他连着许多天都在做噩梦，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可他，为什么没有作为啊。
　　可恨，恨自己为国为民的那份心，终究被官场淹没……他没有做出过任何同流合污的事情，但他已经做过的行为又何异于为虎作伥啊……
　　对待罪恶不加以制止，那么罪恶便将前赴后继，直到彻底将你淹没，如此，便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一个失去良知的人，远比若有若无的厉鬼神仙更为可怕。为了利益，他们什么都能出卖，什么都做得出来。介时，再无善恶之分敌我之别，唯利是图，可叹到头却是一场空，百年之后，一抔黄土之外，还会余留下什么。
　　可曾有人从未志比青云、心赛天高？从来是经过垂髫，才有垂暮之年，棱角、心性儿，皆在大浪淘沙中被磨平了，他们不得不向强权低头、屈从于不公。
　　若是登上仕途，能在滚滚年轮中刻下自己的名姓，还会有人关注你，可是更多的人，他们平平凡凡普普通通，默默无闻怎言苦，籍籍无名莫伸冤。
　　那女子的眼睛中除了对他的谴责、愤怒之外，还透着一种坚定，坚决对抗恶行的决心，为百姓伸张正义的决心——那正是他失去的。
　　那眼睛中，还有一道光，他忽的有些懂了，其实李太妃，她也曾经说过的，不过就是个太妃，而已。
　　太妃之上还有太后不是吗……因太后出身不高，且做事公正不偏不倚，哪个后妃在她那都讨不到便宜，太后和所有的太妃，几乎都交情不深，对自家人也不偏帮，简直是历朝中的一股清流。
　　四大妃与太后不睦，在朝廷中已经是公开的事情了，这几家，在朝中根基很深，却从未有人想过动动太后。
　　外戚不是藩王，他们的荣辱兴衰全在皇帝掌中，而太后抵制外戚之举更让皇帝成为太后最大的倚靠。
　　四妃的外戚，是最能作威作福的，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太后与四妃不睦的原因。她出身不高，曾经也是受过欺压的人，对这些欺压者自然不能好了。
　　他有些清明了，或许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您，似乎识得那女子？”
　　“这倒没有。只是，”赵怀清略加思索，只说：“大人是否知道太后近卫？近卫中有一人就叫如颜。”
　　这话要说起来千头万绪，但最重要的还是，太后宫中确实有一名近卫名叫如颜，顺了太后的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哦？”太后姓什么，他从未关心过，不过太后有近卫一事却不是秘密……
　　陆太医，太后近卫，李太妃……确实与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算起来之前官银一案也是牵动朝野的大案，但是中间纵火案的发生，受害者是一名没有任何背景的寡妇，不涉皇家不干权势，因此就如之前所言，幕后之人是想借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什么东西。那么这些大案呢？如果也是为此，那么这手笔未免有些太大了……
　　很多人都在渴望着改变，真正为他们的渴望做事的人却很少很少。一个出身贫寒的上位者是这种渴望最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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