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刀

　　水月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五座楼阁相连，妙就妙在，五座楼阁，只有一座在岸上，其它四座都在莫愁湖，中间以九曲回廊相连，汇聚在五座楼的正中心，是一个足可松松容纳千百人的露天戏台。五座楼外又用典型的江南园林圈住，假山真水，典雅又奢华，当然，也是个十足的销金窟。
　　不举办美人榜的时候，水月楼也有各种绝色美人和冠绝江湖的戏班子，每日登台献技，风雨无阻。雨天生意甚至更好，毕竟全身湿透的美人，比不穿衣服的美人更有吸引力。
　　所以，水月楼可以说是最好的酒楼，最好的戏院，也是最好的妓院。江湖上流传一句话“水月销魂楼，扶风忘忧阁”，水月楼是男人的销魂窟，扶风阁是男人的忘忧林。想看美人榜的人，除了高价进入水月楼外，也可以坐船在湖面上观赏。
　　南宫玉韫的名帖倒是真的很有用，明日才是美人榜开榜之日，可今日水月楼已经熙熙攘攘全是人了，若非有这张名帖，穆晚是决计进不去的。
　　此时穆晚倚在客房的窗边。客房在五层，推开窗便能看到湖水粼粼，此刻正是黄昏，余晖洒万物，一切都显得温柔无比。穆晚撑着脑袋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是被外面的鼎沸人声和丝竹之乐吵醒的。她懒懒的抬眼望去，原来月已中升。中心的戏台上已经开始表演歌舞了。
　　穆晚稍微拾掇了下自己便出门凑热闹去了。
　　夜晚来临，穆晚才真正体会到‘水月销魂楼’的意思。掌灯后，楼阁亭台全部挂起了灯笼，红色的灯笼随风轻摇，本是有些喧闹的水月楼，在夜色和灯笼的笼罩下，也透出些红尘俗世的静谧烟火气。
　　穆晚一路向戏台穿行。戏台上表演的竟是宫廷歌舞，乐曲也是改编的雅乐。她有些失笑，心道：真正的世家大族不乏羡艳江湖儿女之人，快意恩仇岂非自在！儿孙众多的家族，甚至偶尔会放任个把人自去闯荡江湖，他们最不喜欢华而不实的宫廷舞乐，过于端庄少了趣味。谁知，这些江湖人士倒是对这宫廷舞乐很是感兴趣，世事真是荒谬！
　　穆晚本是兴致缺缺，不过来都来了，挤了半晌才过来，就这样离开又有些不甘心。便也赏了一下歌舞，竟也渐渐看进去了。台上大约三十多个舞娘，舞的是略加改编的《月华》中的“长相守”。宫廷歌舞讲究雅正端庄，所以大多为歌咏我朝繁华或歌孝悌礼义或歌将士镇守边疆之类云云，所有歌舞里，最受欢迎的便是这出《月华》了，因为它最不雅，讲的是‘情’。这出歌舞能排出来也是因为这本子是本朝大长公主写的。大长公主少时为家国远嫁草原和亲，中年丧夫丧子，陛下对这个胞姐心怀愧疚特准回朝养老。说是养老，其实大长公主也不到四十岁。她少时便有才名，而今闲来无事，便写了这戏自娱自乐，谁知渐渐的竟从这些贵妇闺阁之中传阅开了，她便索性排了歌舞在教坊司中，遍邀京中贵妇小姐一共赏看，陛下怜悯胞姐，总不好连这一点爱好也不许，慢慢的，这出讲‘情’的歌舞也成了宫廷备用舞剧。
　　京中很多才子才女之名，穆晚都是不屑一顾的，她只是略略通些诗词，会读书写字，算不上满腹诗书，可也知道京中那些冠了才子才女名号的，不过是世家大族花钱捧出来的名声。倘若真有才，又不想入仕途，每三月的赛文会何不去一展风采？她从不信京中真的会有淡泊名利之人，身居皇城，离名利只有一步之遥，谁会视而不见？
　　可这大长公主的才名，她是真的敬佩。她曾看过这《月华》的戏本，陛下生性严谨，不喜周围的人耽于儿女情长，京中官宦之家便也渐渐不许看情爱戏文，可私下确是有流通的，只是到底用词谨慎，那些故事总是不够动人。
