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刀

　　如果问江湖上名门闺秀们最想嫁的如意郎君是谁，最热门的人选有三人：林若天，傅无双，萧一楼。
　　林若天不必多说，万林帮的少主，是下一代的正天盟盟主，只可惜，林若天生来体弱多病，且多年来只钟情于青梅竹马的兰丹华，两人也已定下婚约。天下美人众多，兰丹华并不在榜上，可林若天只对她情有独钟，简直是戏本中完美情人的代表，家世武功人品样样都好，还有一副好样貌，因着多病，反而透出些遗世独立之姿。当年传出婚讯，不知碎了多少深闺少女梦。
　　傅无双，有着“无双公子”的雅称，是真正的谦谦君子。江湖中人都说与无双公子想处是最舒服的，他永远为别人着想，不会让任何人难堪。只要是朋友有难，他从来义不容辞的帮忙。他从未对任何动过怒，永远是儒雅淡然的样子，当然也面如冠玉，足够俊朗。哦对了，天下第一美人傅玉，是他的阿妹。

　　萧一楼，这就有些怪了，萧一楼是大盗，怎么会成为热门的夫婿人选？女人心总是难猜的，这都缘于傅家庄的二小姐武林第一美人傅玉十八岁的生日宴，也就是去年腊月十五。
　　傅玉的生日宴在仙女湖边举行，那夜月亮特别圆，仙女湖非常大，一眼望去，竟看不到边，水月相接。突然烟花齐放，漫天飘下雪，透着阵阵腊梅的清冷香味，萧一楼从水月相接处，踏月而来，一身青衫，潇洒如朗月，他在傅玉身前只停了一瞬，挂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道“生辰快乐”便纵身一跃，消失于天际。在场的高手竟无一人能追上他。
　　等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傅玉身上多了一件墨狐披风，这件披风竟无一丝杂毛，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而这天上飘下的哪里是雪，分明是腊梅花瓣，傅玉喜欢腊梅，萧一楼这是要为她折尽天下腊梅。
　　傅玉生性清冷，不爱笑，看着萧一楼消失于天际的身影，摸着身上的柔软的墨狐披风，不禁灿然一笑，在场的青年才俊们简直要为这一笑神魂颠倒，瞬间觉得便是为她这一笑，死也值了。而在场的闺秀们却纷纷向她投来羡慕的眼光，如此多情又浪漫潇洒的男人，为了哄心上人一笑，费劲心思，还冒着生命危险来为她庆祝，能得如此郎君，便是背弃天下人又何妨？