　　这出《月华》用词精准，故事缠绵悱恻，若非知道是大长公主所写，大家甚至觉得这写戏之人便是这故事中人。它讲的是天上的神君下凡斩妖除魔，却不幸受伤，结果被路过巫族圣女所救，神君俊朗，不显年岁，圣女貌美清纯不谙世事，男才女貌干柴烈火，两人便生了情愫。可人神相恋，是犯了天条的，这圣女更是怀了神君的孩子，更是罪无可恕，不久天罚便至，神君被带回了天界，圣女一人之过，引来滔天洪水，巫族全部死于天罚。可因着圣女怀着神胎，神界还是饶了她一命，待孩儿呱呱落地后，神界便带走了孩子，赐死了圣女，并罚她十世轮回，世世为娼妓。因巫族世代侍奉神族，到底给她留了一线生机，若能悟得一丝道，便撤了这刑罚。神君是天帝之子，只是禁足，禁足满后，他便去寻圣女的转世，想助她悟道。可一世世过去了，他以各种身份出现在圣女身边，看着她与别人相恋，又被人所弃，不得善终，却听不进他一句劝。神君有时是神算子，有时是庙祝，有时是想给她赎身的书生......可结果却都是......不得善终......十世对人很长，对神却很短，转眼她受满了十世刑罚，即将轮回为普通人，她站在冥界轮转镜前看自己所有的过往，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此刻神君出现了。他无能为力了十世，如今，他唯一可做的，不过是抹去她的溯回记忆，让她干干净净的转世做普通人，轮回之时，也不必再受溯回之痛。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大家觉得意犹未尽，可又觉得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这一段故事，堪称本朝文笔最佳，故事最曲折动人的情爱戏本，刚出那年，京中官宦女眷聚会都是抽抽噎噎的哀泣之声，无不都是聚会讨论《月华》所致。
　　穆晚当然也不能免俗，当时陆远不知从哪搞来一本，她也哭湿了枕头，可现下她却觉得，这悲剧大可不必。人生如此短，能遇得神君这样的儿郎，享受便是，管他后世如何？那神君寿与天齐，寂寥无比，这一段情爱，也不过是给漫长岁月中添了一抹艳色而已，何必自苦？天道自有常，二人既已选择享受了当下，便也等于选择了将来的天罚，接受便是。当然，此刻的穆晚，到底还未经惨烈之痛。
　　现下台上舞的这一出，便是《月华》中，神君与圣女悄悄成亲之时，点草木成精，为他二人祝舞，这一段名为‘长相守’，是整段歌舞中最受欢迎的一出，因为曲牌柔美欢快，适合各个场合。
　　这些舞娘此刻身着绯色轻纱舞衣，绾飞天髻，娉娉袅袅。中间扮演圣女的舞娘，穿着石榴红的轻纱，绾着惊鸿髻，翻着云门大卷，舞裙翻飞，正喝的满堂采，真真像是下凡的仙女。她正看得起劲，冷不防后面窜出来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不管不顾的把她扒拉开，踩了她一脚还混不觉，她心下有些火气，看着这群姑娘穿着一样的衣服，材质不俗，恐怕又是哪个高门大派的弟子，这些小事她也懒得计较。她喜欢凑热闹，却不喜欢在热闹中挤来挤去。遂抬头望了望周围高处，看看是否什么地方可以安静观赏歌舞的。
　　谁知抬眼望去，五座楼，从一楼到五楼的房檐上都黑压压的坐上了人，只是越往高处，人越少......眼下只有莫愁湖正中的那一座楼的楼顶上似乎还没有人，恐怕是那个楼在湖中心，不好借力。而且那里太高，上去了恐怕楼下的歌舞也真真只能看个热闹了，连舞娘的脸都看不清。可她此刻打定主意想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看不见舞娘的脸，听听乐曲，喝喝小酒，赏赏月亮也是好的。
　　想到此处，她便退出人群，找了个背向戏台没人的地方，纵身一跃，翻身上了湖中心那座楼的楼顶。大多数人目光都被戏台所吸引，这里本是江湖人的地盘，大家轻功来去也都不稀奇，只要不干扰他人，大家也都随它去。所以穆晚这一跃并未引起骚动，但还是有少数人未看歌舞，只看到一个灰扑扑的影子像一只小燕一样，轻飘飘的上了那座最难上的楼顶。如今江湖上有名又可上的人，除了萧一楼便没了。可一来，水月楼和扶风阁是江湖中公认的不许寻仇生事的地方，二来，江湖上的隐世高手也不少，偶尔出来两个无名的高手也不是太稀奇的事，大家也就看个热闹。
　　她往下看了看院子里密密麻麻的人群，湖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叹道““啧啧，这水月楼当真不负销魂楼的名声！”说罢便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正要坐下尝一尝刚买的女儿红。