　　现在已经是午时，穆晚看着天上明明晃晃的太阳，肩胛骨处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有些头晕。论功夫，她当然不是萧一楼的对手。本来，她只用走个过场，当然能摸到萧一楼的衣服角便算赚到，可都怪小五说漏了嘴巴，府衙知道她轻功好，要她跟上萧一楼，沿途留下记号。至于穆晚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死？哼，伤了，是因公受伤；死了，是因公殉职。
　　午时一刻。
　　萧一楼准时现身了。萧一楼当然知道有埋伏，可他依然堂而皇之的现身了。
　　他没有蒙面，大咧咧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穆晚看着这人，他的五官很是深邃，脸上透出无所畏惧俯瞰世间的随意，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这笑，怎么看都有些嘲讽的意思。
　　也不知萧一楼是怎么拿到被锁在锦盒中的万金寿冠的，众人只看到人影一闪，万金寿冠已在他手中，再一闪，人便没影了。
　　同时，还有个灰扑扑的人影从官差中奔出，同样不见踪影。
　　“穆丫头的轻功又精进不少！”小五看着穆晚奔出的身影喃喃道，马上又反应过来，招呼身边人道：“快快，快跟上支援！”
　　穆晚追的有些费力，萧一楼一向自傲于自己的轻功，倒是没曾想这次居然遇到一个能跟上自己的人，很是惊诧。
　　他回头一看，竟是个灰扑扑的小姑娘，他倒是有些好奇她的身手，就是这一分神，穆晚猛提一口气，终于拦到萧一楼身前，抽出腰刀便向他砍去，萧一楼略一闪身便躲过。
　　“有点意思，身法不错！”萧一楼有些赞赏，又突然变了表情，有些惋惜道：“不过，刀法就太差了些！”
　　说完，萧一楼再次纵身，穆晚只好收刀接着追。心里简直要问候萧一楼的祖宗八代，她完好之时也未必能赶上萧一楼，更何况昨夜才受了伤，这江湖第一大盗果真名不虚传，她追的快要断气了，这人还跟没事人一样。
　　穆晚本也不打算能抓住他，若是完全不见他身影，她也能安心回去交差了，可偏偏总能瞧见他的身影，离她不过两三丈远，好似稍稍用劲便能追上，可她实在没太多气力，肺部已然有些撕裂感。
　　而且，倘若这万金寿冠当真丢了，她和小五也许还能保全性命，可那些护送万金寿冠的百八十人，恐怕......
　　想到这里，穆晚再次猛提气，一个大云卷想拦住萧一楼。突然一个黑影一晃，穆晚被人拦腰揽住，落了地，再抬头看，哪里还有萧一楼的身影。穆晚气急败坏，回身想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坏了她的事！
　　“你？”
　　竟是顾朝雪，昨夜一别，她本以为不会再见了，可偏偏再次相遇，此刻内心欣喜全部透在了脸上。
　　看着穆晚脸上的灿然笑意，顾朝雪嘴角微扬，本想责备她的话又被咽下，
　　“再追下去会伤及心肺。”
　　“你，关心我？”穆晚有些迟疑，试探的问道。
　　顾朝雪本以为她会问他为何在此，或者问他与萧一楼是什么关系，不想却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暮春初夏，已经有些热了，穆晚脸上挂着汗，还有些灰尘，身上一件灰扑扑的布衣，肩胛处还渗出了血，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实在算不上好看。
　　可顾朝雪竟觉得她的样子敲中了他的心，她的眼睛亮闪闪，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有着不畏世事的坚韧和纯净。
　　官场本是最为浑浊的地方，锦衣卫又是极为残忍的组织，怎会生出这样的人？
　　“若非他手下留情，你根本没有拔刀的机会，回去吧。”顾朝雪转过身，选择回避她的问题。
　　“唉！等等！”穆晚见他要走，急急跟上，拉住他的胳膊道：“你识得他是不是？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见顾朝雪不说话，“不，或者，或者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不会出卖你。”
　　穆晚一脸焦急和恳求，拒绝的话在嘴边，顾朝雪却不忍说出口，他不想看到她失望的样子。
　　他神色几变，最终叹了口气，妥协道：“跟我来。”
　　听见这句话，穆晚如释重负的笑了，“等等，我给小五留个信，叫他不要追踪了。”
　　顾朝雪走的不快，穆晚错他一步跟在后面，两人心里有事，一时无话。
　　半晌还是穆晚忍不住了，唤道：“顾朝雪。”
　　她的声音明明清冷，却偏透出天真柔情，‘顾朝雪’这三个字，好似被她赋予了某种魔力，让他每每听见，心都像被一张网罩住，有些呼吸不畅。
　　“嗯。”顾朝雪应道。
　　“这是我们第四次见面了。”穆晚试探道。
　　“......”
　　穆晚又问：“是偶遇吗？”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顾朝雪没有回头，连脚步也不曾停顿，穆晚看着他的侧影，紧张中有些期待，她在期待什么，也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不是。”顾朝雪沉声回道。
　　这两个字，像玉石落入湖中，荡出层层涟漪，穆晚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里似有花开的声音，“那你......”
　　“穆晚。”他停下脚步，截断她的话。
　　“我是江湖刀客，身负血仇，将来必定不得善终。你欢喜的，未必是真正的我。”
　　“......”穆晚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他说的，是事实。
　　穆晚眼中光亮渐渐暗淡，顾朝雪转开眼继续带路。
　　穆晚还是错一步的跟在顾朝雪身后，只是两人，都无话再说。

　　青阳城一处高阁楼顶，萧一楼正翘着二郎腿躺着赏月吹风。
　　“顾朝雪啊顾朝雪，我好心邀你看热闹。你不看就罢了，还把官差带到我这里。”萧一楼咽下一口酒，砸吧砸吧嘴接着道：“你这兄弟，当真是为了女人毫无犹豫的插兄弟两刀.....啧啧啧，世风日下！”萧一楼正仰在屋顶赏月，万金寿冠歪歪倒倒的放在他身旁，跟一堆空酒瓶子混在一起。
　　“萧大侠，这万金寿冠确是不义之财，可我今日若寻不回，那护送万金寿冠的百八十个官兵都要人头落地了，还望大侠能归还！”穆晚赶忙道。
　　“哟，没想到第一个唤我大侠的人居然是个官差？”萧一楼坐直了身子，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抬眼开始认真打量穆晚，唔，灰扑扑的，没胸没屁股，没甚看头。“这是女人家用的东西，我留着也无用，本是要送人的，你若要，便拿去，不过......”
　　“不过如何？”穆晚急道。
　　“我为了这东西可被你追了百里地，费了许多气力！你若要拿走，总要拿些什么来换罢！”

　　穆晚看了看身边的顾朝雪，见他并无言语，只是熟门熟路的坐在萧一楼身旁。
　　“大侠说的是，本应如此。只是我身无长物，确没有什么能与你交换。”穆晚为难道。
　　萧一楼见穆晚面露难色，眼光一转，便看到她腰间的佩刀。
　　穆晚只觉人影一闪，腰刀便已被萧一楼抽走。
　　萧一楼仔细摸了摸刀身，指甲一弹，“叮”的一声脆响，“还不错！”
　　“虽不是名刀，倒也聊胜于无，便用它与我换如何？”
　　“这......”穆晚只犹豫了片刻，便回道“好！”