　　“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是销魂吗？”另一个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差点把穆晚吓掉下去。穆晚回头，萧一楼戴着一脸欠揍的痞笑，也拎着两壶酒。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下面戏台上的美人。
　　“你倒很会找位置。”穆晚心里有些犯嘀咕，心想这人何时上来，自己居然一点没察觉。
　　“你倒不用太自责！”萧一楼像是很知道穆晚心里在想什么，一脸安慰道：“我若不想让人发现，就连顾朝雪也未必能察觉！”说罢，像意有所指的望着穆晚坏笑。
　　“哪个顾朝雪？我......我不认识！”穆晚故意垮着一张脸回道，可却心虚的赶紧低头喝了一口酒，压下眼中闪过的惊喜。她看到萧一楼身后，顾朝雪抬眼望了她一眼。
　　“啧啧啧，你还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丫头！顾朝雪为了帮你讨回万金寿冠，连家传的宝贝都拿出来了，你居然翻脸不认人！唉......”边叹气边摇头，好似真的十分替顾朝雪难过，好似穆晚就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穆晚气结，只好闭嘴。
　　顾朝雪也不言语，只在萧一楼身边坐了下来。
　　可穆晚心里痒痒，她想过也许会在江湖上遇到顾朝雪，却没想到这样突然。
　　萧一楼看着穆晚坐立难安的样子，也不戳破，“小丫头，你不是回京了吗？还是又在执行任务？怎么有闲情跑这里来凑热闹？”
　　“萧大侠，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是个话唠？”
　　萧一楼悠哉悠哉道：“大侠嘛！总是寂寞的，难得遇到个熟人，自然想多说几句！否则下次在想多说几句，竟不知道是何时了！”
　　穆晚便不与他斗嘴，老实说道：“我办事不利，被罢官了，也不能留在京城，只好流浪江湖。”
　　萧一楼听她这话，竟也没有刨根问底，
　　“你与顾朝雪几时这么熟了？”穆晚强装若无其事，没话找话道。
　　萧一楼是何等敏锐的人，看这小丫头一脸欲语还休强装镇定的模样，看来两人是真的郎情妾意，当下便决定要撮合撮合，否则，以顾朝雪那个性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的了口。
　　“这你就不懂了！男人与男人的情谊，有时只在一杯酒中！”说罢也喝了一口酒。
　　穆晚转头，跃过萧一楼，悄悄瞄着顾朝雪，他看起来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也不知道伤好了没有。顾朝雪似是有些察觉，突然抬眼，却猝不及防正正撞上穆晚清亮的眸子，他习惯性的垂下眼帘，想遮住有些慌乱的情绪。穆晚也霎时收回目光，继续没话找话，“你这草莽出身，可曾看过这出《月华》？”
　　这话自然是调侃萧一楼，他也不恼，“当然看过，我如此风流倜傥又招姑娘喜欢，那也是有原因的！平日里要多看些姑娘喜欢的东西，才好讨她们欢心，你说是吧顾朝雪？”萧一楼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顾朝雪一眼。
　　“对，差点忘了，你不也很招姑娘喜欢吗？”萧一楼一脸坏笑。
　　穆晚闻言也有些犹疑的望着顾朝雪
　　“没有。”顾朝雪果断回道。
　　“我怎么胡说了？那扶风阁的阿罗......唉唉，你干什么？？唉！唉！！顾.....你个没良心的！！！！”
　　只见萧一楼话说一半，便被顾朝雪猝不及防的一丈拍下了楼顶。
　　穆晚瞪大了眼有些瞠目结舌“他，他这样不会有事吗？”
　　“死不了。”顾朝雪凉凉的回了一句。
　　果然便听到萧一楼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哼，幸亏老子身手不凡，你不就是嫌我碍事吗？直说便是，居然下毒手？你良心被狗吃了！！！”
　　看样子，他是在下层找了个屋檐坐着了，倒也不打算上来“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你一会求我上去我都不上去......”