　　如此一番折腾，待到回来时，居然已经过了子时。
　　穆晚踌躇道：“前面便是驿馆了，你，你走吧，被人看见怕又要惹一身麻烦了。”她有些不舍。
　　“那刀，对你很重要？”顾朝雪问道。
　　“嗯，是我及笄那年，师兄送我的。”穆晚闷声回道，“我师兄，你应该见过，就是那日在须臾山，锦衣卫的带头人。”
　　“........”
　　“顾朝雪，我明日便回京了，以后，怕是真的不会再见。你，你多保重......”穆晚说着，有些哽咽，又不想叫他看见，只好转身快步离开。
　　顾朝雪看着穆晚有些慌乱的脚步，心底沁出一丝酸涩。
　　“保重。”这一声保重太轻，轻的连顾朝雪自己都听不见。

　　顾朝雪回到柳园中时，萧一楼正躺在他的床上恶狠狠的啃一个萝卜，好似跟那个萝卜有什么深仇大恨。
　　萧一楼吧唧吧唧道：“老顾，你看，我这是要送给阿玉的礼物，结果换成了一对破刀，你要怎么补偿我？”他把那刀，随手扔到桌上。
　　顾朝雪不言语，只从脖子上拽了一个玉饰下来，随手扔给他。
　　“天水玉？好家伙，这可是你传家的宝物，就这样给我了？”萧一楼这才懒洋洋的从床上起来，“你是不是喜欢她？”
　　“......”顾朝雪不想理他，把桌上的刀收了起来。
　　萧一楼砸吧嘴道：“人都走了，你留着刀有什么用？要我说，干脆把她留下来，京城有什么好？”
　　顾朝雪坐下，似是有些疲累道：“何必拖累旁人。”
　　萧一楼反问：“锦衣卫何尝不是风波诡谲与鲜血为伍？”
　　顾朝雪一时无言。
　　萧一楼见他神色不好，也不再说此事。转了个话头“阿姐说你的伤得好一段时间养，她说等你回来至少要关你三个月。”
　　他口中的阿姐，是扶风阁的老板娘柳惜惜。
　　闻言，顾朝雪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刀，萧一楼知道他这便是答应了。
　　顾朝雪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轻易不会服输，不会倒下，但是柳惜惜的话，他是一定会听。
　　“老顾，你是不是有什么进展了？”萧一楼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正色道。
　　“嗯。”
　　萧一楼不语，顾朝雪的事他知道一些。
　　顾朝雪是当年显赫一时伏天山庄的小公子。可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将伏天山庄付之一炬，诡异的是，偌大的山庄，大部分人身手都不差，竟无一人幸免。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之后又连降七天大雨，伏天山庄成了一片废墟，甚至有人说夜间能听到鬼哭。顾朝雪是被他师傅救下养大的。而柳惜惜与顾朝雪的师傅有些渊源，所以萧一楼才会机缘巧合的与顾朝雪结识。当然，江湖上几乎没有人会想到，萧一楼和顾朝雪会是朋友。
　　也许是当年遭受重创，那一段记忆顾朝雪始终回想不起来，师傅告诉他，她是碰巧路过，才出手救下了他。
　　顾朝雪不傻，师傅的话语焉不详，又从不许他细问，这其中自然是有问题的。
　　有个道理，已被说烂了却百试不爽，想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看看谁在背后坐收渔利便知晓。
　　那么当年在伏天山庄灭亡后重组的正天盟，恐怕都脱不了干系......
　　“薛放死前告诉我，他们当年是受风于侯的唆使。当年呼耶神教被搅散后，风于侯被俘，他称伏天山庄收缴的物资里，有一对玉屏风，屏风里藏着幽冥神功。”
　　萧一楼闻言道：“幽冥神功？”
　　当年风离子便是因为修炼了幽冥神功，才得以独步天下，傲视群雄，这果真足够吸引人。萧一楼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伏天山庄曾定下规矩，所有收缴物资全部兑换成金银，分发给百姓。无法兑换金银的，全部烧掉，就是为了绝对的公平公正。可这样的公平公正，挡了其余世家的财路。于是，有人里应外合，在庆功大宴之时，下了猛药，迷晕了伏天山庄所有人。可离开时不知为何起了大火，火势迅猛，他们竟然无法施救。
　　萧一楼道：“这么说，薛放他们只是想偷取神功，并不想杀人，你信他的话吗？”
　　“半信，他说当年见过内应的人，只有南宫瑾。”顾朝雪冷声道。
　　“你怀疑是内应放的火？”萧一楼问道。
　　剩下的话顾朝雪没有再说。
　　萧一楼心底有些不好受，顾朝雪幼时是天之骄子，惊才绝艳，若没有发生那件事，他现在该是像林若天一样翩翩公子，可如今，却泡在仇恨里，成为武林中人的眼中钉。
　　顾朝雪是个十分执拗的人，他从不让自己参与他的事情。
　　顾朝雪握紧了手中的那对样式古朴的佩刀，望着窗外的明月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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