　　“你回京后可有好好医治？”顾朝雪与穆晚之间还是隔了一个萧一楼的位置，两人都没有挪动分毫。
　　闻言穆晚愣了一下，随即回道：“不妨事，已经痊愈了”
　　“你总是不肯听话的。”
　　这略显亲昵的言语......穆晚转头看着他，他还是垂着眼，好似认真的在欣赏歌舞，若不是他脸上并无半分动容之色，穆晚差点都以为他是心悦她的。
　　此刻月上梢头，月色半笼在他身上，削去了他的冷色，倒真有几分神君的样子，穆晚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想压下这一丝心慌。
　　穆晚道：“那你呢？看你脸色不太好。”
　　“无事。”
　　说罢便又沉默了。穆晚觉得有些胸闷，热的慌，也不知是蓦然看到顾朝雪心跳加速，还是因为酒意上头。
　　“你......”穆晚开始想没话找话了，谁知顾朝雪却开口了。
　　“你接下来要如何？”
　　“......浪迹江湖，做个女侠？你觉得呢？”穆晚玩笑道。
　　顾朝雪抬眼，穆晚正笑盈盈的盯着他，兴许是喝了些酒，眼睛有些水蒙蒙，表情又十分认真，好似真的在等他的建议。
　　顾朝雪略微沉思道，“你一人行走，若是不掐尖冒头便无妨。”
　　“过了今晚，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你不知，方才看见你时，我有多开心！”穆晚还是笑盈盈的看着他。也不知穆晚是什么时候凑到了他的身边，此刻她离他不过一尺，他似乎能感觉到她呼吸出的气息，略带酒香，有些灼热。
　　她是真的醉了，细细算起来，顾朝雪与她见的次数并不多，却好似很了解她。穆晚看起来性格爽朗，可又十分有女儿家的矜持，若非喝醉，这样的话是轻易说不出来的。
　　顾朝雪看了看她身边东倒西歪的酒坛子，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哑声道“.......你醉了”
　　“我.......我醉......了”说罢脑袋便要往前栽，顾朝雪眼疾手快用手拦了一下，顿了半晌，还是轻轻将她拢在自己肩头，他的手无意触碰到她的额头，温软的触感，却好似烫到他的手。
　　她还在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他仔细辨了辨，才听到“我没有家了.....顾朝雪.......”
　　这话，像是终于触动了他心里的那根弦，他略转头，她的发顶便擦着他的脸颊，只要再转一点，她的额头便会触到他的唇。顾朝雪喉咙轻动，好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抬起了那只一直紧攥衣服的右手，伸到她的脸庞，还差一点，他的指尖便能触动那温软的脸颊。
　　“你真的不打算带着她吗？”又是萧一楼这厮，顾朝雪轻咳了声，迅速收了右手，只听到萧一楼继续说道：“她前些日子已然露了身手，说不得已经有人盯上她了，无门无派毫无依托，反而没有在你身边安全。”
　　也不知萧一楼何时又窜了上来，坐在顾朝雪身边正色道，“起码你活着，她便能活着。”
　　萧一楼难得正经，但只要正经起来，便不会说废话。他本就是个顶聪明的人。顾朝雪闻言，只是紧了紧扶着穆晚的左手，方才是怕她不稳才扶着，如今，却是不想松手。
　　“官家与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可锦衣卫的行事，谁人不知？哪里会有人犯了错还能全身而退？想是她那师兄费了不少心思，可难保有人不会暗下杀手。”
　　“我知。”
　　“那......”
　　“我会来寻她”顾朝雪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
　　闻言，萧一楼便不再劝，只道“明日查探万林帮后山，万事小心。”
　　“嗯。”
　　“真是不容易，你那对佩刀总算能送出去了，也不知道你喜欢这丫头什么，没胸没屁股的.....”萧一楼心里一松快，便又开始口无遮拦的乱诌。
　　顾朝雪见怪不怪，懒得搭理他。
　　“不过，说实话，我确是不知道这些小姑娘为什么喜欢这样期期艾艾的本子，那神君如此无能，也不知那圣女喜欢他什么？”萧一楼看了会下面戏台上的歌舞道。
　　像是想到了什么，顾朝雪嘴角微扬，轻笑一声，“兴许，是瞧他长得好看。”
　　萧一楼目瞪口呆的望着顾朝雪，他是不苟言笑的，可也不是从未笑过的，可是语出戏谑，倒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不得了啊，顾朝雪！搞半天，你是靠一张脸把这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的？.......唉唉，你干什么？？唉！唉！！顾.....你个没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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